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驾崩这日,正是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四月,风日晴和,天已渐热。长安城内,官民心虽悬悬,却未曾察觉有何异常。那长乐宫中,有近臣周緤、徐厉披甲持剑,把守在前殿门。甲辰这一日,忽见涓人籍孺悲泣奔出,徐厉便知大事不好,弃剑于地,放声大哭。吕后在殿内听闻哀声,顿时心生怒意,抢步出了殿门来,厉声喝住。
见周、徐二人值守殿门多日,形容憔悴,吕后这才容色稍缓,训诫道:“二位将军,今上之安危,老身比你二位忧心更甚。堂堂伟丈夫,理当多担待,何必做哀哀小儿女状?你等都是老臣了,跟从陛下日久,如何事到临头就慌了手脚?陛下自有天佑,匈奴单于尚奈何不得他,区区箭伤,如何就能掀翻了他?”
两人闻听此言,面露狐疑。徐厉拾起掉在地上的剑,插入剑鞘,拱手一揖,回道:“陛下圣躬有恙,臣一月以来寝食难安,唯恐有失。今闻皇后之言……陛下之恙,似无大碍?”
吕后便叱道:“徐厉,莫非你也通医术?如若不通,今上的病况,你便无须多嘴,只守牢了这宫禁,便是大功。自今日起,长乐宫内外戒严,非持我所颁符节者,不得出入。所有宫门落锁,唯留北阙进出。你二人,将卧榻也移至北阙下,昼夜轮替,一刻也不要合了眼。有私自出入者,先斩了再说!”
周緤、徐厉互望一眼,心怀惴惴,勉强领了命,正要转身退下,吕后又唤住二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错金符节来,吩咐道:“速去宣辟阳侯来。”
周緤接过符节,略一迟疑:“唯辟阳侯一人吗?”
吕后面露威严,高声道:“正是!你二位记住,唯此一人,可任由出入宫禁。今日起,便无须老身另行宣召了。”
二人闻命,面色都一沉,虽有满心的怨愤,也只得唯唯而退,自去布置了。
吕后见二人走下阶陛,方转身回殿,集齐了前殿的涓人,疾言厉色道:“今上虽已宾天,然天下事并非乱了章法,自有哀家一人担待,无须惊惶。自今日起,前殿诸人不得出殿,有事在殿门交代谒者,饭食由御厨送入。殿内之变,若有一人泄露,诸人都连坐,尽数笞死,并夷三族,谁个也逃不了!莫怪我今日话没说到。”
众涓人听了,心知吕后欲瞒住皇帝死讯,不拟发丧,便都面色惨白。犹豫片刻,终不敢言声,只能伏地应诺。仅有亲信宦者宣弃奴,壮起胆子道:“启禀皇后,时交孟夏,天气已渐热了……”
吕后浑身一颤,怒视宣弃奴一眼,喝道:“还禀报甚么!速令少府多送冰来,堆在榻上。”
掌灯时分,审食其奉吕后宣召,仓皇来至宫内。在寝宫门口,见吕后一脸肃杀,心知情形不妙,正要开口问,却见吕后目光凌厉,高声道:“如何来得这般迟?快随我来,去偏殿商议。”
至偏殿,两人屏退左右,隔案坐下。吕后便扯住审食其衣袖,急道:“审郎,今夜起,这天下,便由你我二人共担了!”
审食其不由大惊失色:“甚么?今上他……”
“不错。那失心翁,终是走了。白日里,我已吩咐好,阻断了宫内外交通,圣驾宾天之事,一时尚不至外泄。这汉家天下,该如何摆布,今夜里,你我就要有个章法出来。”
审食其闻言,登时汗出如雨,结结巴巴道:“万事如麻,教臣如何说起?不知皇后有何打算?”
吕后甩开审食其衣袖,叱道:“我已不是皇后,今日起便是女主了!生死安危,与你也大有干系。你只须说,那老翁一走,天下以何事为大?”
“自然是太子继位,总要坐得稳方可。”
吕后眉毛一挑,诧异道:“太子乃刘氏嫡长子,如何便坐不稳?”
审食其摇头道:“只恐功臣诸将,没有几人能服……”
吕后不由面露怒意:“彼等皆封侯食禄,光耀门楣,连子孙万代都得福荫了,还有何不服?”
“不然。皇后请思之:沛县举事之时,诸将与先帝皆为秦编户民,名分无有高下;只怕是萧何、曹参之辈,身份还在先帝之上。然举事以来,这班故旧北面为臣,能不常怀怏怏?想那未封侯之际,在洛阳南宫外,即有旧部聚议欲谋反。今先帝升遐,诸臣改事少主,他们不谋反才怪!”
吕后不禁惊惧而起,倒抽一口凉气:“如此说来,哀家身旁,尽是些虎狼之辈了?”
审食其沉吟片刻,应道:“皇后明见。那秦二世在位时,陈胜吴广之流,尽都在野;而今刘盈继位,陈胜吴广辈,却早已在庙堂之上了。”
吕后浑身一震,双目灼灼,直盯住审食其道:“与你相识二十余年,终听你说了句有见识的话!你意是说……诸功臣故旧,若不趁这几日族诛,则天下便永不得安宁了?”
此时偏殿内外,沉寂如死,案上一盏膏油灯摇摇曳曳。审食其惶悚起身,浑身战栗,应道:“理是此理,然生杀之谋断,皆操于皇后。”
吕后睨视审食其一眼,嗤笑道:“你这人,就是胆小!哀家若有不测,你还活得了吗?如今倒要谢那失心翁了,将彭越、英布除掉了才走,不然若倚赖你去杀贼,只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审食其脸色发白,仍不能回神,只试探道:“皇后如有决断,今夜当如何布置?”
吕后便拉了审食其一同坐下,缓缓道:“失心翁在世时,我常怪他心不狠,今日方知:他到底还是厉害!没有了他,诸事顿觉不易摆布。好在除了前殿涓人之外,世上还无人知皇帝已升天,这几日,我挟他威名,内外还是镇得住的。今日这诛功臣之计,乃惊天大计,容不得有半分疏漏。失心翁病危之际,曾遣陈平、周勃往燕地樊哙军前;临驾崩,又急召陈平转回,与灌婴同率十万军驻荥阳,不知布的是甚么局?你我这几日,且谋划周全再说。”
审食其低头想想,道:“虽有那几人在外,然功臣大多在朝,总比彭越、英布之流好应付。可依照除韩信之计,诈称圣躬恢复,集诸将于殿前朝贺。届时,只须百十个禁军甲士,便可一并了结。在外统兵的那几人,只须遣使持节前往,矫诏密诛,就如探囊取物耳。事毕,再拟先帝遗诏,布告天下,举哀立嗣,其后之事便都顺了。”
“话虽如此,亦不可急。且以从容示外,免得惊动了诸将,坏了大事。”
“那么今夜……”
吕后睨视审食其一眼:“这几日,你不可再留宿宫中了!宫内外交通已断,我二人若都住在宫中,不知长安城内情势缓急,岂不是双双成了盲聋?”
审食其连忙一揖:“臣知道了。臣这便回去,与家人好好商议。”
“诸吕那里,也须由你分头去知会。切记,谋而后动。事成与否,不在这一两日内,只不要泄露风声才好。唉!上苍逼我,竟要做出这等鬼祟事。当年被囚楚营,常听刘太公唠叨,唯恐刘邦身边有赵高,败坏大事。今日想来,若大事逼到头上,人也只能做赵高了!”
审食其不禁瞠目:“这……这是哪里话!以皇后之尊,扶正祛邪,万不可以赵高自比。”
吕后冷冷一笑:“只须做成了事,便不是赵高!”
审食其不由一凛,凝视吕后良久,纳罕道:“臣已追随皇后多年,自以为知皇后者,莫如臣,然……帝未崩时,却为何不见皇后胸中有如此大格局?”
“不见?你以为我乃小家妇吗?”
“这……”
吕后便又笑:“审郎,你看得倒准。不错,哀家就是小家妇!只知姑嫂勃谿,婆媳斗法。然哀家出身,岂是刘氏卖饼之家可比,又怎能是个小家妇?”
审食其慌忙道:“先帝他……毕竟有特异之才。”
“哼,不通文墨之家,所生之子,其俗在骨。少时或还天真,老来做事便无一不俗。那失心翁不顾道统,宠姬妾而欲废太子,哪有甚么特异之才?”
“先帝治天下,到底还是有胸襟。”
“他那胸襟,苟苟且且,连山贼英布都不服他。”
“垂拱而治,天下除先帝而外,却也再无第二人了。”
“垂甚么拱?你只蒙了眼说话。他在位,今日这里反,明日那里反,终究还不是被英布射死?看老娘我今后治天下,才要端坐垂拱,令四方无刀兵之险,必不似他那般狼狈。”
审食其又是一惊,不由起身,失声道:“皇后,你……你往日为何深藏不露?”
吕后便仰头大笑:“审郎,你看我自归汉营以来,是否愈发粗蠢了?”
审食其嗫嚅道:“确是见你器局日渐小了……”
吕后便逼视审食其,低声道:“你终究还是不聪明。器局不小,哀家还能活到今日吗?”
审食其立时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皇后处世,原是如此不易!”
吕后忽就闭口默然,半晌才道:“还说那些做甚?我那老父,也算是县中名门了,可怜我这名门闺秀,却受了那田舍翁半辈子的气,连妖姬都敢来撒泼。算了,不提了!今日事,才是生死攸关。你且回吧。诸将心机,都似山贼一般,不知有几百个洞眼,万勿看轻了。白日里,要多多打探,明晚再来。”
审食其抹了抹额上汗,唯唯而退,急忙出了宫门。
听那谯楼上传来更鼓,此时已近夜半。审食其心中忐忑,不欲回家,便吩咐御者,驱车直奔建成侯吕释之的府邸。
且说吕氏这一门,乃单父(今山东单县)吕公之后,有两男两女。吕后排行第三,上有二兄,长兄吕泽,昔年驻军下邑,曾接应过刘邦败军,后封为周吕侯,惜命祚不长,已于高帝八年战殁了,所生两子吕台、吕产,皆为侯。
吕后次兄吕释之尚健在,封为建成侯,此人生性勇武,可以倚赖。前不久,因废立太子事,吕释之曾出面为胞妹解难,逼迫张良献计,请了“商山四皓”出来,护佑刘盈坐稳了太子位。如今皇帝崩逝,变故迫在眉睫,诛功臣之密议,当然要首先告知吕释之。
此时,吕释之早已睡下,在梦中被家仆唤醒,闻说是审食其登门,便知宫中有大事,连忙披衣起身,迎至中庭。见了审食其,心照不宣,拉了他步入密室,屏退了左右。
审食其四下看看,犹自不安。吕释之便笑笑,一掌拍在审食其肩头:“审公,你慌个甚么?我这里,鬼都不敢隔墙来听。吾阿娣有何吩咐,你只管说来。”
审食其这才安下心来,移膝向前,附于吕释之耳畔,将吕后诛杀功臣之计,轻声道出。
吕释之好似听到惊雷一般,霎时双目圆睁,拍掌道:“宫中近日无声无息,满长安都在猜疑,妹夫果然是宾天了。好啊,好啊!皇后有这般旨意,我诸吕当仁不让,率些家丁入宫去相助,自是不费事的。”
审食其便深深一拜:“在下以为,宫中之事,有百十名甲士便可办妥;然诸将即便杀光,仍有文臣在,恐须建成侯亲率家臣,前去进占相国府、太尉府、御史台等处,以震慑朝野。此事倒也急不得,这几日,且召诸吕子弟商议好。宫中如今已不准出入,唯我一人可以通行;明日起,我每日必来贵府一趟,为两厢传递消息。”
“如此甚好。事成,审公功高盖世,权位当是不输于萧、曹了。”
审食其一笑,起身告辞道:“有皇后在内,将军在外,事焉有不成之理?只是万勿泄露风声,以免惊动了诸将,那倒是难以收拾了。”
吕释之笑道:“今上未崩时,我还可让他们一让;今上驾崩了,一群织席卖浆者流,我还怕他们甚么?”
送审食其出门,吕释之返身回来,便去叫起长子吕则、次子吕禄,进了密室,父子三人商议至天明。待平旦时分,又差人去唤了吕泽次子吕产来,一同谋划。
如此秘不发丧,挨过了三日。长安官民早便有疑惑,这几日又见宫城戒严,宫门紧闭,无半个人影出入,就越发惊疑。市上流言四起,都在揣测皇帝生死。有那胆小的商家为祈福,在门前焚起香来,随即家家效仿,香烟四溢。远望闾巷内,竟如冬至祭日般,一派氤氲。
却不料,吕后千叮咛万嘱咐“事机务密,不得走风”,这深宫帷幄中的密谋,偏就泄露了出去。
原来,老将军郦商之子郦寄,与吕禄年纪相仿,平素两人走得近,斗鸡走狗,驰骋鹰扬,几乎无日无之。刘邦崩后第四日,郦寄又邀吕禄出城围猎,却见吕禄睡眼惺忪出来,不大有精神。郦寄心生疑惑,便打趣道:“吕兄,昨夜良宵,又收了美姬入帐吗?竟是这般气色。”
吕禄闻此问,精神便一振:“哪里!郦兄请上马,你我去郊外说话。”
两人带了家臣,驰往骊山脚下。驰至半途,见随从渐渐甩得远了,吕禄便面露诡异之色,望住郦寄道:“天下从前姓刘,自今日起,天下便要姓吕了。日后,我免不了要封王,也须为郦兄讨个王来做做。”
那郦寄本是机敏之人,听出弦外之音,立时勒住马,脱口道:“吕兄不可玩笑!你是说,君上他……”
吕禄也勒了马,前后瞄瞄,压低声音道:“君上已宾天四日,宫中戒严,瞒过了四海万民。汉家天下,如今只由皇后一人做主了。”
“哦!这个……秘不发丧,皇后是何打算?”
“那刘盈小儿,懂得甚么?如何坐得稳皇位?皇后所谋,还不是要诛尽功臣,讨个眼前清净。”
郦寄闻言,顿时脸色发白:“功臣遍布朝中,如何能诛得尽?”
吕禄便一扬鞭,催郦寄疾行:“走走!你怎就吓得丧胆了?可知韩信是如何伏诛的,还不是如狐兔入笼一般?皇帝生死,并无人知,诈称今已病愈,命诸将入宫谒见,诸将岂能有疑?到时有百十个甲士动手,任他是顶破了天的列侯,也要乖乖交出头颅来。”
郦寄便不再言语,满面都是阴霾色。吕禄见了,不禁纳罕:“郦兄怎的了?诛功臣,与你有何干?”
郦寄便道:“吾父亦是功臣。”
吕禄一怔,随即仰头大笑,指点着郦寄,责怪道:“你这人,真是呆了!你我莫逆之交,我怎能听任皇后杀你父?且安度几日吧,转告令尊切勿进宫,在家中静候,自有消息。”
郦寄心中大骇,与吕禄敷衍了一回,草草射了几只鼠兔,便匆忙赶回府邸,滚下马来,疾奔入中庭,大呼道:“阿翁!阿翁!”
郦商闻声出来,厉声呵斥道:“如此高声,还有体统吗?”
郦寄连忙跪下,顾不得左右有人,急禀道:“阿翁,事急矣!适才闻吕禄相告,今上已驾崩四日,皇后秘不发丧,欲尽诛诸将,将这天下交付诸吕。”
郦商便一震:“当真?”
“乃吕禄亲口所言。”
郦商早也是疑心重重,闻此言,恍然大悟,不由大骂道:“皇后焉能狠辣如此?又是审食其那个鬼……你马匹还在门外吗?”
“在。”
“今日事,教左右随从禁言。有泄露者,笞死不饶!我且赴辟阳侯府邸说话。”郦商吩咐毕,便大步抢出门外,跃上马背,连连加鞭而去。
到得审食其府门,正是夕食过后,日将斜时。阍人识得郦商,连忙迎上,郦商跳下马来,将缰绳甩给阍人,口称:“下臣郦商,前来拜见审公!”便大步迈入门内,于中庭背手而立。
阍人拴好马,急忙入内室通报,那审食其正与几个心腹商议,闻曲周侯来访,心里就一跳,连忙教众人散了,自己出中庭来迎。
连日来,为谋诛功臣,审氏阖府都在磨刀霍霍。此时见郦商突至,其面色如铁,审食其不由心就虚了,连忙赔笑道:“曲周侯屈尊前来,真是喜事临头。请,请!且入内室相谈。”
郦商只略略一揖,双脚并不挪动,道:“免了免了!我来,哪里有喜事?只恐是有祸事临头。你我皆君子,不必去密室说话,就在这天日底下好了。”
见郦商来者不善,审食其只得强作镇静,吩咐仆人,将案几搬至庭树下,端上瓜果盘,两人便隔案坐下。
甫落座,审食其便连连拜道:“将军近年随君上,连破臧荼、陈豨、英布三贼,功高惊世,封邑五千一百户,当世有几人能及?在下每与人论及,诸人无不折服。”
郦商也未客套,只仰天望望,叹口气道:“老矣!明日,恐要随君上赴黄泉了。”
审食其闻言大惊,竟冒出一头汗来:“将军,此事可玩笑不得!”
“哼!玩笑不玩笑,旁人不知,辟阳侯你也不知吗?”
审食其听出不是言语,连忙屏退左右,恭恭敬敬拜道:“愿闻将军赐教。”
“吾今日闻传言,君上已驾崩!居然四日不发丧,却是何故?又闻皇后与足下密议,欲尽诛诸将,讨个眼前干净。此固是好计,然此计若成,天下恐就再无宁日了。”
审食其脸色一白,心头乱跳,几欲瘫倒在茵席上,暗暗骂诸吕口风太松。
郦商见审食其失色,这才略略一笑:“足下多谋,朝野尽知。老臣这里有些道理,要说与足下听。今有灌婴,接任太尉职,将兵十万,守于荥阳,由陈平辅之;又有樊哙、周勃讨伐卢绾,统二十万兵游于燕代。汉家雄兵,尽在彼处,即便要与项王对阵,也是足够了。这几人在外,若闻皇帝已崩,诸将尽诛,能坐以待毙吗?彼等必连兵回乡,直捣关中。届时,文臣叛于内,悍将反于外,足下之亡,跷足可待也。审公,你究竟是何居心?回看秦末,二世而亡,不就是你这等人弄出来的吗?”
审食其惶悚不敢抬眼,知此事抵死不能认账,便低首嗫嚅道:“将军所言,当是至理;然将军所闻,或为谣诼。在下……在下实不曾闻有此等事,或是诸将心焦,才疑皇后刻薄。在下以为,事必不至此,稍后我即入宫,向皇后谏言。”
郦商望住审食其,笑道:“是谣诼最好!只怕是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你了。皇后若事败,足下岂可独活?想来,足下必不会做蠢事;不如趁天色未暮,火速入宫,劝一劝皇后。”
审食其脱口道:“在下愿从命。”
郦商便起身,似不经意间,看了看席上案几,赞道:“好案,好个老榆木!”
审食其笑道:“将军好眼光。此乃秦宫之旧物,流落民间,在下以重金购得,今愿奉送将军。”
却不料,郦商猛地抬起脚,朝木案一只腿狠狠踹去!只听“咔嚓”一声,案足折断,案板倾覆,瓜果散落了一地。
审食其大惊,大张口不能合拢。
郦商便回首道:“足下看到了?若断了案足,这案,还叫个甚么案?”说完,便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审食其这才领悟,连忙起身,追上郦商,送至府门外,拱手谢道:“将军救我于险境,实乃天助我审某!”
郦商摆摆手道:“虚言大可不必了。吾与诸吕,亦是情同手足。今日与你所言,天知地知而已,也请足下放心。”说罢便上了马,扬鞭而去。
那审食其已全无主张,急唤家臣备好车驾,片刻未停,便驰往长乐宫去了。
待郦商返家时,恰好日暮,见郦寄率家臣聚于府门,持剑而立,便觉奇怪,忙问道:“孩儿,这般张皇,有何变故吗?”
郦寄便迎上前道:“阿翁若再有片时不归,我便要往辟阳侯邸,向他索人了。”
郦商叱道:“莽撞!他敢把我怎样?”
“那辟阳侯,连皇帝都敢欺,又有何事做不出来?”
郦商笑笑,拉了郦寄进门,低声嘱道:“都散了吧。若是陈平、周勃谋诛功臣,你我逃也逃不掉。今是妇人帷幄中密谋,事泄,便不敢再下手了。你只管好好去睡觉。”
郦寄颔首会意,恨恨道:“诸吕心狠,再不可与之为友了!”
郦商却道:“吾与诸吕,素无仇隙。看今日情势,更是不可得罪,你且装作无事,照常交往便是。”
且说那厢,审食其连夜奔入长乐宫,见了吕后,将郦商造访之事详尽道出。
吕后怫然大怒道:“那郦商怎得闻之?定是吕禄辈得意忘形,随口泄露。如此豚犬,其命也薄!这天下,如何还敢托付于他们竖子辈!”
审食其连忙劝道:“皇后息怒,也不必责备子侄了。事既泄,便不能防人之口,想那诸将闻风,必也有所防备,或早已勾连了陈平、周勃也未可知。郦商所言,确也不谬,如今再假称陛下康复,诓功臣进宫来,哪个还敢来?矫诏一出,必生激变,不如就此作罢。待来日,慢慢栽培诸吕子侄,封王封侯,占据要津,又何愁功臣不服?”
吕后向后一仰,背靠木几上,颓然道:“近路不走,偏要走远路,枉费了我一场心思,如今也只得忍下,再与功臣慢慢较量。你今夜,也无须合眼了,去召叔孙通来,共拟出先帝遗诏吧。”
至次日,宫中果然有遗诏发出,为先帝发丧,大赦天下,并召百官众臣入宫哭灵。百官闻之,虽早在预料之中,却也不无震恐。
丁未日,正是吉日,入殓之后,楠木梓宫便移置于前殿正中。太子太傅叔孙通,率百余名弟子,素服免冠,为先帝守灵。百官依序上殿,伏地致哀,一时素服如雪,哀声震天。
百余名功臣全不知这几日蹊跷,都争相进殿,伏地恸哭。唯有郦商托病不入,只在家中焚香,流泪遥祭。
如此哭祭了二十余日,至五月丙寅日,大行奉安,在长安城北下葬,号为“长陵”。
长陵所在,离长安三十五里,在渭水之北,背山面水,端的是一块宝地。当年萧何修建长乐宫时,此陵地便已择好,与宫室同时起造,费时五年方告完工。此陵东西长一百二十步,高十三丈,状如覆斗,夯土而成。其规制宏大,好似城邑一座,其顶摩天,望之俨然。历两千年风雨剥蚀,至今犹存,堪与骊山始皇陵相媲美。
经萧何筹划,在陵北还建有城邑一座,是为陵邑。数年间徙来齐楚大姓、功臣贵戚,计有数万人。此时进了陵邑,满眼都是朱檐彩栋、深宅广院,路上车马相接、人烟稠密,已俨然一处大邑矣。
陵园之东,日后便成了功臣勋戚的陪葬地。后世有人曾作《长陵诗》曰:“长陵高阙此安刘,附葬累累尽列侯。”想来,刘邦长眠于此,终日可与臣属相对,倒也不至于寂寞了。
出殡这天,骄阳似火,长安城内却如阴霾压顶。闾巷歇市,酒肆关门,百姓争相伏于道旁送灵。卤簿过处,一片哀声,老幼妇孺亦涕泗不止。此时长安尚未修起城垣,四周仅以壁垒设防。出殡队列自北阙出,穿过市廛街衢,从木栅门出城,却见栅旁有数十名监门卒,伏地哀哭,如丧考妣。
原来,刘邦起自乡野,深知民间疾苦,做了皇帝,也并未气焰熏天,总不忘恤孤怜寡。每逢过城门时,见戍卒辛苦,都要招呼一声。戍卒皆知皇帝亲切,无不心怀感念,当此际,自是悲从中来,大哭不止。
这日,众人在炎阳下缓缓而行,绵延竟有十里之长。前导引幡为六十四人,所执铭旌、绢马、雪柳等物,繁密如同一片雪海。继之为千人卤簿,浩浩荡荡,一如刘邦生前。
卤簿过后,才是“大杠”,三百八十名壮士皆左袒,轮流抬着梓宫前行。梓宫之后,紧随大队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人数不知凡几,各队之间,都杂有吹鼓倡优,一路奏乐,不绝于耳。
队伍行走了一整日,至暮,在渭水畔歇宿。次日晨,人马渡过渭水,抵达陵寝,依礼入葬,由太子刘盈主祭。诸臣闻少年储君读悼文,读到“吾恐不足以胜天下之重”,忽觉凄凉,便一齐大放悲声。那萧何原本就体虚,恸哭片刻,竟险些瘫倒,众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扶下。
落葬毕,群臣拥刘盈返城。越两日,又赴太上皇庙,告祭祖先,并为刘邦拟议庙号。叔孙通代群臣上奏道:“帝起自细微之民,拨乱反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应上尊号‘高皇帝’。如此,上合三王之礼,下抚万民之情。”
刘盈此时年方十七,尚未弱冠,然与叔孙通日夕相处,也深明老师这一套奥妙所在,当下便应允:“诸臣既已议妥,事不宜迟,可急上尊号,以示中外,尽早安抚人心。”
刘邦谥号,便由此议定,以太子诏令颁布天下。汉初的高帝纪年,便是缘于此。因刘邦为汉之始祖,故后世都习称他为“汉高祖”,相沿至今。
此诏之中,又令各郡国修建高帝庙,岁时祭享,不得轻慢。后又过了数年,刘盈想起,乃父曾在沛县洒泪作《大风歌》,大有深意在。便又降诏,在沛县亦建起高帝庙一座,以不忘根本。刘邦曾教过的歌儿一百二十名,皆收为庙中乐手。
告庙当日,刘盈继位,尊吕后为皇太后;赐所有官吏都升爵一级,又特意重赏了郎官、宦官、谒者、太子骖乘等官,各赐爵二三级,并赦免天下轻罪刑徒,显是有一番布德行仁的用心。因刘盈身后庙号为“惠”,故史家便称他为“惠帝”。
一代豪雄刘邦,至此盖棺论定。
高祖此人,起于草野间,提三尺剑而定天下,为华夏史上首位布衣出身的帝王。一生行迹,多在战阵上驰骋,起伏跌宕,终成万世大业。晚年虽多有疑心,诛杀了几个功臣,然尚不至于滥杀。终其一生,位虽高而知悲悯,对百姓常存怜惜之心。以往秦税“十收其五”,汉家则“十五税一”,两厢有天渊之别,庶民得以脱离暴秦之苦,享仁政之惠,才算是不再做猪狗,而做回了人来。高祖知民间疾苦,登帝位后,起居仍尚俭,不忍建造奢华殿宇,亦可见一片仁心。
太史公司马迁论及高祖,推崇有加,称上古三代忠敬崇文,至周秦间,世风日下,小人屡使诡诈,秦政又大施酷刑,便越发地不堪了。幸而有高祖扭转世风,重开礼教,方得延续大统。
史家班固亦赞曰高祖虽“不修文学”,然生性明达,好谋断,能听谏。曾命萧何、韩信、张苍、叔孙通、陆贾等各司其职,明定法令仪礼之规,可谓筹划宏远,惠及万代。
这些史家之论,还是很有道理的。
话说刘邦驾崩一事,传遍天下,百姓唏嘘感叹,私心里却掂量不出:老皇帝走了,究竟是祸是福?然而世上有两个人,却是立即察觉:时运变了!
这头一个人,便是卢绾。
卢绾身为燕王,经略北地,无端被刘邦猜疑,满心都是委屈。灰颓之余,弃国政于不顾,在属臣范齐家中躲藏了多日。忽闻朝中以樊哙为将,率汉军十万东出,会同代赵之兵,前来征讨,就更是悲愤满腔。他既不甘心就擒,亦不愿公然叛汉,只得率了亲眷故旧数千骑,逃往塞下,在长城一线游弋,不与汉军相抗。
如此飘荡两月余,睁眼即见荒草遍地,故国之思愈难遏制,便想等到刘邦病愈,索性自缚了,去朝中谢罪,要死要活,随他刘季处置便罢。却不料,入夏五月,忽然闻刘邦驾崩,卢绾失神良久,方对亲信范齐道:“刘季若在,念及乡谊,必不欲置我于死地。今太子继位,小儿懂得甚么,还不是吕后专国政!我若复归,必入虎口,看来只能投匈奴了。”
范齐道:“昔日臣劝谏主公,可召汉使审食其、赵尧,当面剖白,主公不愿屈从。今日回汉之路,眼见是断了。”
卢绾举目怅望南方良久,双泪横流道:“我投匈奴,逐水草而居,幕天席地,倒也罢了,不过是受些风霜之苦。而要抛了祖宗衣冠,更换胡服,那才是锥心之痛!”哀伤多日后,才狠了狠心,召集部下,言明苦衷,率众人拔营而去,投了冒顿单于。
冒顿年前在燕代失地折将,心中多有怨恨,闻汉帝崩,正喜上心头,忽又见卢绾率众来投,更是大喜,当即封卢绾为东胡卢王。
卢绾安顿下之后,诸事却并不遂心,所率旧部仅数千,终究势单力薄,寄人篱下,常为周围杂胡所侵扰,不胜其烦。蜷曲在穹庐中借酒浇愁,不由就生出了复归之意来,然想到吕后刻薄,又不敢贸然返归。如此迁延一年有余,竟病死于塞外,终难瞑目,此为后话不提。
另一个为刘邦死讯所惊动之人,便是陈平。
陈平佯作押解樊哙,实则与樊哙每日酣醉,走走停停,等的就是朝中传来丧报。
这日,一行人驱车至汜水关西,见日头已偏斜,便早早入住馆驿。眼见前面是崤函古道,过了古道,便是关中,没有多少时日可以延宕了。在馆驿门前,陈平眺望西边叠嶂万重,心中不免焦躁。
正在此时,忽见有一大队使者,各骑快马,旋风般驰来。于馆驿门前停住,打尖换马。因嫌驿吏接应不周,众使者呼喝连声,颐指气使,猛地见陈平在此,这才敛了声,都上前来揖礼问候。
陈平心中一动,忙问:“何事东去?”
为首使者答道:“禀曲逆侯:今上已于日前驾崩。我等奉遗诏,分赴各郡国宣谕。”
陈平心头一震,勉强忍住狂喜,故意板起脸,申斥道:“这等大事,片刻也延误不得,你等在此处吵闹甚么?快换了马,即刻上路!”
使者闻言,不敢怠慢,都赶紧换好马,匆匆走了。望望使者渐远,陈平这才抢步进了馆驿,拉住樊哙道:“今上已宾天数日了!樊兄你这条性命,算是从黄泉底下拾了回来。我为樊兄庆幸,然也心忧——若是皇后迁怒于我,反倒是我命难保了!我意先行一步,返长安面谒皇后,尽力辩白。随从、囚车都留与你,你且慢行。”
樊哙闻言,恍如梦寐,也不知该忧该喜,久久未发一语。陈平也顾不得他了,唤住一辆过路的邮传车,亮了亮符节,便命邮传吏掉头载他回长安,限期抵达。那邮传吏领了命,连忙掉转车头,准备启行。忽又有一使者乘车而至,远远望见陈平,连声大呼道:“有诏下,请曲逆侯接旨!”
陈平连忙恭立听旨。原来,此诏乃刘邦驾崩前一日,仓促所下,命陈平与新晋太尉灌婴,率十万军往驻荥阳。樊哙首级,则交与来使携回。
陈平听罢宣诏,脱口便问:“灌婴将军今在何处?”
使者答道:“已集齐人马,取道武关东行了。”
陈平沉吟片刻,对那使者道:“足下使命已毕,可转回长安,然相国樊哙并无首级,活人倒有一个,就在这馆驿中待罪。今上驾崩,事急如火,我须抢先一步回朝。将那樊相国托付于你,请好生伺候,乘车于后,缓缓还都。”
那使者摸不着头脑,正欲细问,陈平却不容他再问,跳上邮传车,便喝令邮传吏加鞭,一阵烟尘远去了。
诏使望住陈平背影,惊得张口不能合拢。此时,樊哙从馆驿内慢慢踱出,拍了拍使者肩膀:“呆甚么?我这里好酒甚多,足下陪我,饮好了再走。”
三日后,陈平乘邮传车进了长安,便疾奔入宫,趋至前殿高祖灵位前,伏地大哭,痛不欲生。未料在殿上哭了很久,却不见吕后出来,陈平便使足了力气,号啕大哭,其声之嘹亮,惊动了左右殿。
在椒房殿,吕后早已闻报,知陈平已归,因心中厌恶旧臣,便不欲立即召见。此时听陈平哭得越发没了节制,几成民间号丧,这成何体统?便只得换了装束,来至前殿宣慰。
吕后立在帷幕后,侧耳听了片刻,才走出来,问道:“陈平,日前先帝密遣你赴燕,宫中盛传,乃是奉诏问樊哙之罪,可有此事?”
陈平止住号啕,抹一把泪,答道:“臣确曾奉密诏,与周勃同赴军前,要立斩樊哙……”
吕后脸色便一白,打了个趔趄,险些站立不稳:“大胆!你、你果然将那樊哙杀了?”
“臣岂敢?臣念及樊相国功高,不忍行刑,只想汉家岂能自毁干城,于是与周勃商议,抗旨不遵,由周勃在军前代将,臣擅自偕樊相国回朝。行至半途,忽闻先帝驾崩,臣如闻天塌,急急赶回,赴灵前举哀。因囚车迟缓,故樊相国尚在路上,三五日内即至。”
吕后抚了抚胸口,脸色方转白为红,喘了几口气道:“这失心翁,吓人不浅!只不知他如何竟要杀樊哙?”
“这……诏旨上并未言明。”
“未言明?我看,他卧入楠木棺材,你也还是怕他!杀樊哙,莫非为赵王母子?”
陈平不敢答,只伏地俯首,算是默认了。
吕后便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君与周勃,到底是老臣,知道深浅。那失心翁的乱命,你抗得好!无怪他弥留之际,嘱哀家重用你等老臣。你有如此大功,哀家心甚慰,改日定要厚赏。”
陈平知此事已无险,心便放下,又伏地哀哭,叩首叩得咚咚作响。吕后看了一会儿,心中不忍,嘱咐道:“君劳累了,且出宫,歇几日再说吧。”
陈平止住哭声,沉吟片刻,心中仍是悬悬——想自己一旦出宫,便只能任由人摆布,若樊哙之妻吕媭进谗言,则不等辩白,人头恐早已落地了。于是忍泣请道:“臣投汉家,寸功未建,便蒙先帝一手提拔,荣宠备至。先帝猝然升天,臣实不舍,请太后允臣在宫中宿卫,陪伴先帝神位数月。再者,宫内逢大丧,万事如麻,臣为新帝执戟,也是理所当然事。”
吕后不知陈平暗藏的心思,见他神情哀戚,话又说得恳切,便道:“君若有此心,也好。哀家便加你为郎中令,名正言顺,统领宫禁守卫,护我母子,有闲暇则教我儿读书。我儿虽做了皇帝,文武却都还欠缺,你只管将那种种诡计教予他。世上之诈,非君莫属;此儿之愚,也是非君不能救也。”
陈平强掩住内心之喜,抹干了泪,向高祖灵位拜了三拜,才领命退下。
待陈平领了郎中令职,便去找了王卫尉,将宫中禁卫重新布置,守护更加严密。自此时起,陈平亲执长戟,自率郎卫一队,于北阙值守,宫内外气象便顿觉森严。
如此值守才两日,果然见吕媭乘车前来,叩门求见皇太后。那吕媭见了陈平,眼角瞟也没瞟一下,便昂然直入,至椒房殿,急急对吕后道:“阿姊,都中盛传,先帝升天之前,曾遣陈平持密诏往军前,要拿问樊哙,果有此事吗?”
吕后道:“岂止是拿问,是要当场砍头!”
吕媭脸色便一白,险些瘫倒:“啊?那么真的砍了?”
“你慌甚么?陈平并未遵旨,樊哙现已押回,不日即至。”
吕媭便怒道:“那陈平,是个甚么货色?这主意,定是他出的!不然,姐夫何能恨樊哙至此?陈平未遵旨,是闻听姐夫崩了,他还有胆量杀樊哙吗?”
吕后便上前,拉了吕媭坐下,劝慰道:“阿娣,你且息怒,我说与你听。先帝恨樊哙,还能是何事?还不是为妇人之事……”
“哦!是为戚夫人?”
“不错。樊哙不知走漏了甚么风,惹得你姐夫震怒,遣陈平、周勃往军前,要就地诛杀。”
“那也无怪乎。樊哙与我,当众咒戚夫人死,已不知有多少回了。”
“好在赴燕途中,陈、周二人商议,不忍骨肉自残,于是抗旨,由陈平将樊哙带回。燕地距此,相隔几千里,陈平便是再有神通,如何又能知先帝驾崩?你若怪罪陈平,那便是错了。先帝临终托孤,只点了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周勃这几人,眼光还不差。若非陈平老成,你那夫婿回不回得来,倒还难说了。”
“宫门前我见了陈平,他既回来,樊哙又何在?”
“只在这几日吧,也该到了。待樊哙回来,我立赦他无罪,官复原职,就此百事皆消,你倒要好好谢陈平了。”
吕媭脸色虽缓了下来,却仍含有余恨:“他那个鬼,总不会出好主意。不敢杀樊哙,也还是惧怕阿姊你。今番算他押对了赌注,然也轮不到我去谢他。”
吕后便起身,笑道:“夫婿毫发未损,这总是好事!你快回家去等着,见了面,叮嘱那粗人,不要再酒后狂言了。这次险些掉头颅,全因祸从口出。”
吕媭气不平,道:“今日姐夫走了,天下便是阿姊的,我又有何惧?”
吕后便指点吕媭额头,笑道:“今日说这话,算得甚么胆量?我在往日,还不是要装作村妇,不然那老翁窥破我心机,不一刀斩了我才怪。今日你虽无险了,也要知收敛才是,阿姊岂是能活万年的?”
吕媭哪里听得进,只觉天地皆已在股掌之中,笑个不止。出宫时,见陈平还在值守,便疾步上前,似有话要说。陈平回首望见,吃了一惊,以为吕媭要破口大骂。却不料,吕媭来至陈平面前,也不搭话,只白了一眼,又道了一个万福,转身便走了。
如此三日过后,朝使果然将樊哙送回。车至霸上,朝使招呼御者停车,与樊哙商议道:“相国,前日之诏,乃夺足下所有爵邑并立斩,迄今未有赦免令下来。今日还都,恐还须委屈足下,在后面囚车里歇息片刻。入宫后,且听太后吩咐。”
樊哙本不耐烦,然想到朝使一路上待己甚恭,仪规亦不好违拗,只得自己脱去衮服,钻进囚车里坐了,又笑问了一声:“还须绑缚吗?”
那朝使忙满脸赔笑道:“哪里哪里!”
车行至长乐宫北阙,谒者通报进去,未及片刻,便有太后懿旨出来,命赦免樊哙之罪,复爵位食邑如故,立即宣召。
樊哙听了,哈哈大笑,一脚踹开囚车栅门,跳下车来,穿好衮服,大摇大摆进了宫。
见了吕后,樊哙一改往日粗鲁,伏地行了大礼,口称:“罪臣樊哙,谢太后大恩。”
吕后便笑:“几日不见,你倒改了不少山林气。”
樊哙道:“哪里改得掉?实不惯称阿姊为太后,好似称呼老妪一般。”
吕后笑笑,忽而敛容问道:“可知你鬼门关上走了一回,是何人护佑你无事?”
“唯有阿姊了。能救我命者,天下还能有谁?”
“岂止是我?还有陈平呢!你那昏头姐夫,当日发的密诏,命陈平赴军前。我与吕媭全然不知,故也救不得你。往日斩首令一下,任你是王侯公卿,也要头颅落地;你侥幸得保全,多亏了陈平知权变。”
樊哙这才想起,拍额道:“阿姊若不提,我倒还忘了。陈平本是奉诏去索我命的,他刀下救了我,我哪里能忘?只不知姐夫如何就迷了心窍,连自家人也要杀?”
吕后便嗔道:“你那大嘴,有多少海水怕也要漏光了!我问你,是何时咒了戚夫人?”
“岂止是咒?那几日,我逢人便讲:姐夫一走,我便要夺那母子的命。”
“果然如此!粗人,成得了甚么大事?且回府去吧,告诫你那浑家,不要再忌恨陈平了。再来乱讲,便是进谗,我绝不能容。”
樊哙诺了一声:“这个自然。”
“你受惊吓不小,且于家中将养些时日。那相国一职,你还是不要做了,弄得险些掉了头颅。你同周勃,能操练兵马就好。天下事琐碎,武人摆不平,还是由萧何来办吧。”
樊哙便笑:“甚好甚好!我也觉弄不妥朝中事,还是随了周勃,操练兵马去为好。”
“那便如此,近畿一带兵马,即由你二人统带。你掌兵,便是吕氏掌兵,我也睡得安稳。”
“但问阿姊,姐夫走了,天下事何者为大,我也好鼎力相助。”
“我倒要问你:你日前缘何险些丧命?此事,就最大。”
“哦!是戚夫人……”樊哙忽然领悟,连忙将后面的话咽下了。
“不错。那失心翁生前,几个宠姬何其张扬,动辄给老娘脸色看,不想也有今日!明日起,便教那戚夫人,还有魏王豹撇下的甚么管夫人、赵子儿、唐山夫人之流,尽都幽禁在宫中,不得出入。何日死了,何日了之。”
樊哙一惊,想了想便道:“自魏王豹后宫掳来的美人,固不足惜,然那薄夫人仁善,不与诸姬同,朝野口碑都还好,今随代王在边地,也要召回吗?”
吕后一笑:“薄夫人?就免了吧。哀家也知,失心翁最不怜爱的,便是薄夫人,直与我同病相怜。今日在代国为王太后,也算苦尽甘来了,且予优容便是。”
樊哙便道:“阿姊之意,我明白了。戚夫人如何,你尽管处置;群臣中敢有说不的,管教他吃我一通老拳!”
此时的长信殿中,却是另一番景象。戚夫人自刘邦驾崩后,终日埋首垂泪,只觉万事浑浑噩噩。在长信殿各处走动,触目都是伤情,晨昏起居,了无滋味。欲在梁上结一个缳,随夫君一走了之,却又舍不得如意,只盼将来母子能重聚。
想那先帝在时,自己恃宠而为,两次闹出废立之争来,那吕后焉能不衔恨?日后在宫中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少不得要看悍妇脸色。想到吕后那副狠恶嘴脸,戚夫人便打了个寒战,日后,还不知会生出些甚么祸端来。然转念想道:自己毕竟是先帝宠姬,得专宠于一身,天下无人不知。吕后再如何霸道,也要顾及先帝脸面,或不致公然凌辱,自己只须收敛些便是了。
却不料,高祖下葬尚未出一旬,长信殿内便闯入一群宦者来,手持绳索,如狼似虎。戚夫人见厄运来得如此之快,脸色骤变,厉声喝问:“何人胆大?敢来此地撒泼?”
为首的宦者宣弃奴,斜睨戚夫人一眼,冷笑道:“还以为是昨日吗?”便凶神恶煞般冲过来,将手中符节一举,“戚夫人听旨,新帝有诏:戚氏秽乱宫闱,罪不容赦,着即发往永巷刑役。”
戚夫人抢前一步,戟指宣弃奴鼻尖,大声叱道:“新帝仁厚,怎能有如此乱命?先帝尸骨未寒,你们便如此待我,纲常何在?廉耻又何在?”
宣弃奴叉手腰间,傲慢答道:“戚夫人如有话说,可往黄泉禀告先帝。我等今日奉诏行事,劝夫人还是听旨为好,免得我手下人动粗!”说罢一招手,众宦者便一拥而上,要来拿人。
戚夫人愤然道:“放肆!往永巷,我自去好了。世事虽变,此处还是汉家,先帝之灵,饶不过你这等鼠辈!”
刚刚走了几步,便听宣弃奴又一声令下:“所有戚氏宫婢,全数拿下,送往后庭勒毙。”
戚夫人大惊,回首骂道:“宫人何罪,竟遭此毒手!堂堂太后,可还存一丝天良吗?”
话音还未落,众宦者便捂住戚夫人口,捉手捉脚,拖出殿去了。
那永巷,乃是宫中一条长巷,有屋舍若干,平时有宦者在此,专门打理宫人各项事宜。依旧例,亦常在此处关押有罪宫人。
戚夫人被推至永巷,尚未回过神来,宣弃奴便下令道:“援照髡钳之例,着戚氏在此舂米服役,日有定限,不得偷懒。”
那戚夫人一惊,正要挣扎,却被数名宦者紧紧捉住,拿了剃刀便剃;眨眼之间,一头青丝已落地。少顷,又有数名宫女上来,掳去戚夫人身上锦衣,换了刑徒的赭衣。
戚夫人不禁仰天悲鸣一声:“夫君……”本欲破口大骂,然想到吕后并不在此,宦竖们只是鹰犬,骂亦无用,只得忍了,任那泪流如注。
自这日起,戚夫人便形同囚徒,整日粗茶淡饭,舂米不停。至日暮时分,若定限未及舂完,监守阉宦便黑着脸上前,破口大骂。
那戚夫人本为小户女子,擅长弹唱,平素只知邀宠,在朝臣当中全无奥援,尤与沛县旧部素无往来,待刘邦一走,便顿失庇荫。心腹又全数被处死,失了耳目,已与一无助平民妇人无异。
后宫诸宫人闻之,都大起恐慌,纷纷缄口,谁也不敢多言。如此,一场宫闱变故,就成了一桩隐秘,外面大臣无从得知。坊间虽有些传闻,然谁都不愿为后宫事惹祸上身,也就无人为戚夫人鸣不平了。
天气渐渐入暑,酷热难当。那永巷苦刑,从早到晚,更是生不如死。不过才数日,戚夫人便形销骨立,往日光彩尽失。那一双纤纤素手,能举起木杵来,就已属不易;在石臼中千万次地捣,更是力不能胜,思之愈加痛楚,唯有以泪洗面。有那老宫人前来送饭,看得心酸,只能悄悄劝慰:“夫人且自宽心。太后严令,无人能违;我辈有心相助,也是不敢。”
戚夫人不胜劳苦,想起刘邦生前优柔寡断,不由心生怨意,脱口恨道:“那彭越、英布远在天边,能害得了谁?你去杀了他们,有何用处……”
又想起老父戚太公已病殁,定陶(今属山东省菏泽市)故里,已不可归。这世上,唯有爱子如意在赵地,算是有个依托,然山河阻隔,却是难见一面。想到此,心中便愈加哀伤。自编了一支歌谣,且舂米且吟唱,以抒怨愤。那歌词曰: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使谁告汝?
此歌于后世收入《乐府诗集》,名为《戚夫人歌》,又名《舂歌》。当日戚夫人唱起,其声哀婉,回荡于永巷内,邻近宫人听了,无不心伤。
如此唱了数日,便有好事的宦者,暗伏于墙后,将歌词默记,禀报了吕后。吕后听了,大怒:“妖姬,还想倚赖你那儿子吗?‘当使谁告汝’?我便来告诉他!来人!”当下,便遣了使者往邯郸,召赵王如意入朝;打算等如意归来,便在宫中诛杀,以断了戚氏的侥幸之念。
哪知两旬之后,使者垂头丧气而返,禀报道:“赵相国周昌抗旨,不允赵王入朝。”
吕后怔了一怔,倒也未恼怒,笑道:“这个木强人!”遂又遣一使者快马北上,嘱使者务必言明,是皇太后宣召赵王。
如是三回,迁延半年有余,三名使者均碰了壁。那周昌只对使者道:“吾遵先帝之命,辅佐赵王。赵王之安危,乃臣之性命所系,你辈区区一个朝使,便想拿走我的命吗?若戚夫人召,倒还有个道理。太后素怨戚夫人,今召赵王归,则老臣就是个痴子,也知这是要谋害赵王。你只管折返回去,空手复命,就说赵王有病,不能成行,日后亦如是。只要老臣在,赵王便不可离赵,何日老臣死了,再任你们摆布!”
周昌强直,朝野无人敢与之相抗,使者亦不敢多言,只得怏怏而归,照实复命。
吕后闻报,大怒而起:“这个老榆木!”随手摔烂了一个羹碗,正想发狠话,忽想起周昌昔年曾力保刘盈嗣位,不禁又摇头苦笑,“罢罢,不去惹这老木头了,老娘另想办法。”
转年初春,周昌忽然收到朝中传诏,命他速返长安,新帝要面询匈奴事宜。
周昌满怀狐疑,只恐有诈,然朝令既至,又不得不遵,只得先至赵王宫中,嘱如意要小心,严加禁卫。国中诸事,待他返回后再行举措。
那如意仅为十三岁少年,远离戚氏在邯郸起居,全赖周昌照料。平素待周昌如同事父,乍闻周昌要入朝,不禁惶恐:“相国入朝,请勿淹留过久。”
周昌便笑道:“新帝召我,并无大事。老臣任赵相多年,国中上下要枢,皆为我亲信,大王只须在邯郸不动,便可保万全。”
入夏后,周昌一路劳顿,驰入长安待召。当日,并未闻惠帝宣召,传他入宫的,却是吕后。
在长乐宫偏殿,吕后见了周昌,神色便颇不悦:“周昌,你是先帝老臣了,如何却不懂规矩?年前,朝使三赴邯郸,召赵王入朝询问,你倒推三阻四的做甚么?”
周昌心中有数,一揖答道:“禀太后,臣系沛县旧臣,岂不知所任天下之责?汉家寸土,皆是先帝率臣等流血夺得,欲保这天下,便要尊崇先帝。先帝曾嘱我,须以命保赵王,臣岂敢任由赵王身赴险境?”
吕后闻言,立即变色:“清平年月,入朝如何就成了赴险境?”
“臣昨入长安,四下里打探戚夫人消息,竟无一人知晓。想那戚夫人曾经专宠,先帝一去,则命如飘蓬,不知现下安危如何?赵王如意若贸然返长安,何人又能为他护翼?”
“周昌,你许是老糊涂了?先帝在时,你尚能抗命,力阻废长立幼,保全太子嗣位;如今先帝崩了,你却为何要袒护那妖姬之子?”
周昌将脖颈一挺,亢声道:“太后圣明!知老臣心中唯有道统。赵王如意,乃新帝手足,亦是先帝骨血。先帝生前,对之钟爱有加,将我外放赵地,实是为赵王计。老臣昔年护太子,是为道统;今日护赵王,也是为道统。汉家新立,天下都在看这一朝能否长久。臣以为:长久不长久,全看这道统立与不立。若太后不问道统,只问亲疏,则周某……期期以为不可!老臣之心,望太后察之。”
这一番廷争,竟说得吕后哑口无言,只是呆望周昌。瞠目半晌,才愤愤道:“沛县旧臣,怎的多是你这般老榆木!罢了罢了,你且回家中歇几日吧,赵地之事,暂无须费心了。”
周昌立时警觉:“太后,若朝中无事,臣即返国。那匈奴未服,边事不可疏忽。”
吕后便起身,一挥袖道:“你且退下,朝中怎能无事?”
待周昌回到府邸宿下,一觉醒来,发觉门外有执戟郎把守,奉诏不许周昌外出。周昌大怒道:“是将我软禁了吗?”
为首一员中郎将,即是赫赫有名的季布,此时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太后有令,称足下辛劳,须闭门歇息,无诏令不得外出。我等在此,是为拦阻访客,免得打扰足下。”
周昌当即血脉偾张,叱道:“惜死之徒,有何颜面与我说话!”遂以掌猛击大门,连声大呼道:“先帝,先帝!我一沛县旧臣,不能保你子嗣,反为一个楚降将所制。此等悖谬,到何处去寻天……天理呀!”边呼边击,竟拍至掌心开裂,血流不止。从人见了,慌忙上前劝阻,将他扶入了室内。
吕后将周昌扣在长安,一面就遣使赴邯郸,假惠帝之名,命赵王入朝。如意接到诏令,六神无主,问来使道:“周相国何在?”来使自是巧言哄骗,只说惠帝留住周昌,正在详询边务。
如意迟疑了两日,未有答复,朝使便数度入宫相催,软硬兼施,问道:“大王不欲见戚夫人乎?”如意便想:有阿娘与相国在长安,入朝之事,当无甚大风险。若抗旨不入朝,终不是事。只得允了来使,与之同返长安,去见惠帝。
且说那惠帝年幼时,虽不得刘邦喜爱,然其生性十分宽厚,颇识大体。日前闻母后将戚夫人打入永巷,心下便大不以为然,以为失之过苛。只在心里盘算:总要寻个时机,将那戚夫人赦出来,不能教天下人在背后指戳脊梁。这日忽又闻报:赵王如意奉诏入朝,已近长安。不由心下一惊,知是母后谋划,要加害这位幼弟了。
当下惠帝便传令左右,备好轻辇一乘,要亲赴霸上迎接。未等吕后耳目传信,惠帝便亲率郎卫一队,微服出了宫,急赴霸上等候。
待如意车驾至,惠帝便在辇上连连招呼,如意抬眼望见,大喜过望。两人便都跳下车来,执手寒暄,一刻也不愿松开手。
两人幼年时,常不在一处,对长辈间的纠葛,亦不甚了了。如今阿翁不在了,兄弟两人相见,便更觉有骨肉之亲。惠帝问过路上辛劳,拉住如意之手,登上车辇,一起入宫去见吕后。
吕后万料不到惠帝有如此心机,只在心中暗骂:“小崽儿!你阿翁在时,怎的就没有这等心机?”然碍于体统,又发作不得,只得假意问东问西,对如意安抚了几句。
未等吕后想出头绪来,惠帝便抢先奏请:“母后,如意弟千里入朝,实为不易;请允他与孩儿同住前殿,一般起居,我兄弟两人也好朝夕相叙。”
吕后心中恼恨,强忍着未脱口骂出,一拂袖,算是允了。
惠帝得了准许,故意不看阿娘脸色,拉了如意便走。出得椒房殿来,便大笑道:“如意弟,记得幼年时,阿翁常怪我懦弱少武,夸你是个好坯子。如今我亦常自强,每隔三五日,便要围猎,身手大有长进。你今后与我同住,万事休问,只好好教我武艺便罢。”
见惠帝诚恳,如意心中才觉稍安。惠帝先前妃子吴氏,不久前已病故,此时尚未立皇后,寝宫只他一人独住,此时便吩咐涓人:赵王来此,起居饮食,一律与自己相同,不得慢待。
如此住下,兄弟间有说有笑,倒也安然。如意惦记阿娘,又甚想见到周昌,然稍一提及,惠帝便婉言打住:“如意弟,这个不要急。既回了宫中,只管赏花饮酒便是,诸事容日后再安排。”
如意甚是疑心:莫不是阿娘已遭了大难?然又不敢追问,只得忍下,终日陪着惠帝宴乐。那惠帝也知母后心思,不敢去劝谏,只能处处护住如意,形影不离。吕后得知,只恨不能一口吃掉如意,然亦深知,此事不可用强。只得吩咐宫中耳目,多多打探两兄弟消息,容日后再说。
如此一来,欲加害如意一事,便搁置下来。吕后想起便苦笑:“这崽崽,倒与我斗起智来!”索性将此事放下,反倒常遣宦者前来嘘寒问暖,又时有酒肉赐予如意,似已捐弃前嫌。惠帝却不敢大意,凡太后有酒肉送至,必令近侍先尝,再令来人回去复命。如此周折,只为防着母后暗中下毒。
如此过了夏秋,倒也无事,惠帝渐渐放下心来,想着顽石亦可感,何况人心乎?母后既知我与如意相投,天长日久,必也能淡忘往日怨恨。想到此,心头便敞亮起来。
至惠帝元年十二月中,正是天寒地冻时。这日惠帝兴起,要去郊外狩猎,依例起了个大早。看看天色未明,如意还在酣睡,实不忍心将他唤醒。想想狩猎也不过大半日,午后便可归来,这半日,森严宫禁之内,还能生出何事来?于是任由如意贪睡,不去唤醒,自顾披挂整齐,带了左右出城而去。
待到午后,惠帝兴尽而归,马背上驮了些黄羊野雉,要与如意一同烤来吃。进得殿来,只见涓人神色惶惶,问之,皆支吾不能答,心下不由大惊,便直奔寝宫。见榻上帷帘低垂,宦者宫女全都闪避一旁,当下情知不妙,抢步上去,撩起帷帘来,只见如意卧于榻上,七窍流血,躯体已然僵直了!
惠帝慌了,忙伸手去探如意鼻孔,哪里还有呼吸?
数月来,仅离开这大半日,如意便莫名暴毙。这等惨事,人何以堪?惠帝痛彻肺腑,抱尸大哭,心中也恨不能立即去死。
由暮入夜,也不知哭了多少时辰,有涓人看不过,上前劝慰。惠帝也不理,喝退众人,只留了一个心腹近侍闳孺,为如意清洗了身体。
见如意面如白垩,双目紧闭,如酣睡未醒,惠帝便更是心痛,压低声音问那闳孺道:“这半日,有甚外人进殿?”
闳孺悄声回道:“晨间天明后,椒房殿有太后身边一宦者至,携醴酒一卮,说是由长沙王进献,太后命专赐赵王。时赵王方醒,不欲饮酒;那宦者疾言厉色,喝令赵王当即饮下,说是太后立等复命。赵王不得已饮了,复又大睡。未几,小人掀帘探看,见赵王伏于榻上,情形有异。小的连唤数声,也未见动静,忙将他翻过身来看,竟是七窍流血了……”
惠帝不由大怒:“殿中近侍甚多,为何不拦住那贼子?”
“陛下不在,何人敢阻挡太后身边人?”
“赵王便乖乖喝了?”
“哪里,哀恳半晌,却通融不得。”
“赵王如何说?”
“赵王求告道:‘小主人请求宽恕,带话给太后,如意愿为黑犬黄狸,为太后效命。’”
惠帝闻之,泪如雨下,道:“如此竟不放过?”
闳孺回道:“来人只是恶语叱道:‘皇子金贵,做狗也无须你来做!’便强灌毒酒与赵王。”
“那人是何姓名?”
“名唤田细儿。”
惠帝瘫坐于地,呆望殿角半晌,心知是母后趁隙下的毒手,倘若下令追究,又有谁敢去查?遂长叹一声,挥退了闳孺,复又流泪不止,独自抱着如意尸身至深夜。待眼泪流干,才唤涓人进来,料理赵王入殓事。又传令下去,明日为如意发丧,只说是因病暴薨,以王礼下葬。着人立时赴叔孙通府邸,将噩耗告知,征询应如何加谥。待天明,涓人回报:叔孙先生查了典籍,回复说应谥为“隐王”。
如意下葬当日,惠帝悲若失魂,又执意下诏:遍赏官吏,各赐爵一级;民有死罪者,可出重金免死。长安官民对赵王之死,原就多有猜测,此恩赏诏一下,众人更是感叹唏嘘。
忙碌完毕,惠帝唤来闳孺,命他密遣得力人手,窥得田细儿行踪,可放手惩处。
这闳孺,本是个少年郎官,聪明伶俐,容貌俊美。惠帝身边宫女虽众多,却独钟这俊美娈童。此人装束几近妖冶,冠插雉羽,带嵌珠贝,惠帝看了甚喜欢。于是,近侍诸郎也都纷纷效仿,一时间,未央宫内外,满眼都是摇摇曳曳。吕后见不得此等情景,却也无奈,只赌气不给这些郎官好脸色。
却说闳孺领了命,揣摩惠帝心思,决意要下个狠手。便带了几个少年宦者,在宫内僻静处看准,猛地拦下了田细儿。
那田细儿正行走间,忽遭人呵斥,抬头一看,见是惠帝亲信拦路,各个都虎视眈眈,心中便暗叫不好。只听闳孺低声喝道:“贼子!那赵王金枝玉叶,你也配来谋害?”
田细儿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求饶道:“小人怎敢有此狗胆?我是奉……”未等他一句说完,闳孺便飞起一脚,将他踹翻。众人扑上来,剥去外衣,一顿乱拳狠脚。
田细儿吃不住痛,连声哀叫:“诸位阿翁,饶命,饶命呀!”
闳孺冷笑一声:“我饶得你,那赵王却饶不得你。”
田细儿情知闳孺要下死手,慌忙扯开喉咙大叫:“太后呀,救我——”
闳孺叱道:“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了!”说罢,便朝左右一使眼色。
众少年宦者会意,各个从身上掣出短棍来,死命殴击。那田细儿瘫倒在地,起先还能哀号数声,到后来渐渐声弱,动也动不得了。只片刻工夫,竟活活被殴死!
闳孺上前,踹了田细儿两下,冷笑一声:“狗仗人势,也须是一条中用的狗!”便下令将尸身装入布袋藏了起来,又将田细儿的腰牌、鞋靴抛在宫墙下,布了个疑阵。
候到天黑,闳孺带领一众宦者,持了惠帝符节,谎称搬运细软,将布袋运至未央宫,坠上巨石,抛下太液池中去了。
虽如此,惠帝仍不能解心中之恨,神色常带忧戚,在长乐宫游走,无时不想到如意音容。旬日之后,竟是越发不能忍耐,便向母后奏请,要搬去未央宫起居,不愿再见长乐宫旧物。
吕后吃了一惊,冷笑道:“你羽翼才丰满,便不想再见老娘这张脸了。可叹当初,为保你太子位,费了我多少心机!”
惠帝却淡淡道:“此乃无利不起早也,就如商贾事。保住我太子位,便也保住了母后之位,这有何奇怪?”
吕后闻言,险些气结,指着惠帝鼻子叱道:“竖子!竟如此说话!你这孱头,当年我若再生一子,也轮不到你做皇帝!”
宣弃奴见不是事,忙过来打圆场,朝吕后叩头道:“儿大不由母,在民间也是常事,太后请息怒。新帝岂能不念母恩?不过是一时言语相激,有所唐突。想那天地之大,谁还能比嫡亲更亲?不在一处住,反倒天天想着,岂不是更好?”
吕后闻言,转念想了想,也乐得让儿子搬走,自己若与审郎行乐,将更是无顾忌,于是便允了:“也罢,那未央宫原本就是为你建的,空闲了多年,岂不可惜?既搬过去起居,不妨就在那边理政,两宫之间,涓人多跑腿就是,我看也好!”
惠帝长出一口气,连忙谢恩道:“儿初掌朝政,母后还须多多教诲。”
吕后便嗔道:“你阿翁尚且教不好你,我又哪里能成?天下太平,你只管依着黄老之术做事,不折腾,不瞎闹,便是个好。那个……你如意弟既已病殁,哀也无益。你幼弟刘友,人还懂事,可由淮阳王徙为赵王,免得北地无主。”
惠帝遵命退下,等不及涓人搬运细软,当日就住进了未央宫。因未央宫在长乐宫之西,故君臣也将此处称为“西宫”。
惠帝在未央宫安顿好,便不再每日向母后请安。初几日,吕后颇感不安,然数日之后,觉眼前清净了许多,便不再多想。这日,忽有宫人来禀报:宦者田细儿不见了踪影,唯留有腰牌等物,弃置于宫墙下,疑似外逃了。
“他如何要逃?”吕后心中疑惑,忽地想起当日,田细儿来报,说如意饮下毒酒前,曾哀告“愿做黑犬黄狸以效命”。莫非如意于地下作祟?
略想了想,吕后便又摇头,自语道:“新死之鬼,哪里有本事作祟?”不由得自语,“定是他着了暗算……此等事,定是那刘盈所为!”便在室内徘徊,有心要追查,又恐牵连出毒酒案来,在众臣面前便不好看,想想只得作罢,遥望西宫冷笑道,“小儿辈,杀了我的人,倒还有些性子!只可惜,你诡计百出,能阻得住他母子死吗?”
想到此,当即便唤来宣弃奴,命将戚夫人严刑处置。
宣弃奴道:“此事易耳!然如何严刑,请太后吩咐,小的必亲手处置。”
“以烟火熏聋耳!”
“诺。”
“灌下致哑药!”
“诺。”
“剜去双眼!”
“这个……”
“再斩去手足!”
“……”
“扔到茅厕中去,任由生死。”
宣弃奴闻听此命,脸色便渐至惨白,伏地不起,久久未应命。
吕后心中纳罕,问道:“你怕的甚?”
“回太后,小的……想起了田细儿。”
吕后便拍案叱道:“想起他做甚么?新帝已迁去西宫,如何还能再来捣鬼?你畏惧新帝,难道就不怕哀家吗?”
宣弃奴连忙叩首道:“不敢。小的这便遵命,只是……赐戚夫人死,一绳索便罢,何须这许多手段?”
“放肆!莫非你也心存怜惜?你今日怜他人,他人却未曾怜你。不见那戚氏猖獗之日,老娘我也只能佯作泼妇,稍露谋略,便是个死!”
宣弃奴听得愕然,大张口不能闭,良久才道:“事竟如此?太后往日委屈,小的实不知。我这便去处置戚夫人!”
吕后又喝道:“且慢!先传令下去:自今日起,便不再有甚么戚夫人了,只叫个‘人彘’就好!”
这日在永巷中,宣弃奴带了一群阉宦,如狼似虎般闯入,拽起戚夫人来,一语不发,便七手八脚行刑。几刀下去,便见血如喷泉。那戚夫人惨呼了十数声,便痛昏过去,再也无动静了。众阉宦弄了许久,才照吕后所嘱,将戚夫人弄成个“人彘”,抛在了茅厕里。
寂寂长巷,从此不再有《舂歌》回荡。巷内宫人闻知变故,无不神色凄惨,都不忍望那茅厕一眼。
如此过了数日,惠帝正与闳孺互倚着赏花,忽有宣弃奴来求见,称奉太后旨意,请惠帝去看“人彘”。
惠帝大奇,不由问道:“朕狩猎数年,未曾闻有‘人彘’,此为何物?”
宣弃奴俯首答道:“太后有诏,陛下见了便知。”
惠帝便带了闳孺,从飞阁复道来至长乐宫。宣弃奴一语不发,只顾在前头引路。堪堪走近了永巷,惠帝便起疑:“引朕来这里做甚么?”
宣弃奴紧走两步,一指茅厕道:“太后吩咐,请陛下自看。”
惠帝狠狠盯了宣弃奴一眼,掩了鼻子,从茅厕门伸头进去看,见有一物蠕动,不觉便吃了一惊,急唤道:“闳孺,闳孺,你来看,这是甚么?”
闳孺探头去看了,疑疑惑惑道:“是人?”
惠帝便厉声问宣弃奴道:“此乃何人?”
“回陛下,此乃……戚、戚夫人。”
惠帝面露惊怖,呆了一呆,随即撕肝裂胆地叫道:“天呀,天呀!”便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闳孺大惊失色,连忙去扶。宣弃奴也慌了,正欲伸手相助,闳孺忽地拦住,怒道:“你吓到了陛下,即是有九条命,也万难抵罪!”说罢,便一用力,将惠帝扶起,匆匆回了未央宫。
受此惊吓,惠帝便一病不起,每日只能卧于榻上,时哭时笑。几日后,方清醒过来,思之愈愤,便命闳孺去向吕后传话:“此非人所为,天地亦不能容。臣为太后之子,终不能再治天下了。”
闳孺闻此言,双腿战栗,畏葸不敢从命。
惠帝怒道:“你便照此去说!太后还能吃了你吗?”
闳孺无奈,只得壮起胆来,去见吕后,将惠帝言辞复述了一遍。
吕后听了,果然未怪罪闳孺,只微微一笑:“竖子不愿治天下了?那么也罢,老娘亲为好了。”言毕即起身,踱至殿门,大笑两声,望空大呼道:“失心翁,那黄泉底下,你可遂了心愿乎?”
正所谓:人有百样,命有千种。吕后这边得意时,可怜那边戚夫人,却是酷刑加身,又熬了不知有几多时日,才无声无息地消殒。
回想自彭城之战起,戚氏以一民家弱女,攀上了刘邦这旷世雄主,数年间,享尽了人间头等的荣华,也算是运气奇佳。向日在洛阳南宫,更是夫唱妇随,堪比神仙眷侣,平常人哪得此种福分?然其终系小家妇,心无远虑,为爱子之故,在宫闱争斗中强出头,将那帝王家事,混同了寻常大小妇之争,一旦夫亡,便顿成囚徒,可谓小智而不察大道。唯其受辱之时,昂然不屈,作《舂歌》以抒忧愤,竟遭酷刑而死,又着实令人怜悯。
如意母子死后,周昌于府邸闻之,大恸,伏地望北泣道:“季兄,周昌负你,又怎有脸面苟活?”自此闭门不上朝,任凭吕后如何宣召,他只是不应。在家三年,竟至郁郁而终。
那惠帝受了一场惊吓,亦是身心俱损,卧倒不起,竟然病了一年有余。病愈后,亦不愿再理政,只日日纵酒淫乐,此为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