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心胸狭窄,到头来总是会去害别人,而且最终总是会害了自己,因为他一方面在不断地树立反对派,另方面也随时给加害他的人以机会。他一面伤害别人,一面又说自己没什么错,结果便有人这样来对待他。
204、
朱元璋征战十多年,经历过许多生死的关键,每每都能杀死对方,而保全了自己,才能有今日。杀人对他来说,是件非常的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如今杀的人,大多是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人,特别是徐达,很是让他怀念,有时甚至会生出一些歉意来。就在毒死徐达的二个月后,他竟然梦到了徐达,无限恨意地望着他说:
“我为你出生入死,打下了大明江山,你竟然还要加害于我!”
醒来,朱元璋头上冒汗,心跳不已,久久不能平静。他在床上坐了许久,决定今日不朝,让人去徐达坟上看看。他走出寝宫,沿着千步廊,信步朝御河走去,身后,几个贴身太监不远处跟着。朱元璋举目这若大的内宫,不由得又想起了刘伯温。这内宫,就是1366年,刘伯温受他朱元璋之命,占卜后填湖建起来的,地势南高北低。曾记得,当年刘伯温还给他讲了什么“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之类的话,如今……
正想着,吏部张富户来,说有重要事禀报。朱元璋初听一怒,吏部有事,怎么径来找朕?转而一想,如今中书省废了,没有丞相,下面六部的事,不直接找朕,又能去找谁?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
这权力,真诱人,可也真够累人!
回到御书房,传来张富户,朱元璋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就是张富户,找我有什么事?”
张富户并不回答,只抬眼去望一边站着的几个宫女、太监,朱元璋知道他的意思,却并不作理会,冷冷地说:
“不妨事,有话,快说。”
张富户听了,不敢再抬头张望,只垂了头小声地说:“李存义和李佑曾伙同胡惟庸谋逆。”
朱元璋听了,由不得皱了皱眉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这李存义是李善长的亲弟弟,李佑是李善长的亲儿子,他们也会谋反?朱元璋脸色突然地严肃起来,不怒自威地逼视着张富户,问道:
“证据?”
张富户见了朱元璋的样子,已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听朱元璋这么一问,松了一口气回答:“这事,是李存义家的管家亲口招供的,现在人已交宗人府那儿押着。”
“让宗人府赵成来。”朱元璋说完闭上眼睛。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李善长的亲弟弟、亲儿子,他们都会谋反?朱元璋还是不信,在心里嘀咕着。张富户只好就这么跪着,一直等着宗人府来人。没过多久,宗人府赵成进来,朱元璋瞅着跪在脚下的赵成,好一会才冷冷地问道:“李存义和李佑曾伙同胡惟庸谋逆?”
声音虽轻,却如五雷轰顶。赵成听了,惊得差点向后翻倒,强撑着跪稳了,抬头回答说:“现有李存义家的管家亲口供词在此。”说完,赵成颤颤抖抖地从怀里掏出李存义家的管家的供词。
朱元璋看了,更加轻声地说:“这么看来,张富户的话是属实了!”
朱元璋说完,他瞪大眼睛,似乎又看到了李善长那张恭顺的脸,想到他曾经鞍前马后的效命。就算那管家说的是实,就算他们真的都想反,可是能反得了吗?朱元璋在心里问自己,随即又摇了摇头。于是,朱元璋破天荒地发出一道处置与谋反者牵连的圣旨:
“李存义与李佑都免死,贬到荒凉的崇明岛上流放。”
朱元璋识人、用人,特别是在控制人上是个超人的天才,但他毕竟没有受过很多的教育,一个从穷苦中长大的人,在很多地方总会深深地留下一些世俗的印迹。朱元璋在与人争利方面再多的智勇,终掩盖不住他在待人上的诸多不足,特别是他给了人好处后,总是还希望受了他好处的人能有所回报,或者是有所表示。
如今,李存义、李佑犯的都是杀头的谋反之罪,如果朱元璋愿意,完全可以把李善长拉进来一块儿给杀了。然而,他朱元璋却看了李善长的面子,给了他们这么一个天大的恩惠,非但没有牵连李善长进来,连他谋反的弟弟和儿子都没有杀。按理,李善长受到如此殊遇,应该上书谢恩。
朱元璋从宣布了那道免死李存义与李佑的圣旨后,就一直在等待着。遗憾的是,李善长一直没有半点表示,朱元璋开始感到非常不愉快,进而感到烦恼,再之后便是愤怒了。
“李善长,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大胆,难道朕真奈何不了你,还是朕不敢奈何你?”朱元璋愤怒地想道。
这一回,一向聪明过人、一辈子善揣圣意的李善长,却一点也不明白朱元璋此刻的愤怒。
205、
新年刚过,春日的太阳格外暖和,鸟儿在新枝间快乐地啼叫,鱼儿于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弋。独有那锦衣卫的审讯室里,此时异常地阴森冷酷。一个白发斑斑的老者,被裸置于铁床上,正在受着他的皇上发明的洗刷之刑。武高武大,结实而强壮的锦衣卫,一人端着一盆沸水,另一人从中舀了一勺。不知为什么,他俩今日大发善心,不是将沸水先泼在老者的脸上,而是泼在老者扁平的胸口上。老者唉哟、唉哟地叫着。锦衣卫见了,笑嘻嘻地说:
“这才刚刚开始呢,怎么就叫了?”说着抓了一把盐巴和辣椒粉来,慢慢地洒在老者刚被沸水汤烂的胸口上。
老者叫唤得更加利害了。锦衣卫突然大喝一声:“不准再叫!”
老者吓得真咬紧了双唇,不敢再啃一个字。
“告诉你。”锦衣卫凑近老者,放缓声音说:“这才刚刚开始,你既然受不住,就快招了,也省得皮肉受苦。若你硬是不肯招,我们再用铁刷子来刷,把你的肉一丝丝刷下来。再不招,我们就用铁勾勾住你的谷道,把你象宰了的猪那样倒挂起来,然后再挑断你的脚筋、手筋……总之,直到你要么是招了,要么是死了为止。”
老者听了,长叹一声,说:“我招、我招。”
这老者名叫封绩,本是元朝的旧臣,后来归降了明朝。封绩每日里认认真真地忙着自己该做的事,殊不料突然祸从天降,有个叫伍许的人告他曾经往来于蒙汉之间,多次替胡惟庸给元朝传送书信,勾结谋反。让人不解的是,还说胡惟庸在给元朝的信中称臣。按说这事一看便知有悖常理,胡惟庸在大明皇朝已经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何以还要给被大明皇朝赶到北方苟延残喘的元朝称臣?更让人不解的是,还将老宰相李善长也牵扯了进来。封绩知道,这参与勾结谋反可是灭九族的事,何况又要污告当朝老宰相李善长,于是便抱着打死也不招的想法。可是,在绵衣卫的酷刑下,他终于还是受不了啦!
作为一个从小受过很不公正待遇的人,特别是作为一个有着乞讨经历的而自身又不能积极向善的人,朱元璋身上有一种无赖的精神,这种无赖的精神可以使他为达目的而不惜一切残忍的手段和根本不去顾及事实,心中且无一点愧意。这么些年来,为了清除一切他认为对他的皇权有威胁或是他不满意的人,朱元璋紧紧抓住胡惟庸的谋逆案不放,无论要惩罚谁,就说这个人是胡惟庸的党人,犯了谋逆罪,拉出去便一刀砍了。此时,因胡惟庸一案被杀的,已有两万余人。为了打击李善长,朱元璋决定也用此计。他不顾胡惟庸的案子已经死了二万多人,还要利用这个案子打击无辜。权威之下,一些无能建功立业谋求升迁,或者是为了报复、泄恨的人,便会靠了污陷他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朱元璋高度极权的统治下,不少人走到了污告陷害他人的路上,使得朱元璋的愿望总是能如愿以偿。这年初,有人报告明州卫的指挥官伍许与日倭勾结。经一番严刑考打,伍许坦白了自己是奉胡惟庸的命令与日倭勾结的,而且是直接受封绩的领导。朱元璋又抓又捕又杀了上百人之后,还是无法找到第二个证明伍许话的人。封绩被审了两次,始终不能让朱元璋得到满意的答案,于是只好将他交给锦衣卫来办理。自然而然,案情很快有了发展。在锦衣卫进一步地诱逼下,封绩终于供出了他们需要的答案:
胡惟庸勾结元人谋反,在给元朝的信中称臣。这其中给元朝传送书信的人,就是封绩。早在2年前,大将军蓝玉北伐时,还抓到过封绩,是李善长替他出面求情,让蓝玉将封绩放了……锦衣卫将封绩亲笔所写的如此这般、白纸黑字、盖上了殷红手印的口供,送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瞥了一眼,哈哈地笑了。“李善长,你的辫子总算抓在我手上了!汝为鱼肉,还能如何?”朱元璋冷笑着说,然后吩咐锦衣卫道:“先不要惊动他,只给朕紧紧地盯着”
李善长及及可危,却全然不知,反而在心里埋怨朱元璋,怪他不该将自己的亲弟弟和亲儿子流放到荒凉的崇明岛上去。这人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理”始终只是一个人自我以为是的心中想法。然而却不知,这个‘理’,左边一个‘王’,右边上边一个‘田’,下边一个‘土’。王者的田土,王者的疆土,指的就是统治者势力所达到的地方,只应是统治者的声音,统治者的话,统治者的‘心声’,就是‘理’!李善长聪明透顶,如果他冷静下来,是能够想到这些的,可是他现在心里憋着一肚子气,便不想那么多了,非但不去感谢朱元璋,还自己找了些事来干。李善长辛苦一辈子,攒下不少钱,看到朱元璋的皇宫修得越来越漂亮,忍不住把自己的府地也好好地扩修一下。
李善长是长于经济计划的人,为了节省些开支,他来到信国公府,汤和见他来了,赶忙迎至大厅中,吩咐摆酒招待。李善长见了,摆摆手说:
“信国公不要客气,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李善长望着汤和说。
汤和不知他今日为何这般客气,不解地望着他,非常客气地说道:“左相国有何事,只管开口吩咐就是。”
李善长这才笑着说:“吩咐不敢,我要修整一下府地,想问信国公借三百名卫卒。”
在当时,让当兵的来替大官们做些事,本属平常事情。汤和当时虽辞去了兵权,但府上仍有上千的士卒,听了李善长的请求,也不多作考虑,就点头答应说:“这样的小事,只需宰相吩咐一声,何须亲自前来。”
谁知道,这三百士卒还刚到左相国府,那边便有厂卫的王银报告给了朱元璋。
“真有三百士卒在李相国府上?”朱元璋听了报告之后问道。
“实实在在,小的不敢隐瞒。”王银回答。
“李相国要干什么?”朱元璋极不耐烦地自语。
“他们……”
“私下里集结兵力,准备谋反?”朱元璋打断王银的话,冷冷地问道。
“小人以为……”
“朕说他们是想谋反,对不对?”朱元璋再次打断王银的话,威严地问道。
“对,对,他们是想谋反。”
“李善长想谋反,你说的可是事实?”朱元璋逼问着。
王银连忙跪下,说:“小人们说的句句是实,不敢有半句谎言。”朱元璋听了,再也按捺不住,颁严赦说:
“李善长以元勋国贼,知逆谋不举,孤疑观望怀两端,又私下集兵,大逆不道,当殊满门。”
206、
1390年的秋天,西风啸起,草木零落,肃杀之声,远近可闻。就在这一片愁人的苦秋之中,金陵的街头,却拥满了好奇的看客。他们一大早就走出自己温暖的家,来到这皇上杀人的午门外等候。百姓们之所以如此热心,因为今天被杀的人非同寻常,是那权倾一时,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李善长。
秋风怒号着,卷起街道两旁飘下来的树叶与平日里百姓随手扔下的果皮,狠狠地砸在人们的脸上。这些好奇的市民,却并不因此有半点退意,反而是更加地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这些年来他们虽然不断地看见杀人,但杀这样大的人物,却还是第一次。
“来了,你们看,来了。”不知是谁,兴奋地告诉身边的伙伴。于是人们循了他的声音,把目光都投向午门。果然,宫门打开,一簇鸣锣开道的人后面,五花大捆了长长的一串人,这些人的背后都插了一块写了个“斩”字的长牌子。那走在最前面的,便是一个古稀之年的老翁。只见他,银白的头发,银白的长须,衬着一张煞白的长脸。他的双眼似乎小了一些,却还是非常的有神。此时,他并不看这些好奇的市民,也不看凶神般的刽子手,只是昂头朝天望着。那神态让市民也看得很明白,他在问天:
“为什么会这样?!”
这古稀之年的老人便是李善长,他已经满脸皱纹,刚满七十七岁。作为大明皇朝开国功臣第一人,李善长自1354年被朱元璋亲自登门请到军中,从幕下、掌书记,一直做到左相国。他曾劝朱元璋效法汉高祖刘邦,要胸怀广阔,立下大志,以成帝业。朱元璋不愧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李善长对他讲的这些,他都一一做到了。李善长没有给他讲的,关于刘邦杀功臣的事情,他也学会了。真是无师自通,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回,连他李善长这样的文臣之首,也要拖出来杀了!
跟在李善长身后的,有他的妻子、儿女、弟弟、侄儿、侄女,老老少少。大的已过古稀之年,小的还在嗷嗷待哺,一共七十多人。同时连坐被杀的,还有吉安侯陆仲亨、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等三十余人。随着刽子手们举起的大刀劈下,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上,然后是无头的尸身涌出殷红的鲜血。
为什么会这样呢?李善长问天问不出什么,已经尸、首两分了。老百姓望着满地的人头,继续问着,只是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善长的亲人当中,也有不被杀害的,这就是李善长的长子、朱元璋长女临安公主的附马。朱元璋毕竟还是讲亲情的,经不住临安公主的苦苦求情,这才开恩放了李善长一码,饶了他这个长子一命,算是给李善长保留了一丝血脉,罚他往江浦流徙。
李善长与看着他被斩的百姓,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斩李善长。但在李善长死后的第二年,虞部郎中王国用却上书来李善长叫屈,说:
“李善长一直是与皇帝陛下同心同德,南征北战、冒着千难万险取得了天下。他不愧是大明王朝的第一勋臣,生时被封公,死了被封王。李善长的儿子作了皇帝的驸马,他的亲戚都做了大官。作为臣子,李善长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了顶级。他这样的情况,要说他图谋不轨,恐怕难以让人相信。现在说他是要帮助胡惟庸谋反,实在是非常荒谬。一个人爱他儿子一定会超过爱他的兄弟,希望与他的子女安享天伦之乐。李善长与胡惟庸,就象是兄与弟的感情,李善长于皇帝陛下,却有着子与女的感情。假使李善长要帮助胡惟庸篡夺帝位,只不过勋臣第一而已,哪里又比得上他今天所得的地位?而且,李善长难道会不知天下是不可以凭了侥幸就可以夺取的……如今李善长已死,再说也没有用,只请陛下能作为一个教训来防止将来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或许是杀了李善长之后,朱元璋自己也有些后悔;或许是杀了李善长之后,朱元璋已经达到了目的。因此,他看了虞部郎中王的上书,并没有去怪罪他。朱元璋心里比谁都清楚:李善长死得是太冤枉!可是,为了大体,作为皇上的他,又只能这样去做。
后来有人为此评议说:明初设中书省,置左右丞相,管领枢要,率以勋臣领其事。然徐达、李文忠等数受命征讨,未尝专理省事。其从容丞弼之任者,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三人而已。惟庸败后,丞相之官遂废不设。故终明之世,惟善长、广洋得称丞相。独惜善长以布衣徒步,能择主于草昧之初,委身戮力,赞成鸿业,遂得剖符开国,列爵上公,乃至富极贵溢,于衰暮之年自取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