灭掉英布,刘邦便觉天下无敌,心略略放宽,命大军于淮南休沐些时日。想到刘贾战殁,且无后,又不胜哀伤。不几日,便有诏下,曰:“吴,古之国也。昔日荆王刘贾兼有其地,今荆王战殁,不忍再立。朕欲复立吴王,诸臣请议可任者。”
诏书下后不久,便有长沙王吴臣等共推刘濞为吴王。
这位刘濞,乃刘邦之侄,即次兄刘喜之子。刘喜怯阵逃归,被贬为侯,其子刘濞却是个伟丈夫,年方弱冠,英武异常,其虎背熊腰,望之俨然。此次征英布时,已封为沛侯,以骑将之职随军出征,身先士卒,建有大功。
刘邦便将刘濞召至帐中,望望其面貌,不由疑道:“诸臣荐你做吴王,夸你厚重,朕为何看你似有反相?你近前来。”
刘濞来至刘邦座前,刘邦拊其背片刻,似有劝勉,却猛然问道:“近日我曾问卜,太卜许终古曰:‘汉家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莫非是你耶?”
刘濞脸立时白了一白:“臣哪里敢?”
刘邦又嘱道:“侄儿,你不似乃父,一望而知你大有胆略,朕甚嘉许。然天下同姓一家,你须慎之,不可以反!”
刘濞连忙伏拜,连连叩首道:“臣不敢。”
“那便好。平身吧,不日即封你为吴王,领故荆王之五十二县。将来若生事,莫怪阿叔不留情面。”
待刘濞退下,刘邦心中甚感不妥,便想道:“秦末以来,天下多出枭雄。有枭雄,便要动兵戈;如此兵戈连绵,怎么得了?须得使百姓皆知尊孔读书方可。”自此,便将这一节记下。
几日后,北地又有捷音至,周勃在代郡半年,追击陈豨,致其逃无可逃。终在当城(今河北省蔚县),将其围困。城破,汉军卒将陈豨当街击杀,割了首级传回。代郡一带,就此全数平定;连带云中、雁门两郡,亦皆无叛众踪迹了。
刘邦大出一口气,赞道:“厚重者,周勃也,当成大事。”于是下令周勃、樊哙着即班师。
想想江淮也是无事了,刘邦便于冬十一月下令:禁军及关中兵随驾班师,各郡国之兵亦各自返属地。
回军途中,刘濞在卤簿前伺候,甲胄鲜明,英气逼人,观者疑是天将下凡,纷纷夹道仰望,竟冷落了皇帝大驾。刘邦看了,心中不是滋味。忽而就下令,全军转向,绕道鲁城,将以大牢之礼郊祭孔子。众臣担忧刘邦伤势,频频劝阻,但刘邦只是一个不理。
至鲁城,郊祭当日,三军簇拥刘邦出城。于鲁城南郊排列成伍,跟随刘邦齐齐伏拜,行大礼,山呼万岁,场面极是壮观。阖城百姓都出城来看,各个心喜,皆赞孔子之尊。
刘邦拜毕,对诸将道:“我等善使刀剑,却拿不起一杆秃笔,安天下恐也安不得几年。这四方河山,有何人可为我守?朕为此,每夜不得安枕,必得后代子孙世世读书,方为长远之计。”
诸将为祭孔仪典之盛所慑,闻此慨叹,唯有应声诺诺。
曹参道:“英布既灭,海内晏然,今日回军途中,不如绕道沛县去看看。”
刘邦怔了一怔,叹道:“昔年还是睢水大败后,曾匆匆一过,至今又是十年了!好,不妨便前往。”遂命大军,转往沛县而行。
十一月中,寒风萧萧,云飞雪落,正是天地苍黄时。大队行至沛县,刘邦见农家仓廪尚充实,心中喜悦,对曹参等沛县旧部道:“昔在故里,遍地都是凋敝;今见士民安乐,仓廪尚可,也不负我辈厮杀一场了。”
行至县城,刘邦着令各旧部将士,凡家居沛县的,尽可归家探亲;卤簿则进驻城中,以泗水亭官署为行宫。
故里人民闻听皇帝驾临,都欢天喜地,跑来县邑观看。刘邦便嘱当地县令、啬夫道:“百姓来观望,不得阻拦。”
隔日,刘邦见人来得更多,便在行宫设筵席,广召县中父老子弟近千人,置酒高会。
那些乡中耆宿、幼时玩伴,闻刘邦有请,无不泣下,纷纷赶来赴宴。泗水亭内外,铺了数百幅毡席,众人分席围坐,一派喧腾,连槐树上鸦雀亦被惊飞。
邻近十数家民户的灶头,火光熊熊,众邻里前来帮忙烹炙,将美馔流水般地呈上。此筵乃由少府打理,水陆珍禽,无所不有。每上一菜,皆系乡中父老闻所未闻,子弟更是一片惊呼。
刘邦方要举杯,席上即有父老起身,祝酒道:“天子归故里,吾乡父老何其幸也……”
刘邦连忙摆手道:“今日不提天子,我就是刘季。十数年来,兵连祸结,刘季在外争战,连累父老受苦。人皆曰:游子思故乡。我又何尝不是?今天下安定,我身在关中,却是只念着丰沛。”
众父老皆含泪称:“吾人亦思陛下。”
“朕昔为沛公,自此地起兵诛暴秦,遂有天下,当以沛县为朕汤沐邑,免百姓赋役,世世无须缴付。”
此言一出,满座皆欢,父老都齐呼万岁,击掌相庆。
酒过数巡,刘邦抬眼望去,见院中角落处,有数席是女流,便起身过去,招呼道:“王韫、武负,两位阿嫂可在?”
席上两妇人应声而起,原是邑中两个酒肆的主人。
刘邦举杯道:“昔日所欠酒资,至今尚未还清,惭愧!今我永免故邑赋役,两位可否也免我欠资?”
那武负便拍掌笑道:“这个买卖,皇帝岂不是亏了?”
众人亦大笑,都道:“善哉,两清便是!”
正杯觥交错间,有一队小儿嬉笑跑过,刘邦便唤来县令,命他将城中小儿统统召来。
县令连忙传话下去,各里正便挨户搜求,唤来小儿一百二十名。刘邦大喜,趁酒酣,亲自击筑,教众小儿唱自作歌曲,前后温习数次。待小儿唱熟,刘邦便起身至庭中,腾挪起舞,与众小儿齐唱。其曲苍凉无比,辞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如此反复再三,益发悲凉。一曲尚未歌罢,刘邦便想起垓下以来诸事,不由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歌罢,众人流泪喝彩。刘邦满腹心事未了,伫立原地,仰望苍穹良久。
少顷,有庖厨急急来报,抱怨道:“宾客太多,饕餮过甚,庭中琉璃井之水,已被汲干了!”
众人闻言大笑,刘邦亦笑道:“民之膏血,就如井水,哪禁得起恁多人饮?”便命郎卫速去别处担水。
与庭中众人尽欢之后,刘邦一手提壶,一手拿酒盏,自庭中踱至院外,遍巡各席,逐一敬酒。席中诸人,多有相熟的。或旧日有恩,刘邦便要多饮一杯;或昔时结怨,便是一笑了之。正游走间,忽见有一席人已饮罢,离席起身,已各自骑上了马,堪堪便要走。
那一席人共七男一女,长幼不等,雅俗各异,衣饰与现世判然有别,不似沛县地方的人。刘邦连忙抢上几步,大呼道:“诸君且慢行,待我刘季祝酒。”
为首一位壮男,头戴斗笠,长须飘飘,于马背上拱手道:“我等一行,非沛县人也。虽老少有别,贤愚不一,然皆来自南山,长居云深处。近闻世事翻新,特来恭贺。心意既至,多留也无益。当告辞。”
刘邦至此已是半醉,趔趄了几步,问道:“诸君……可是商山四皓之友?”
那长须男子一笑:“商山四皓?恕我孤陋,不曾见过。吾辈出山,乃是应天命,不忍见秦乱连绵、人间相杀,欲助王者开天下之正道、安无助之黎民。此行所遇,见各路豪雄,怀抱有别,或向通途昂然而行,或往绝路埋头狂奔,纷争不已。窃喜终有人悟得大道,一鸣冲天,开我中夏千年太平,百姓终不致再填沟壑。说来,我辈八人,个个都是为此出了力的,今日山河既定,便也该归去了。”
“哦!然则……急的甚?不妨暂留尽欢,或明日再来?”
“古之大化者,乃与无形俱生,吾辈亦最喜无形而生。今日既已遂愿,自当归去。再重逢,恐在千年之后了。”
其余众人也一并揖道:“今日当别,后会有期。”
刘邦环视这几个奇异男女,不觉一怔:“千年?……”
长须男子笑道:“君曾为吏,治天下,必循规蹈矩。世代因袭,即是千年以后,与今日又能有何异?”
刘邦闻言,心头一震。察其音容,忽觉熟稔,不由脱口道:“你,你是……”
那人摘下斗笠,大笑,在马上拱手道:“大象无形,圣人无名。兄弟,别过!”
“你!美髯客,莫走!”
那人一笑:“吾八人,皆为同道,无缘为君所用!”说罢催马便走,其余人也紧随其后,瞬时,便疾风般地驰远。尘头起处,唯见八人身形如仙,衣袂飘飘而远。
刘邦愕然半晌,方举起杯,将杯中酒缓缓洒于地。
周緤、徐厉等诸将,此时也察觉有异,跑来问道:“陛下,走的是何人?”
刘邦微微摇头:“乃天人也,非人间所能留。”
此刻泗水亭外,一片苍黄,高天流云正急,半空有苍鹰高翔。刘邦前行几步,来至一株老槐前,手扶斑驳树干,远望山河,阔不知边际,渺不知来者,心中便更是空茫,不由叹了口气:“时无英雄乎?竟推我至此!”
至夜,刘邦在行宫酒醒,于榻上辗转。忆起美髯客现身之事,又唏嘘了一回。
此后每日,由故旧族属轮流做东,极尽欢宴,争说当年旧事,以为笑乐。如此欢悦十数日,刘邦便欲告辞,众父老哪里肯放,皆拽袖挽留。
刘邦恳切道:“吾随从众多,父兄哪里供得起?”于是下令起驾出城。
沛县父老闻之,空城而出,人人携果蔬鸡鸭,至西门外,伏于道旁,把那鸡鸭举在头顶进献。刘邦禁不住热泪盈眶,逐一答谢,作揖作得手臂发麻,然相送者仍不肯舍,致车马寸步难移。无奈,刘邦便命就地设帐幕,又留了三日,与诸父老痛饮。
三日后,刘邦决计启行。临别,沛县父老伏地叩首,请道:“沛县有幸得免赋,然丰邑尚未免,故里小民苦盼天恩,望陛下怜之。”
刘邦这才想起,笑笑道:“丰邑,吾所生长之地,最不能忘。丰邑不免赋,乃因吾恨雍齿曾偕丰邑子弟投魏,使我颜面全无。”
父老不肯起身,又流泪再三恳求,刘邦方才挥袖道:“罢罢!父老的面子,我也驳不得。便比照沛县,永免丰邑赋役便是。”
众人闻之皆欢,手舞足蹈,方让出道路,目送卤簿西行。离城数里后,刘邦回望故邑,知今生恐不得再见,不由就鼻酸。行了半日,忽又想起,命刘濞无须随军回朝了,即刻赴广陵就国。
沛县父老送走刘邦,几日不能心静,遂日日聚议,由那富户豪族捐资,草头百姓出力,于行宫原址筑起高台一座,号曰“歌风台”,以资纪念。
且说刘邦率队出了沛县,一路逢城邑便停留,受吏民拜贺,好不惬意。半途曾数遇朝中来使,押解军粮接应大军。刘邦知萧何在关中做事细密,使前方无一日断粮。然越是如此,越是心怀疑虑,每每扯住来使,问三问四,务要打听明白:相国近来所做何事?
那几路使者无从揣测上意,皆据实答道:“相国勤恳操劳,安抚百姓,筹措粮草,无一日敢懈怠。”
随驾众臣听了,都大赞萧何,唯刘邦听后默然,似心中有不乐。来使见了,摸不着头绪,返回长安时,便报给萧何听。萧何听了,心中也纳闷,不知刘邦此举究竟是何意,也只得佯作不知。
一日,东陵侯召平来访,萧何与他在堂上说话,寒暄既毕,便谈及此事。东陵侯问了问详情,脸色就一变,大声道:“不好!公不久将要灭族!”
萧何大惊失色,忙问究竟。
东陵侯便道:“公位至丞相,功居第一,已不可复加了,今上屡问公所为,乃是恐公久居关中,深得父老之心,若乘虚而起,将关中做了芒砀山,据地称王,今上岂非失了老巢?公不察上意,只知处处为民,令今上越发猜忌,你爱民越深,祸就越近,反将好人做成了逆贼!”
萧何听得瞠目,脱口道:“朗朗乾坤,焉有此理?往日着实未曾想过。”
“若想保命,怎能做如此干净之人?须得自污。天子只怕圣人,唯不怕声名狼藉者。公何不多买田地,且以极低之价,逼户主贱卖,务使民间怨声载道。你有恶名在民间,今上还能再提防你了吗?唯自污,不惜羽毛,公方可保全性命。”
萧何茅塞顿开,摇头感叹不止,当下就唤来萧逢时,命他去招一伙恶徒来,赴四乡强买好地,务必凶神恶煞,以相国府之名压人。
萧逢时大惑不解,不欲做恶人。萧何大怒,道:“你不做恶人,便要你的头!头颅与美名何轻何重?请君自选。”
萧逢时低头想想,忽然有所悟,抬起头来望望萧何,叹了一声:“做官做到这个地步,当初又何苦反秦?”
“唉!你我非神人,谁又能料得到?”
萧逢时只得摇摇头退下,即去闾巷招揽恶徒了。
如此过了不久,相国府便恶名在外,民间物议,如煮如沸。中尉、廷尉各衙署屡次接诉状,只能装聋作哑。唯御史大夫赵尧不依不饶,接连密报刘邦,却不见有回音。
有使者再赴淮南,也忍不住向刘邦告状,说萧相国扰民甚苦。刘邦听了,故意装作不懂,只道:“萧相国何至于此?必是家臣所为。”心中却甚觉欣慰——看来萧何老儿,在关中似也未必得民心。
此事刚放下,却又有忧心之事接踵而至。原来,刘邦在途中颠簸,劳累过甚,竟引发了日前箭创。这日醒来,忽感疼痛难忍,便急召御医孔何伤来看。
孔何伤来至刘邦辒辌车上,看了创口,见红肿流脓,已是难治。又屏息把脉良久,只觉脉搏紊乱,竟有险象,心中就一惊,汗流满面。
徐厉在侧见到,也一惊,忙问:“孔先生有何见教?”
孔何伤强作镇静,朝刘邦一拜:“陛下圣体,经百战而无事,小小箭创,岂有大碍?只须静养,不可有一时出辒辌车。”
刘邦便一叹:“弄了个山河在手,整日碌碌,又谈何静养?速还长安就是了。”
“途中纵有胜景,也请陛下勿再流连。”
刘邦脸上便突现怒意:“你是怕我做了秦始皇吗?”
孔何伤也不答话,再拜之后,下了车,将徐厉拽至一旁,附耳低声道:“陛下圣躬堪忧,欲归,不可迟一日。如能抵长安,便是大幸。”
徐厉瞬时面如白纸,竟然口吃起来:“这,这……臣如何脱得了干系?”
“将军请无忧。回朝后,皇后那里,我自去交代。”
这之后,大队行进便骤然加速,日暮而歇,日出即发,过郡县而不停留。
刘邦在车上昏沉了几日,也不知到了何处。这日,忽闻车外人声喧腾,似有人阻道喊冤,随后徐厉便大声呵斥。
刘邦在车内听见,便喝道:“徐厉不得无礼!百姓有冤,听一听不妨。当年吾辈如能拦车诉冤,何至于上芒砀山?”
徐厉便将车帘拉起,刘邦起身一看,吓了一跳,见车已行至霸上,道旁百姓跪了一地,竟有千余人之多,都头戴白幅巾,将诉状举至头顶。
刘邦命徐厉将诉状收上来,拆开看了几个,竟都是诉相国府强买民田的,心中便有了数,命徐厉宣谕:“圣上有旨,将诉状全部收上,回朝后,自有廷尉府处置。”
那些冤民听了上谕,立时喊成一片:“廷尉府哪里敢治相国?请陛下亲断。”
刘邦只好探出头去,宣谕道:“父老请归。相国府有恶仆扰民,我定将亲断。萧相国昏聩,亦将受严处。”
众人闻之,都高呼万岁,方起身让开了道路。
徐厉抹抹额头上大汗,咂舌道:“真吓煞人也!”即命御者加速通过。待卤簿一过,便留下后队禁军千余名,执戟遮道,禁行至日暮,不许冤民即刻返归。冤民大呼:“皇帝待民如子,你等如何似虎狼?白日当头,这是甚么天下?”
徐厉叱道:“甚么天下?刘氏天下。才安生了几日,难道又念秦始皇了吗?敢再喧哗,以刺客论处!”
众人无奈,只得噤声。徐厉督军卒拦至日落,方才解禁放行。
且说刘邦一行抵近长安城,便望见萧何率众文武,郊迎于途。刘邦见萧何貌仍恭谨,留守众臣神色也无异常,这才放下心来,吩咐萧何道:“相国辛苦了,请随我入宫,有要事相商。”
萧何心中一跳,当即应诺,登上了车辇,随卤簿入宫。
刘邦进了寝宫坐下,不等洗漱,便命人将冤民诉状搬进来,足足有两担,笑对萧何道:“相国,我出行不过两月余,你在朝中,干的利民好事!”
萧何拆开几卷信函,见是失地之民告御状,便也不慌,朝刘邦拱手道:“臣御下不严,致使白圭有玷,当向百姓谢罪。这些诉状,请赐我携回,老臣定当平息民愤。”
刘邦挥挥手道:“拿走拿走!怪不得沛县旧部中,唯我一人可坐天下。尔等处世,真是奇哉怪也,莫非还嫌食邑不足乎?”
萧何也不答话,只唯唯而退。
刘邦静思片刻,忽而疑惑起来:“老儿昏聩,似也不至于此!莫非是演戏与我看?唉,做了这天子,连人心都看不透了。”当下便命人传赵尧来。
赵尧进宫来,猜到是为萧相国事,便抢先谏言道:“天子不可久离都城,一旦久离,便有各种古怪事。”
果不其然,刘邦劈面便问:“你说,相国强买民田,究是何意?”
“为子孙计。”
“朕尚安在,他就想到身后事了吗?”
“不唯相国一人,诸臣心中,也都是惶惶。”
“哦?难得你直言。昔年吾曾不解:秦始皇何以要重用赵高?今日看来,坐上这龙床,天下还有何人可信?这万人之上,倒真是孤家寡人了。赵尧,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赵高,上至相国,下至屠夫,凡有图谋不轨者,尽速报来。我活一日,便容不得朝野有一日离心。若需坑儒……坑也就坑了吧!”
赵尧听了,暗自心惊,也只得将心一横,高声领命。
次日晨,赵尧便向宫中发出密报,称相国府已将所有强买民田,按市价重估,今日即补钱给民户。众民户闻之,皆口诵天恩,称相国乃是真为民。
刘邦接报,呆了半晌,喃喃道:“民心,便是如此好收买的吗?”
隔日,刘邦正看奏章,忽见有一道是萧何亲笔,内中言及:“长安地狭,关东豪族迁入,族人多无田,遂成滋事游民,为京都之大患。昔日上林苑,尚有空地,荒芜多年。以臣之见,不如准百姓入内开荒,使游民有业。”
刘邦阅毕,触动心事,大怒,将奏折摔下,高声道:“相国受商贾贿赂,为他人请上林苑地,还有王法吗!甚么游民无业?彼等既是游民,又怎能有心思开荒?”当下,便急召廷尉邹育入见。
邹育进了宫,揖过刘邦,不知又要处置甚么人,心中只是忐忑。
刘邦问道:“你斩了彭越,夜半可有彭王阴魂索命?”
邹育不知此话是何意,遂答道:“汉家天下,阳气冲天,岂有阴魂敢作祟?”
“那好,你既斩彭越,当是百鬼不侵了。今又有头等功臣触刑律,着你立即拿下。”
“是何人斗胆?”
“萧相国受贿,着你将他拿下,械系入狱,听候处置。”
邹育当即面如土色,口齿结巴:“这,这……这如何使得?”
刘邦便高声叱道:“彭王无辜,你尚且能问出罪来,相国如何就动不得?”
邹育闻刘邦提起彭王事,心中一凛,又不敢反驳,只得辩解道:“那相国,乃百官之首也。按汉律,以下犯上乃逆伦,故下官不敢纠弹相国。”
“恐不是你怕以下犯上吧?朝中文官,皆以攀附相国而自固,上下勾结,连我的话也不大听了。”
邹育慌忙伏地,请罪道:“陛下令出如山,微臣怎敢违拗?既有诏,臣这便去相国府拿人,然需赐臣符节,也好持节捕人,否则便是造反了。”
“你造反,也强于相国造反!今日他敢受贿,我死后,他就定要造反了。我赐你符节,你尽管去,只拿相国一人,不得惊扰他眷属。”
邹育这才松了口气,领了符节退下。回到廷尉府后,立时布置下去,移文中尉衙署,请丙猜遣兵卒一队,将相府大街净街,执戟警戒。待安排妥帖,即率廷尉府吏员百余人,浩浩荡荡开往相府。
那相府守门的司阍,早察觉风声不对,通报了长史萧逢时。萧逢时出门来看,但见兵卒林立,街上无一闲散行人,还当是皇帝即将驾临,连忙奔告萧何。
萧何正在书房闭目养神,闻报,微微一笑:“陛下岂能来相府?你只管守住门,非陛下,天王老子亦不许进。”
少顷,邹育率百余名掾吏,来至相府门前,下得车来,望了一眼门楣,撩衣便要进。萧逢时识得邹育,情知有异,挺身挡在了门前,赔笑道:“小臣为相府长史萧逢时。邹公有何事?容我通报。”
“奉上谕,面见相国。”
“上谕何在?可否出示?”
那邹育并非沛县旧部,与萧逢时并不熟,只道:“我奉上命,会办公事。无须长史你通报,请借过。”
那萧逢时资历甚深,远胜于灌婴、王陵等辈,哪里将一个新任廷尉放在眼里?闻听此言,不由火起,断然道:“此地为相国府,不经通报,百官皆不得入。”
邹育便将符节一举:“奉上命,何人敢阻?”
萧逢时见是错金龙符,知道来头不小,心中便暗自叫苦,却仍是嘴硬道:“廷尉一人请入内,其余人等,可在廊下等候。”
邹育不禁大怒:“一个长史,敢阻九卿乎?来人,与我拿下!”
左右吏员闻命,一拥而上,将萧逢时按倒在地,一把绳索捆了。相府内属吏见了,不由大惊,都掣出剑来,一齐冲出大门,将邹育等一众官差逼住。
邹育怒喝道:“阻拦公务,是要造反吗?”
众相府属吏登时大哗:“擅闯相府,尔等才是造反!”
那些警戒的禁军见了,亦满面惊惶,不知该助哪一边,只是呆立观望。
正僵持间,萧何闻声出来,对属员喝道:“不得放肆!”又向邹育一揖,“不知邹公驾临,恕老臣失礼。”
那邹育已知相国府厉害,也无心周旋,当即口传上谕:“奉上谕:相国干犯禁令,收了商贾之贿,着提至廷尉府问话。”
萧何闻言,脸色一变,忽想起查抄淮阴侯府情景,将头一昂,问道:“可要抄家?”
邹育连忙道:“哪里?相国多虑了。有令,仅提相国一人,无涉眷属。臣下职分在身,有所冒犯,万望宽恕。”说罢,向后一使眼色,众属吏就要上前拿人。
萧何冷冷一笑:“且慢!廷尉府是何衙门?”
邹育道:“奉上命执法。”
“既然执法,可知汉律?我乃汉家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罪过,请御史台先行弹劾,罢职后,才轮到你廷尉府拿人。你那些爪牙,请闪避,我随你去就是了。”
邹育正要称谢,忽闻萧何又道:“将我那长史放开!彼为沛县人,君上也不敢如此待他。”
邹育也知萧府之人绝非寻常,这面子定然要给,于是一笑:“好说,放人!请相国上车。”
一行人遂押着萧何,转了几条街,来至诏狱。萧何望见诏狱大门,便微微吃惊:“邹公,来此处何干?”
邹育也不答话,跳下车来,一声断喝:“来人,将罪臣萧何拿下,枷锁伺候!”
众公差立时扑上来,褫去萧何衣冠,将一个二十斤重的枷,套在萧何头上,又将锁链缚住双腿。
萧何也不挣扎,只仰首叹道:“我今日便是商鞅了,作法而自毙!只不知,堂堂汉律何在?”
邹育适才受了萧逢时顶撞,也正气闷,便道:“相国今日才知汉律?若早知汉律,为何要强买民田?”
“为买田事,何至于下狱?”
“相国,非为下狱也,且械系于此,听候处分。吃喝用度,尽管令家臣送来,本衙决不刁难。”说罢,便唤来狱令,教他调来两个犯官,与萧何同室,以便伺候。
狱令此生,从未见过如许高官入狱,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将萧何当作了死刑犯,令同室犯官昼夜看守,吃喝便溺,有人从旁协助。家眷探监,只许送物品吃食,决不允私会。
一连关了数日,并无人来提审。那狱令每日来巡视,颐指气使。因平日威风惯了,也将萧何叱来喝去。
萧何左思右想,只觉得如同梦寐:二十年勤谨奉公,竟落得形同死囚。一日,那狱令吼得凶了,萧何不由便怒:“差爷,此地唯你为大,固然不错;然我仍是相国,并未夺爵。”
那狱令便冷笑:“进了诏狱,便不是相国;何日你回庙堂,才是相国。此时欲得善待嘛——请交钱来。”
“大胆!你竟敢公然索贿?”
“相国以受贿罪名入狱,心中应有数,这算得甚么?”
“呜呼!汉家废秦法,是为利民,非为方便你等小吏索贿。”
“既废秦法,索贿便不至死,不死还怕个甚?我又不是傻瓜。如此苦差,若不索贿,谁还情愿来做?”
萧何掂量此话,似无从驳斥,也只能无语。默默看了十余日,只觉诏狱之黑幕,深不可测,各种徇私枉法事,关节重重。不由便叹:“前朝之时,我亦掌县狱,只道秦法严苛,不似人间。岂知今日诏狱,黑幕竟甚于秦时!既如此,我辈舍命建立新朝,又是何苦?”
同囚室两个犯官,急忙掩萧何之口,劝道:“相国慎言,此地不比朝堂。无罪的彭王,都问成了谋逆,况你相国乎?”
萧何闻言,面露惨笑,唯有叹息而已。
如此半月过去,朝中百官闻相国系狱,无不骇然。却又不知罪名为何,故不敢上疏为萧何缓颊,唯恐沾上那谋反罪。府中掾吏因惧怕株连,几日里便逃去大半。唯萧逢时独自一人,东求西拜。却不料,群臣中平素最恭谨者,多变了脸,或敷衍或冷脸,一派炎凉之态。
当此际,有名唤王纯者,新接了郦商为卫尉,为萧相国大感不平。这日巡视路过诏狱,便唤来狱令,吩咐道:“我要见相国。”
狱令回道:“请王卫尉出示符节,我去提人出来。”
王卫尉怒道:“当我是何人?若须我出示符节,你离灭门便也不远了!”
那狱令害怕,连忙去提了萧何出来。
王卫尉见萧何蓬头跣足,面无人色,不由得心痛,连忙扶他坐下,问道:“相国,外面盛传相国系狱,却不知罪名,都惊骇万分。只不知相国犯了何罪,竟致陛下暴怒?”
萧何只是摇头:“不知。只知我曾上疏,请准游民入上林苑垦荒,陛下便斥我受商贾之贿,实是冤枉。”
“再无他事?”
“我留守关中,王卫尉昔日常与我相见,我还能有何事?”
王卫尉便颔首道:“我知矣。”当下唤来狱令,塞了几吊铜钱过去,嘱他不可怠慢相国。
数日后,恰逢王卫尉侍驾,见刘邦与群臣议事毕,便不等散朝,上前发问道:“相国有何大罪,竟遭陛下严惩?”
刘邦不意有这一问,当着群臣之面,又不好发怒,只道:“吾闻李斯为秦始皇丞相,有善归于主,有恶归于己。今萧何受商贾之贿,为其请上林苑地,与民开荒,以此笼络民心,意在陷我于不义,故而囚系之。”
众臣面面相觑,这才知萧何被系缘由。
那王卫尉有备而来,当即回禀道:“所请若便于民,当请之,此乃宰相职分,陛下如何就疑相国受商贾之贿?说到相国受贿,岂非玩笑?陛下数年在外,与楚军相持,后陈豨、英布反,陛下又自率大军征讨;当是时,相国留守关中,若有异心,只须稍一跷足,关西一带便非陛下所有。然相国却不曾有私,遣子弟从军,出私财助饷,使我关中固若金汤。相国不在那时谋乱,以取大利,反倒贪图商贾区区贿赂乎?想那秦末,以拒不纳谏而亡天下,此乃李斯之过也,李斯又何足效法哉?陛下疑相国,持理何其浅也!”
刘邦闻此番话,自知理亏,然当着群臣之面,又不愿认错,只得拉下脸来道:“王卫尉,所言我已知,你可退下。满朝文武,无一人言此事,你贵为九卿,反来多言,也不怕人说是萧氏党羽乎?”
“党羽,亦有荣辱之别。能为萧党,荣莫大焉!”
刘邦闻言,甚惊愕,直视王卫尉良久,方转身离去。
当日,刘邦便召王恬启、王陵进殿,温言道:“汉家立朝,二位有大功,然不得封王,皆各有因,也不必挂怀。老臣之中,我只信你两位。今日召入,乃有重任,请做我使者,赴诏狱开释萧相国。”
二人闻命,皆感惊异。王恬启大惑道:“释相国,乃天经地义事,由狱令宣谕即可,何用我二人出面?”
刘邦摇头道:“相国在狱中,必遭狱令折辱。狱令宣谕,他不出,则朝野震动,反倒是我下不得台阶了。”
二人这才领会,于是衔命而出。至诏狱,出示错金符节,声称开释相国。狱令闻命脸色大变,不敢怠慢,连忙提了萧何出来。
萧何见两位老臣至,叹了口气:“陛下赦我了?若非你二位来,我便不出,宁愿死于这诏狱。”
王陵连忙劝慰:“相国息怒。季兄已老,作好作歹,我等也奈何不得,且忍一时。”
王恬启亦道:“近岁以来,今上行事,臣下多有不解。然他若不容我辈,则天下还有何人可容?”
萧何闻言,不禁老泪纵横,闭目无语,任由狱卒卸下枷锁。
待卸去枷锁,两人见萧何足踝已肿、步履蹒跚,都唏嘘连声,忙命狱卒拿了干净衣物来,要与萧何换上。萧何摆手道:“不必,主上如何落子,便须如何收子。我就这般模样去觐见,二位无须操心。”说罢,便蓬头跣足,缓缓步出诏狱。
王恬启、王陵奈何不得,只得随在后面,扶萧何上车。
上得车来,萧何回望狱门,见那狱令正惶悚伏地,满头冒汗,便笑道:“狱令不必惊慌。我自入狱,方有所悟:若无油水可捞,如何教小吏卖命?秦时法度严苛,狱吏无利可图,焉能不放走刑徒?故而陈胜王、汉沛公,皆由擅放刑徒而起事。故而法至严,则无徒;法有隙,得长久。此理,只是上不得台面而已。你尽管照旧吧,我决不追究。”
狱令闻罢此言,几乎吓瘫,连连叩头如捣蒜。萧何也不理会,只喊了一声“走”,教那御者启行。
不多时,车至北阙,二人于左右搀扶,萧何跣足上殿,恭恭敬敬揖谢刘邦。
刘邦见了,面红耳赤,俄而又嘻嘻一笑,道:“相国休得如此,这是要折杀我!相国为民请上林苑,我不许,错便在我。我为桀纣之主,相国乃贤相也。天下人皆知是非,我必令天下知皇帝也有错,今械系相国,实为自曝我之过错也!”
萧何心知刘邦狡辩,然亦无心剖白,只道:“多谢陛下,仅用了二十斤枷。若用三十斤枷,那便要假戏真做了,老臣恐活不到今日告谢。”
刘邦大窘,连忙道:“那是那是!君臣事,权当做戏好了。这便请相国回府将养,所有公务,由掾属自行处置,你病愈之前,可无须再问。”
两大臣又送萧何返归相府,萧逢时在府门迎上,拽住萧何大哭,要与邹育去拼命。萧何严词制止,又朝两大臣一揖,请二人自回。至府中,从此不问公事,终日寡言呆坐,若泥塑一般。
刘邦自此后,待萧何倒也平常,君臣间便再也无事。
春正月,刘邦箭创复发,疼痛难忍,竟不能视事,只觉自己来日无多了,索性便搬去了长信殿,由戚夫人侍寝。
卧于榻上,想起与项王苦战数年,从未有过如此巨创。此等惨痛,或是上天示警:勿逼人太甚?想到韩信、彭越、陈豨、英布等诸人,都曾是手足一般,音容笑貌,宛然若生,如今皆成骷髅矣,刘邦便心有不安。然又想到刘盈、如意、刘长等辈,皆是孩童,若留了枭雄父执辈在世上,则自己死后,何人可助少主?今日逼迫异姓王死,或是太过,然则为子孙后代计,想来上天也能宽恕。
如此卧了几日,刘邦只翻来覆去想:汉家究竟能有几多寿数?忽想起那先秦六国,无庙无祀,已湮灭多年,不由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隔日,便有“守冢令”下,曰:“秦、楚、魏、齐、赵及信陵君等,皆无后。今为秦始皇立守冢编户二十家,楚、齐、魏、赵各十家五家不等,令其四时致祭,不得有他图。”
过了几日,又恐天下物议,说汉家容不得异姓王,便下诏曰:“南越世家织,守土有功,立为南海王。”
自定陶会盟之后,新封异姓王,此乃绝无仅有的一个。这南海王,原为闽越国之南武侯,封邑在南武(今福建省武平市)。闽越一带,为未开化之境,你不封给人家,刘氏子弟也无人愿去那蛮荒之地,索性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忙罢这些,刘邦胸前箭创,又一日日沉重起来,竟是夜夜呻吟,难以入眠。戚夫人侍寝在侧,见此越发忧心,便朝夕进言道:“陛下,箭创如此,你如何保得我母子平安?”
说得多了,刘邦不由烦躁,叹口气道:“若要我除去皇后,如杀鸡狗耳。然朝中勋臣列侯,半为吕氏故旧。我若杀皇后,立你为后,则我今日宾天,明日你母子便休想活命。唯有废太子,将如意扶上皇嗣位,求得正名,方能保你母子平安。”
“然你万岁之后,还不是一样?”
“哪里话!如意若做了太子,便是我钦定,中外瞩望,还有何人敢反?”
戚夫人听明白了道理,心中便喜,催刘邦立下诏令。刘邦想想,将心一横,便发了“易储令”下去,旧事重提,再议太子废立,命诸臣择贤者报来,不得敷衍。
张良此时,正为太子少傅,每日旁事不问,专教太子读书。忽闻易储令下,不由大惊,连忙入长信殿谒见,力陈不可换太子。
刘邦于榻上懒懒道:“吾之家事,子房兄请勿多言。”
“此乃社稷事。”
“社稷事,也就是刘家事。自古疏不间亲,子房兄应比我明理。”
张良自投汉以来,为刘邦谋臣,所谋无不被采信,不料今日谏言,与君上竟势同水火,心头不由大沮。稍后,便抱病不出,不再去教太子了。
那叔孙通单独教了数日,才发觉有异;四下里打探,才知又要换太子了,不禁恼怒。授课毕,便闯进长信殿去,伏于地,叩头似山响。
刘邦大惊:“好了好了!夫子这是为何?”
叔孙通道:“昔日秦始皇昏聩,不早立长子扶苏,偏私幼子胡亥,遂致祸乱天下,终于灭族亡祀。这一节,陛下曾亲历,恐记忆犹新。若始皇当初早立扶苏,则陛下今日仍是亭长,何来此番天下?我投汉以来,陪太子读书,已有十余年。唯见太子仁厚,人品无瑕,天下人都知太子大贤,陛下若为戚夫人故,欲废长立幼,臣以为万万不可。”
刘邦不为所动,只道:“废立乃廷臣之事,非东宫属官所应与闻。夫子既定礼仪,当知此理。你下去吧。”
叔孙通不服,亢声道:“废立乃天下事,臣如何不能与闻?若太子无端被废,便是汉家不如故秦,一世便礼崩乐坏!皇后与陛下同甘共苦,在芒砀山立有大功,陛下又怎忍背弃?臣有言在先,何日废立诏书下,臣便请伏诛,即是颈血涂地,亦绝不遵命。”
“好了好了!夫子越说越难听,你要胁迫天子吗?且退下,容我细思。”
叔孙通走后,刘邦也甚感踌躇,明白了欲废太子这事,绝非一道诏书便可。眼见得“易储令”发下已有数日,群臣却毫无动静,并无一个推荐奏疏上来,显见是人人不赞同。此次群臣抗命,实为前所未有,若群臣不推荐,则皇帝便无由册封新太子,所谓易储之议,便徒然贻笑天下了。
想到此,刘邦便觉头痛——皇帝竟也有做不成的事!一个腐儒叔孙通,尚且敢扬言尸谏,那周勃、夏侯婴、灌婴、王陵、郦商等人若一起闹起来,岂不更是尴尬?即是旧部勉强同意,则又将陷如意母子于险境,自家撒手后,还不知如何收场?
想来想去,忽而想到了一计:不如谎称箭创已愈,置酒宫中,召太子刘盈来侍酒。于酒席间,父子私聊,劝刘盈自己让贤,岂不是好?
当下,便发了一道召宴谕令,传至东宫。刘盈闻令,急忙报与吕后。吕后闻听,心中大惑,不知刘邦为何事宴请太子;于是也顾不得许多了,急遣人请张良来问计。
张良来至椒房殿,甫一坐下,吕后便泪落如雨,哀哀道:“留侯救我母子!”遂将刘邦邀太子赴宴一事相告。
张良闻罢,大感惊异:“莫非,陛下要逼太子退位?”
“退位?”吕后一怔,立即醒悟,不由号啕大哭:“我母子死到临头了!如何是好呀?”
张良想想,断然道:“可请商山四皓相随。”
吕后拭泪问道:“四皓?那些老匹夫有何用?”
“唯有一试。若不成,臣也陪叔孙通去死!”
吕后将信将疑,命审食其速往吕泽府中,去迎四皓入宫。
张良便劝慰道:“皇后勿急,请用臣之计,或有奇效。请太子自今日起,与四皓昼夜不离。”
待得四皓步入殿中,唯见各个白须飘然,果然气度不凡。吕后见了,心头略安,连忙道了个万福,赔笑道:“四位长者,吾儿性命,便相托了。”
四老者回揖谢过,其中东园公便道:“老朽无能,唯有年纪一把,忝为太子仆从,谅无人敢于轻忽。”
吕后拭去泪,点了点头,一面便紧紧抱住刘盈。
设宴这日,刘邦命人在殿上拉了些帷幕,重重叠叠,不令外人进入,便打发涓人去请太子。
少顷,刘盈应召而来,刘邦抬头看去,只见宫女撩开帷幕,刘盈当先缓缓而入,行了伏拜礼;后面还有四人跟进,却是笼袖而立,不礼不赞。细看,原是四位长者,须发皆白,貌皆俨然。
刘邦大惊:“这是何人?”
刘盈答道:“儿臣之师。”
“尊姓?”
四人便挨个上前,施礼报名。刚报过两个,刘邦便又一惊:“甚么?四老乃商山四皓?朕欲求四位下山,然多年而不得,分明是瞧我不起,却如何愿为竖子之仆?”
东园公一揖道:“陛下无学,喜谩骂文士;臣等不愿受辱,故不应召。”
“那太子倒强于我了吗?”
“太子仁孝,善待文士,天下都慕其美名,人人愿为太子效死。故我等不辞辛劳,出山辅佐太子。”
刘邦便笑:“甚么太子?竖子!尔等所说,似不是吾儿,倒像是位圣人了。罢罢,旁观者所见,或许是实。四老请不必客气,且坐下,吾与尔等同饮。”
四皓却不坐,只轮流上前,向刘邦敬酒。敬罢,亦不饮,侍立于太子身后,毕恭毕敬。
刘邦本想与刘盈说些私房话,见此情景,倒说不出甚么了。饮了几巡,终觉意兴寡淡,便道:“有四老辅佐,太子将来不致失德;也好,就劳烦公等始终护佑太子。今日,诸公与太子便回吧。”
刘盈应命而起,行礼告辞;四皓也略略一揖,紧随刘盈之后而出。
刘邦呆望了片刻,急唤戚夫人出来,指着四皓背影道:“本欲与太子言废立事,然太子已得四老辅佐,羽翼已成,天下瞩望,势难拔矣!”
戚夫人望去,看得一清二楚,不由便泣下。
刘邦见戚夫人无助之状,亦是悲抑莫名。长叹一声,吩咐道:“你且为我作楚舞,我为你作楚歌。”
戚夫人含泪从命,于茵席上回旋作舞,长袖飘飘。刘邦倚栏观之,一面便击掌歌曰: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此曲乃是说:太子羽翼已成,高飞万里,我手中虽有弓箭,却不知往何处可射?
如此反复歌吟,再三再四,声愈凄凉,竟有些哽咽了。戚夫人闻听歌词,触动心事,旋又泪流满面,竟至舞步紊乱,索性停了下来,委地痛哭。
刘邦也不去扶,自顾流泪不止。转身凭栏望去,见二月早春,草色渐绿,然能否见到秋之黄叶,尚在未定之数,便觉这人间事,何其难料也!想自己贵为天子,既不能护佑爱姬,也不能传位于爱子,生无宁日,死亦纠结,还不如美髯客无家无累的好。
自此之后,刘邦每日愁眉紧锁,寡言无神。有时半日不发一言,有时则喃喃自语:“怎生了得?怎生了得?”叹息无数,然亦无计可施。宦者婢女见了,也陪着心伤,私下里说起,竟无一人羡慕这皇家人伦的。
废立之事,就此无人再提起。群臣见刘邦终于死心,都长出一口气,暗自庆幸。
且说周勃早前平定了代郡,应刘邦召,与樊哙分头班师回朝。周勃先至,闻主上病笃,慌忙入宫,直奔长信殿。至榻前,见刘邦已不能坐起,不禁便泣下。
刘邦闻周勃饮泣之声,睁开眼,便是一喜,伸出枯瘦的手掌来。周勃忙执起刘邦之手,道:“陛下,臣周勃复命,代郡、雁门、云中等郡,胡尘尽散,再无半个叛众了。”
刘邦喘息有顷,勉强一笑:“壮哉!绛侯……我今已到寿限,英布那竖子正唤我,我将去了。汉家山河安否,有赖君矣。”
周勃顿时泪下如雨:“陛下戏言了!万年尚早,汉家不可一日无陛下。”
刘邦摇头道:“生也有涯,不必说那些虚言了。今春以来,我每夜辗转,只不能安睡。唯觉太子懦弱,恐又是一个秦二世。委实不愿抱此憾而离世,于地下见我汉家分崩。”
“有臣在,必不致此!”
刘邦微笑颔首道:“丰沛旧人,到底是心腹。”
周勃闻言,脸色忽地就一沉。
刘邦虽病重,却十分警觉,急问道:“何事?”
周勃迟疑片刻,方答道:“臣扫灭陈豨,其裨将纷纷来降,有曰:卢绾曾遣使通陈豨,与之谋。”
“哦?卢绾?他与吾乃总角之交,自幼亲爱无间,今居燕六年,不闻有异,恐不至于谋反,或是降将为求活命而诬之?”
“降将供述,言之凿凿,说那燕使名唤范齐,常驻陈豨大营,陈豨左右无人不识。”
“便是如此,也不可轻信。异姓诸侯凋落至此,唯余长沙、燕王两人,若燕王亦反,我岂不成了无德之君?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臣亦不愿轻信,然……”
“休要说了!卢绾少时,行鼠窃狗偷事,皆不敢瞒我。待我遣使赴燕,传召他回朝,我当面来问。”
当日,典客衙署便遣使者入燕,向卢绾传旨道:“君上有话要问,请燕王速回朝。”
那卢绾闻刘邦传召,脊背上便汗湿了一片,应不应召,踌躇难决。在殿上敷衍了使者两句,便请使者暂回馆驿,改日再说。
这一晚,卢绾于灯下独坐,权衡再三,仍难以定夺。原来,他与陈豨通谋,果有其事!其前因后果,说来话长。
当初陈豨谋反,欲借匈奴之力,便遣了部将王黄入匈奴借兵。可巧,时值白登山解围不久,汉匈两家正在和亲,冒顿不愿背约,故不肯借兵。
其时,卢绾已获刘邦谕令,正要南下征讨陈豨,闻陈豨求助于匈奴,便急派属臣张胜赴匈奴劝阻,嘱张胜告诫冒顿:“陈豨败亡,指日可待,单于万万不可相助。”
岂料张胜出使途中,偏巧遇见了臧荼之子臧衍。张胜早先为臧荼属下,与臧衍颇为相熟,两人就在路旁攀谈起来。
当年臧荼兵败,臧衍逃至匈奴,好歹保下一条命来,遂与汉家结下如海深仇。此时便对张胜道:“汉帝乃捉盗吏出身,性本多疑,自登基以来,以猜忌功臣为乐,今日杀一个,明日逐一个,吾父迄今仍生死不明。还有那韩王信投敌、韩信伏诛,皆因他多疑所致。照此看来,你那主公又侥幸能活乎?不如劝说燕王连结匈奴,暗助陈豨。待汉帝有朝一日与燕王反目,陈豨也好从旁助燕王。”
张胜听了这番言辞,甚觉有理,竟然自作主张,见了冒顿,便鼓起如簧之舌,力劝匈奴出兵助陈豨。那冒顿娶了汉家公主,早已闻知是赝品,心中本就不悦,被张胜一激,不由大怒:“中原自刘邦出,便无一句真话,连公主都有假,况乎百年结盟耶?”于是发兵犯代境,力助陈豨。
卢绾惊闻匈奴背约,遣胡骑犯境,恼恨张胜有辱使命。待张胜返国,不由分说,便将张胜拿下,要开刀问斩。
张胜被刀斧手缚住,却只笑道:“大王之功,难道高过韩信吗?”
“妄言!那韩信是何人?孤王又是何人?如何能相比?”
“以故里而论,大王与汉帝近;然以灭楚之功而论,则韩信与汉帝之近,则无人可及。如今近者已诛,远者尚未诛;非为不诛,乃一时无暇诛耳。”
“我与汉帝,乃总角之友,他岂能忍心诛杀我?”
“昔日在鸿沟,父将烹,却还能嬉笑如常。有此心肠者,何人不忍心杀!”
卢绾当下语塞,想想张胜言之有理,便教左右为他松了绑,令他归家待罪。自己则关起门来,苦思对策。
不数日,张胜又强闯入宫禁,大呼道:“来日若有汉使一人,率数名兵卒,便可索去大王头颅。大王有十万雄兵,却不知该当何用!”
一句话,点醒了卢绾,转念一想,便赦免了张胜,仍派他去匈奴为使,随时通消息。又遣属臣范齐赴代郡,常驻陈豨大营中,以示应援。不料,陈豨自叛后,未见有甚奇谋,却屡出昏招,一败再败,将一盘好棋下成了臭棋,终在当城败亡。范齐侥幸脱逃,奔回蓟城,向卢绾复命。卢绾闻他禀报,叹息连连,只怪自己眼盲,将赌注押错了。
正私心庆幸此事外人不知,便忽有汉使来召,卢绾哪里还敢回朝?次日,汉使又上殿来催,卢绾口中应诺,缓缓起身,却一个趔趄,“啊呀”一声摔倒在殿上。左右连忙上前扶起,搀他进了寝宫,跟着便传出话来:“燕王抱病,不能回朝了。”
汉使呆立在殿上,心中暗笑:“这倡优之戏,演得未免太假了些。”于是也不勉强,自回长安复命去了。
待汉使回朝,将所见禀报,刘邦仍不信卢绾有异心,不欲讨伐,只唤来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吩咐道:“你二人,位高而功小,朝臣久有非议,今日可建大功也!即日便请赴燕,查探卢绾病情虚实,迎卢绾回朝,勿为汉家留后患。此去燕都,安危或有难料,须多留意。”
审食其、赵尧知君上所托甚重,都不敢推辞,互望一眼,便慨然领命。
旬日之后,两人驰入燕都蓟城。卢绾闻之,大起恐慌,忙遣典客迎住二人,只说是燕王重病未愈,不便召见,务请上使多候几日。
两人便入馆驿住下,候了几日,仍不得要领,便通告典客,要往燕王宫中探病。典客亦无措,只是巧言推托。审食其、赵尧也不便用强,只好借机盘问燕王左右,查验与陈豨通谋之事。
那些燕王左右,或有见苗头不对的,便将内情和盘托出,赵尧一一录下口供,备案不提。卢绾闻之,越发惶急,索性搬出宫去,在范齐家中躲了起来,连属臣也遍寻不着。
如此数日,范齐以为大不妥,劝卢绾召见汉使,务必辩白。卢绾叹道:“非刘氏而王者,今唯余我与长沙王了……”
范齐道:“还有南越王、南海王。”
“嗤!南蛮番邦,那算得甚么王?摆设而已。环顾海内诸王,韩信受族诛,彭越遭烹杀,皆为吕后之计。吾闻今上已抱病不起,不理朝政,诸事专任吕后,就更不得了!此妇彪悍,专以细故诛杀功臣,显是以杀人立威,为太子张目。我若还朝,正入此妇罗网,以我一世功名,为悍妇幼主垫脚,岂不冤哉!”
“然……两位汉使在此,如何打发才好?”
“还打发个甚?就说病重,随他去吧。”
自此,蓟城中便散漫无主,相府、城衙等众官,都察觉大事不妙,纷纷逃匿。燕境内六郡乱成一团,已呈分崩之势,
审食其、赵尧见卢绾死活不出,亦是无奈,商议了半日,唯恐燕地乱起,连命都难保了,便不再痴等,收拾了行囊出城,回朝复命去了。
春二月末,两人返回长安。至刘邦榻前,赵尧出示了燕臣口供,具述卢绾反状,称已确凿无疑。
刘邦知赵尧善断案,所探必不虚,不由大怒:“卢绾果然是反了!”
正巧樊哙率部自代郡返回,刘邦便唤来他,吩咐道:“如今萧相国抱病,已不能视事,朕加你为相国,点起十万人马,征讨卢绾,务要提他人头回来。”
樊哙骤然位至万人之上,心中虽暗喜,然亦不愿担此恶名,便道:“卢绾,是幼时总角之交的兄弟,欲拿他人头,教我如何下得手去?不若绑回他便罢。”
“你不下手,他便下手!此贼不死,来日你侄儿天下,如何能坐稳?今日发兵,我就要见他人头。”
樊哙只得领命而退,赴相国府视事。不数日,便发近畿及关中兵十万,自领将军,浩浩荡荡出关,往燕都去了。
当日刘邦召见樊哙,赵尧正在殿上,立于侧旁一语未发。待樊哙退下后,刘邦对赵尧道:“萧相国不视事,樊哙出征,你这御史大夫,便是个副丞相,朝中诸事,不可大意。”
赵尧心中惶惶,竟有末世之感,应命之后,甚感不安。回到御史台,彻夜未归家中,将朝中大事颠来倒去思量,天明时,毅然挥毫,写了一道密奏,递进宫去。
刘邦一夜未睡好,天将明时,正要瞌睡,忽有涓人呈上火急密奏。拆开一看,竟是赵尧举发樊哙欲行不轨!刘邦浑身一激,不由坐起,细读那密奏:“臣闻樊哙与吕氏结党,谋于帷幄,只待今上一日晏驾,即发兵尽诛戚氏、赵王,欲阖门杀绝,不留遗孑。”
刘邦大口喘息,怒拍卧榻道:“樊哙见我病,望我死也!”
众涓人皆惊,以为君上已陷入谵妄,忙为刘邦额上敷冰水。
刘邦愤而推开涓人,大叫道:“果然果然!这屠夫之心,果然不正。唤陈平来,速唤陈平来!”
陈平闻召,急入长信殿,正要问候,刘邦便急命道:“速驾车,载绛侯周勃赴军中,将樊哙那狗捉住,就地砍头。命周勃代将军,你携樊哙人头回朝,我要亲见。”
陈平听了,目瞪口呆:“陛下,朝中老臣,所余已无几个了。”
“教你杀,你就杀!你不杀樊哙,明日他就杀如意……”说到此,刘邦觉胸前剧痛难忍,如万箭穿心,撑持不住,竟一头栽倒在榻边。
陈平慌忙上前扶住,急唤御医孔何伤前来。
孔何伤已数月不能安眠,形销骨立,颠倒衣履,闻声连忙冲了进来。
陈平乍见御医之貌,大惊道:“孔太医,你这副模样,似不久于人世,如何能治得好陛下?”
孔何伤也不理会,只管为刘邦熬汤灌药。
良久,刘邦才复苏过来,喘息道:“陈平兄,汉家多难,既这般多难,又如何能兴?传百世,岂不是说梦?我只问,你究竟能不能斩樊哙?”
陈平大惧,忙答道:“能斩,能斩!请赐予虎符。”
刘邦便于怀中,摸出个错金龙凤符来,道:“此符,乃至尊之符,可调卫尉之兵,向为我护身之符。你且拿去,即便有十个樊哙,也不敢抗命。”
“诺。”陈平接过符节,便要退下。
“且慢!拿笔砚来。出师讨逆,不可无名。我口说,你且拟诏。”
刘邦强撑坐起,缓缓口述谕旨,陈平持简牍记下,诏曰:
燕王卢绾系我故人,爱之如兄弟,近闻与陈豨通谋,吾以为无有此事,故遣使者迎卢绾回朝询问。卢绾托病不回,反迹明矣。燕吏民未与谋者,凡六百石以上吏员,各加爵一级,以示嘉勉。与卢绾同谋者,凡来归,则赦免,亦加爵一级。废卢绾燕王号,应长沙王吴臣等所请,立皇子刘建为燕王,嗣后就国。
书毕,刘邦哀叹道:“一王反,二王反,尚可说是其心不正;然诸王皆反,莫逆之交亦反,后世将如何看我?”
陈平道:“陛下勿多虑。君王在上,若无人反,便是庸主,家国之祚也必不久。”
刘邦便惨笑:“你就是赢在了一张嘴上,且去吧。”
陈平领命而出,即回府中,将战袍寻出,披挂整齐,驾车直奔绛侯府。叩门唤出周勃来,不由分说,拉他上了车,便急往东门而出。
周勃惶然不知所以,于车上数次发问,陈平只顾驱车,也不答话。周勃愈急,惊道:“中尉,你不是也要叛汉吧?”
陈平回首苦笑,手上缰绳缓了一缓,这才将刘邦谕旨详尽转述。周勃闻罢,脸色大变:“中尉,樊哙乃至尊外戚,若陛下万岁之后,你我如何向皇后交代?”
陈平便道:“将军所虑,也正是我之所忧。然上命紧迫,我又怎敢抗命?”
“君上龙体如何?”
陈平便沉默不语。
周勃又道:“樊哙,重臣也,杀之不祥。”
陈平一叹,便将心中忧虑道出:“唯其权重,便成碍目之物,不杀他杀谁?然杀之,明日太子继位,吕后必取你我之头颅,君上又不能起于地下,为你我担待。如若不杀樊哙,则君上怪罪下来,你我亦成樊哙同谋,势难保命。”
“唉!征战半生,竟然唯求保命,倒不如当年织席去了,好歹无性命之忧。”
“周兄,建功立业,恰似累卵,吾辈又能奈何?”
周勃想想,满面便涨红:“中尉,你我抗命难活,遵命亦难活,横直是不让人活了。”
陈平道:“樊哙,亲贵也,绝杀不得!且拖延行程,陛下之箭创近日复发,或许……”说到此,话头忽戛然而止。
周勃不解,望住陈平半晌,方才会意,心中不由大骇。继而想想,也只得叹气道:“遵中尉之意,便如此吧。”
两人走走停停,旬日才赶上大军。陈平高举龙凤符,自报身份,喝开了卫卒,驾车驰入军营。樊哙闻报,急忙率诸将迎出。诸将见护军中尉与绛侯至,以为是朝中添将,都欢呼起来,簇拥二人进了大帐。
陈平见人多杂乱,生怕有变,便高声道:“君上有密令,交付樊相国,其余诸人请回避。”
诸将闻言,知事关重大,连忙退出大帐。
陈平便对樊哙道:“樊哙兄,请卸甲摘剑,接旨。”
樊哙心中不情愿,嗔怪道:“今日乃何日,怎的如此郑重?”便卸去戎装,躬身听命。
陈平向周勃一使眼色,周勃便拔剑在手,对帐中卫卒道:“你等听护军中尉之命。”
卫卒都齐声唱喏,叉手肃立。
陈平便道:“今上有谕令,相国樊哙,与吕氏图谋不轨,实为大逆,着即拿下。”
樊哙大出意外,便要跳起。周勃大喝一声:“卫卒,动手!”
众卫卒怔了一怔,即一拥而上,将樊哙按住。
樊哙大怒,破口骂道:“盗嫂之徒,竟杀到自家人头上了!”
周勃喝道:“闭口!有上命:擒拿樊哙,于军中当即斩杀。若非中尉做主,我这剑便要砍下了。”
樊哙望望陈平,恨恨道:“自古疏不间亲,今日,却是连襟也要相杀了!”
陈平便道:“多言也无益,请相国随我回朝。将军之事,交绛侯代行。”
樊哙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便由中尉吧。”
陈平即一甩衣袖,吩咐众卫卒道:“绑了!”
待绳索缚好,樊哙泪流不止,向陈平点点头道:“谢陈平兄不杀。”
陈平忽又弯下腰,附樊哙之耳低语道:“且随我徐行。兄若命大,陛下或等不到你我还朝了。”
樊哙闻言一震,双目大睁,惶然不知所对。
至春三月,天已转暖,宫墙外莺飞草长,可闻仕女踏青的嬉戏声。刘邦卧于病榻,仍觉寒意入骨,自知再活不多久了,便挣扎而起,召周緤、徐厉至近前。吩咐二人搀扶,要乘车辇离开长信殿,回寝宫起居。待起身,又对二人下令道:“你二人自今日起,持剑警跸,昼夜不离我左右。有朝臣故旧来,一概不见。”
二人应命,便将刘邦扶上车辇。
那戚夫人知此去便是诀别,不由大哭,欲拖住车辇。刘邦也不理,向空中做了个斩断的手势,周緤、徐厉见此,挺剑而上,双双逼住戚夫人道:“得罪了!”便不允前行一步。
戚夫人哀哭道:“陛下,欲弃如意乎?”
刘邦倚在车辇上,似未听清,只含混道:“怎生了得,怎生了得呀……”
车辇随即疾入前殿,众宦者扶刘邦进了寝宫,周緤、徐厉仗剑守住殿门。丹陛之下,郎卫执戟林立,除御医外,其余人等概不准入。至午后,便有谕令传出,宣诸王、列侯进宫,聆听遗训。
且说赵尧掌国柄之后,即移文各诸侯,通报君上病笃,望诸王尽速赴长安应变。故而各处诸侯王,已于月前抵长安候旨。此时,便有相府掾吏分头四出,传召诸王及列侯。至日暮,诸臣已集齐,皆着素服入宫,在中庭列队等候。
这半日,长安城内,各街衢唯见车马往来,疾驰如飞。百姓于道旁望见,情知有变,都屏息敛气,不敢言笑。自秦灭六国以来,苛政兵乱无日无之。直至刘邦登基做天子,天下方有八年安宁。如今,百姓都知天子病笃,命不久矣,无不惶惶然;正如大户豪族家主濒死一般,不知来日该怎样过下去。
各王、各列侯也都心事重重,不知天子驾崩后,朝政将有何种变故,自家性命又能安然否?因而各个面色阴沉,步履迟缓。
此时,内外诸人已无由可睹天颜,寝宫内所有消息,均由一二宦者传出。
日将落,周緤忽自殿内奔出,附在赵尧耳畔,密传谕旨。
赵尧连连颔首,即高声传令,请刘肥以下诸皇子登上正殿丹陛,其余诸侯、群臣皆伏地听旨。
待诸人就位,赵尧便宣谕道:“陛下有旨,今与诸侯及各功臣盟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诸臣闻之,皆齐声复诵;诵毕,三呼万岁。丹陛之上,诸皇子随即列队揖礼,以谢群臣。
少顷,有宦者牵来一匹白马,驻于中庭。周緤、徐厉便从丹陛疾步而下,来至白马前,徐厉接过缰绳,忽地以臂夹住马头;周緤便举剑,一剑刺破白马脖颈。白马轰然倒地,颈血喷涌。
此时,殿角有残阳余晖,正照在屋脊上,檐头鸱吻,如沐于血泊之中。白马之侧,早有宦者备好陶缶,接满血,分洒于数百酒盏中,赐予诸臣。诸臣饮下,再呼万岁。
众人盟誓毕,便分列退出;殿前虽人头攒动,却是一派肃然。
此即为有名的“白马之盟”,其典仪之盛大,震动朝野。
翌日,又有明发上谕,公告天下,诏曰:
吾立为天子,临天下,于今十二年矣。与诸位豪士、贤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辑之。其有功者,上可至诸侯王,次为列侯,下亦可封食邑。汉家重臣,多为列侯,自聘属吏,自得财赋,佩金印,赐大宅。向日随我入蜀汉、定三秦者,虽小卒,亦世世免赋,我于天下功臣,可谓不负矣。来日如有不义者,擅自起兵,逆天而行,诸君请与天下人共讨之。此谕令,布告天下,使万民明知朕意。
此即为有名的“同安辑令”,当日便飞传四方。普天之下,尽知此谕无异于皇帝遗嘱。
白马之盟后,刘邦病愈甚,牵动旧创,越发不可收拾。吕后心急,遍寻民间,终觅得一良医,自称神医扁鹊之后。
吕后大喜,连忙将良医迎入宫中,报与刘邦知。刘邦心亦甚喜,即命召入。
那扁鹊后人已是一位鹤发老翁,摸刘邦之脉良久,只是摇头叹息。刘邦便问:“吾病如何?”
那良医道:“可治。”
此话,乃婉语也。古时医者,不敢直言君王之病不可医,故而曲意称作“可治”。刘邦一听,立刻大骂:“我以布衣起家,提三尺剑取天下,活了六十有三,此岂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莫说是扁鹊孙,就是扁鹊自来,又有何用?”
吕后亦觉无奈,便劝道:“有良医在侧,总还聊胜于无。”
刘邦道:“我不用他治疾!赐五十斤黄金,哪里来的,随他哪里去吧。”
良医遂告罪退下,治疗之事,仍由孔何伤总揽。吕后数次私下询问:“太医,能撑两月否?”孔何伤只是摇头。
吕后知刘邦来日无多,忍了又忍,还是问起后事:“陛下百岁后,若萧相国死,谁可以代之?”
“曹参。”
“曹参之后呢?”
“王陵。然王陵少谋,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谋有余,却难以独任,故而只能辅佐。此外,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周勃也,可仍令其为太尉。”
“此后呢?”
“此后?此后便非你所知了!”
吕后疑惑道:“这又为何?”
“除非……你觅得长生药。”
吕后大窘,嗔道:“将死,其言也不善!”
刘邦长出一口气,喃喃道:“天下甚好,勿弃之……”便阖上双目,眼见得说不出话来了。吕后看看,便要告退,刘邦却伸手拉住吕后衣袖,吕后会意,连忙坐下,此后便昼夜不离病榻。
如此拖到春四月廿五日,晨起,刘邦忽然睁开眼,面露欣悦,口中喃喃有词。吕后听不清,侧耳过去,方听见是在唱:“我便是我,我便是鹅……”唱了数声,眼角便流下两行清泪。
吕后正要说话,忽见刘邦手指墙壁,随着看去,原是墙上有一幅绢绘山河舆图。吕后会意,忙起身去摘下,交予刘邦。
刘邦以枯瘦之手紧紧攥住舆图,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吕后心急,望住刘邦。但见刘邦忽然睁大双目,费尽全身力,只吐出一个字来:“刘!”便头一歪,双目阖上,竟是溘然长逝了。
吕后吃了一惊,瘫坐于地,众宦者急忙围上去扶,殿内顿时嘈杂声大作。门外周緤、徐厉闻声,脸色猛地惨白了,急急拔出剑来,惶然相对。
此时宦者籍孺从殿内奔出,颤声道:“糟了糟了……”
徐厉浑身一颤,手中剑掉落地上,呆了一呆,忽跪地大哭道:“陛下,陛下……这怎么得了呀!”
才哭了几声,吕后忽自殿内冲出,戟指徐厉,厉声喝道:“住声!天塌了么,你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