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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寂寞英雄(1 / 1)


持节云中

多年来,考虑到内政不稳、国疲民困,汉朝朝廷对匈奴的骚扰一直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对于朝堂上的主战声,文帝一般都采取抑制态度。因为,大汉实在经不起战争,保持社会稳定,让民众休养生息,才是目前压倒一切的头号任务。

忍字当头一把刀,忍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但文帝接过的是一片满目疮痍的江山,除了选择忍,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些年来,匈奴在边境线上不停地制造事端,他忍了;吴王刘濞等诸侯骄横跋扈,他忍了;朝堂上,功臣倚老卖老,把持朝政,他也忍了。

但如果就此认为,文帝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如今,匈奴人快要杀上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敌人的刀尖已快要插到胸口了,难道要束手就擒,将大汉江山拱手让人不成?

一道诏令从未央宫传出,任命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遬(sù)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做好沿边诸郡防守,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内史、栾布为将军,做好出击匈奴的准备。

同时,任命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集结千辆兵车、十万骑兵,驻扎渭水北面,拱卫京城安危,防止匈奴人突袭长安。

宣布军事部署和人事任命后,文帝亲自到渭水大营劳军,整肃军纪,厚赏将士,并决定御驾亲征,出塞与匈奴决一死战。

皇帝亲征匈奴的消息传开,朝堂上炸了锅,引起轩然大波,群臣们纷纷站出来反对,表示天子不能轻易涉险。皇帝亲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文帝长于代国,虽说对匈奴有所了解,但毕竟不像高祖那样身经百战,岂能凭一时血气之勇与敌搏命?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皇帝的绝对安全,当年高祖就是由于阵前中箭,最终死于箭伤。

只是,文帝已经铁了心,任群臣们费尽唇舌,百般劝谏,他根本听不进去。

皇帝油盐不进,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有人聪明,想到有一个人的话,皇帝一定能听得进去,还得赶紧动员她出来劝阻,她便是薄太后!

老太后心疼儿子,文帝要亲征,她自然一百个不愿意。

文帝为人至孝,母亲出面发话,他只得作罢,便命张相如率董赤、栾布出征匈奴。

正当汉军集结完毕,开赴边境时,老上单于率领匈奴大军已经在塞内祸害了月余。在这段时间内,抢钱抢粮抢人,已经抢得差不多了,得知汉军大部队将至,他才不想做无谓的纠缠,满载战利品从容扬长而去。

等到张相如带领汉军赶到塞上时,连个匈奴人影子都没看到,大军在边塞附近草原上转了一大圈,只好原路返回。

匈奴人给汉朝朝廷造成如此大的损失,却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数万汉军劳师远征,没能斩杀敌人一兵一卒。遇到这样幽灵般的对手,汉廷上下非常郁闷,但又毫无办法。

不过,让文帝稍感欣慰的是,此次匈奴大举入侵,在萧关遭到驻地汉军迎头痛击,损失惨重。尤其振奋人心的是,有两位新入伍的勇士斩杀匈奴颇多,战绩斐然。

他们是一对堂兄弟,来自陇西郡成纪县(今甘肃静宁县西南),兄长叫作李广,弟弟名叫李蔡。

说起来,李氏兄弟也并非一般布衣百姓,祖上可是大有来头。秦始皇发动统一六国之战时,在灭燕之战中,率领先锋军的是位名叫李信的少壮将军,他率领秦军率先抵达易水,迫使燕太子丹远逃辽东。李信穷追不舍,一路追击到衍水(今辽宁省太子河),穷途末路的燕王喜使人逼杀太子丹,李信获其首级而归,一时名扬四海。

李广兄弟正是李信的后裔。李信本籍槐里县(今陕西省咸阳兴平东),后来,李氏后人迁徙至成纪县。虽说家道中落,但李家的骑射传统世代传承不辍,在家庭熏陶之下,李广兄弟从小练就一身本领,特别是李广,箭术娴熟,加上臂力惊人,可以做到矢无虚发,一箭毙命。

得知朝廷为抵御匈奴颁发征兵令,兄弟二人便以良家子弟身份参军入伍。

何为良家子弟?就是出身清白,没有犯罪记录的家庭出身的孩子。

同样是参军,良家子弟与罪犯戍卒大不一样。罪犯戍卒是被强征,属于戴罪入伍,具有惩罚性质,而良家子弟入伍为主动参军,在以后战功提拔等方面,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李广因战场上表现出色,很快被提拔为中郎(秩比六百石,属于高级郎官),李蔡也被提拔为郎官。

自此以后,李广常侍从皇帝身边,扈从出行。

外出总免不了出现一些意外情况,比如道路受阻,甚至在荒郊野外路遇野兽,但李广毫无惧色,当场将野兽格杀。

李广高超的武艺和过人的勇气,令文帝深为折服。有一次,文帝用惋惜的口气说:“你生在当下,实在有点可惜了,没遇到好时机,要是早一点,赶在高祖争夺天下之际,以你的本事,就算封万户侯,也不在话下啊!”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从来是英雄血染红了帝王们的皇图霸业,但并不是所有的帝王都能成就勇士的英雄梦。

文帝这番话,表面上说给李广,实际上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呢?

他明白,自己注定成不了与父亲并肩的伟大帝王。冥冥之中,宿命已成定数,纵然贵为天子,亦无法摆脱命运的枷锁,他在为英雄报国无门而叹息时,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无法为英雄提供驰骋舞台而伤神!

或许文帝自己也没料到,他一句无意间的感慨,却一语成谶,犹如魔咒梦魇,伴随了李广一生,令他终身无法摆脱。

其实,每个时代都有足够广阔的天地,就看帝王的魄力和决断力了。比如困扰汉朝多年的匈奴问题,既是挑战,也是机遇。

文帝总是感叹,朝中缺乏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然而,人世间从来不缺人才,缺的是发现人才的伯乐。

有人就曾断言,即使当世有廉颇、李牧这样不世出的将才,皇帝也不会用他,为此,文帝还气恼了许久。

直到这次匈奴大举入侵之时,文帝又想起了此人,便将他找来,再次当面质问他:“冯唐,你倒是说说看,怎么知道我不会任用廉颇、李牧呢?”

冯唐担任的官职是中郎署长。

按照汉制,郎中分属车、户、骑将等,中郎高于郎中,分属五官、左、右中郎将。未央宫、长乐宫及上林苑等皇家宫廷、离宫、园囿等俱设有郎署,供各级郎官更值宿卫之用,郎署负责人称作郎署长。

冯唐署理的是一处中郎署,故称为中郎署长。

冯唐祖父本是赵国人,曾在李牧手下效力,两人交往过密,对李牧的生平事迹颇为熟悉。

想当年,李牧遭人陷害,蒙冤而死后,赵国再无大将,秦人很快就灭了赵国。赵国亡国后,为了逃避秦人迫害,冯唐祖父和家人隐姓埋名,藏匿民间。

祖父死后,冯唐父亲携带家人远离赵国,举家迁居代地。在这以后的数年间,包括赵、代在内的河北地区,先后历经了秦末战乱和楚汉战争,几乎沦为丘墟。为了给家人寻一个稳定的生活去处,待大汉建立后,冯家又一次搬家,这一次他们迁到了关中,落户安陵。

由于家庭渊源,可以说,冯唐自小就是听着廉颇、李牧的故事长大的,对他们的逸事可以说如数家珍。

汉初人才选拔制度还不太规范,基本由地方官员在辖区内考察举荐,考察内容主要两个方面:个人才能和品德。冯唐由于孝行被举荐为中郎署长。

在中郎署长任上一干就是好多年,由于常在皇帝身边侍从,冯唐对文帝性格比较了解。有一次,文帝乘车路过冯唐任职的郎署,冯唐在一旁侍候。文帝看冯唐年纪不小了(推断大概五六十岁了),便和他拉家常:“老人家老家是哪里呀?怎么这把年龄了,还在做郎官(郎官一般是贵家子弟晋升的跳板,多由年轻人出任)?”

冯唐一一如实回答。

文帝一听冯唐是赵人,又曾在代地生活过,顿时有了好感,毕竟他是在代国长大,那里相当于故乡,他乡逢故人,自然备感亲切。他向冯唐打听一些代地的陈年旧事:“想当年,我在代国时,尚食监(负责诸侯王膳食的官员)高祛经常向我提起赵将李齐,讲他在巨鹿之战时的英雄气概。到如今,每逢吃饭,还会想起往事,历历在目,老人家知道李齐此人吗?”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名将如云,至于李齐,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人物罢了。冯唐当即回答说:“比起赵国历史上的名将廉颇、李牧,李齐差远了。”

文帝感到好奇,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冯唐回道:“我祖父曾在赵军中担任将领,与李牧关系很不错,我父亲曾在代国(秦末楚汉之时)担任过国相,与李齐共事,交往甚密。因有过这段渊源,我对他们的为人都比较了解。”

文帝一听,颇有些激动,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说:“可惜啊,我没有廉颇、李牧这样的大将之才,否则,我还会为匈奴所困扰吗?”

不料,冯唐却没有附和,反而淡淡地答道:“请恕臣下直言,陛下就算手下有廉颇、李牧般人才,您也不会重用他们。”

一句话戳到了文帝的痛处,他没想到冯唐会这样当着众人面公开打自己脸,恼羞成怒之下,当场拂袖而去。

虽然文帝很气恼,但并不糊涂。

回到宫中,过了许久,待气慢慢消了,文帝又召见冯唐,用略带批评的口吻说:“你有什么话就不能私下跟我说吗?为何非要当众令我难堪,这不是存心羞辱我吗?”

冯唐听完,先向皇帝致歉,然后答道:“我是个见识短浅之人,不懂得忌讳回避,没有很好地维护好陛下的颜面。”

等于直白告诉皇帝,我就是这性子,拐弯抹角、见风使舵那种事,我可干不了!

文帝见他是个直肠子,也就没太放在心上,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这次,君臣二人再次见面。

但文帝心结依旧,不肯承认自己不重用人才。

万方有过,朕躬无错,皇帝一般都是这德行!

但是文帝又不得不拉下面子,询问冯唐,因为边患越来越严重,自打张相如带领大军归来后,匈奴人又先后偷袭云中郡、辽东郡,顺道还祸害了代郡,数以万计的百姓或被杀,或被掳走,不计其数的牲畜被抢走。

边境消息不断传到长安,文帝食不甘味、寝不安床,他迫切需要一位廉颇、李牧式的将领,帮他扭转乾坤。

正所谓,漫说汉庭思李牧,未闻郎署遣冯唐。

冯唐依然是冯唐,文帝依然是文帝,只是双方心态有些不一样了。

面对皇帝的询问,冯唐心想,非常人才必须用非常方式对待。要想得到国士,就必须以国士待之;想要虎狼之师,就必须给他吃肉;想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将帅,就必须给他绝对的权力和自由,这样才能放手一搏,建立非常功业。问题是陛下你能做到吗?

“我听说,在古时候,每逢大将出征,君主亲自跪下推将军的车毂,说:‘国门以内的事我决断,国门以外的事,由将军裁定。所有军队中封爵奖赏的事,都由将军先自行决定,待归来再奏报朝廷。’我曾亲耳听祖父谈过李牧的故事,他统率赵国大军驻扎边境时,在军队驻地,由军队出面,设置交易市场,租税收入供军队使用,称为军市。李牧将从军市征收的税金,自行用来犒赏部下,而赵王从来不过问,也不干预。赵王交给他的任务就一项,打仗必须取胜,其他的事一概不问。”

关于军市,早在商鞅变法时就曾出现。不过,商鞅提倡耕战,打压商业,所以对军市一直持抑制态度。真正将军市发扬光大的,李牧当属第一人。军市既可以增加军队收入,又促进了驻地居民商品流通,可谓一举两得。

文帝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听。

“正因为有了自主权,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充分发挥才智,李牧组建兵车一千三百辆,麾下精于骑射之士一万三千人,能够上阵杀敌的士兵有十万人。有了这支强大的军队,赵军才能北驱匈奴单于,大破东胡,消灭澹林(古代东北一支部族),西抑强秦,南援韩魏。此时的赵国,犹如中原霸主,无人敢轻视。只可惜,后来赵王迁即位,听信宦官郭开的谗言,自毁长城,杀了李牧,赵国旋被秦人消灭,赵王迁自己也沦为秦人俘虏。”

这些往事,才过去不过数十年。冯唐虽说得风轻云淡,但文帝听来却是惊心动魄。

说完李牧旧事,冯唐话锋一转,说道:“我听说,云中郡郡守魏尚,亦效法李牧开军市,不但将税金全部用来犒赏士兵,还自掏腰包,每隔五日杀一次牛,款待宾客、军吏和身边之人,手下的人都乐于效死。就连匈奴人得知云中汉军将士上下齐心后,也不敢再轻易攻袭云中边塞。后来,有一次,匈奴入侵云中,结果被魏尚迎头痛击,打得落花流水,损失惨重,狼狈逃窜。魏尚手底下士卒们多数都是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他们不懂大道理,不熟悉法律,他们参军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上阵杀敌,为国效力。然而,在报功时,因与实际情况有所出入就被治罪,他们的功劳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奖赏。”

文帝一直不说话,只听冯唐讲述。

紧接着,冯唐话就有些尖锐了:“听说魏尚在上报军功时,因为比斩敌实际人数多报了六人,就被陛下下诏夺爵,判处入狱一年。臣下冒昧地认为,如此轻赏重罚,会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臣据此认为,陛下纵然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名将,也不会重用。臣口无遮拦说了这么多,请陛下治罪!”

文帝是个明白人,他明白如今匈奴大敌当前,在这节骨眼上必须稳住军心,做出重视人才的姿态来。

在谈话结束后,文帝当即就让冯唐带上皇帝符节前往云中郡,宣布赦免魏尚,官复原职。

经过此次谈话,文帝对冯唐刮目相看,任命他为车骑都尉,掌领中尉和郡国车士。

冯唐的前途看上去一片光明,大好前程正在向他招手。

然而,在以后的七年中,冯唐基本处于被闲置状态,在平淡中消耗时光,毫无建树。直到文帝去世,才被调任为楚国国相,但是上任没多久,就被罢官了。

冯唐为何被罢官,原因不明,但很有可能是与楚王刘戊(楚元王刘交孙子)有关。

刘戊此君是个十足浑蛋,他还在当楚国太子时,父亲刘郢客让申公做他师傅,指导他读书。申公是何许人也?他可是当时大儒。早年曾与楚元王交游,共同求学,后来又陪刘郢客一起赴长安求学于浮丘伯,按辈分,差不多是刘戊爷爷辈了。

刘交与刘郢客父子二人好学尊儒,但万万没料到,后世出了个刘戊这样的混世魔王,他打小就不爱读书,特别憎恶父亲逼他读书。申公作为一代宗师,估计教导他严苛了一些,就被刘戊记恨心头。待他即位没多久,就罚申公去做苦役。申公一大把年纪,哪里受得了这罪?好在后来抽了个机会,逃离了楚国。

估计,冯唐的遭遇跟申公差不多。

在以后的时光中,冯唐闲居家中,淡看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一天天消磨时光,直到年华不再,华发满头。

数十年后,朝廷下诏民间推荐人才,才记起冯唐来。只是此时的冯唐已是年过九十,垂垂老矣,难堪大用了。

快意人生

人生在世,最难的是按照自己的性子快意地活着。每个人总有一些人生信条,不同的是,有人可以变通,但有人则不然,为了自己信条,可以不惜以身涉险,冒着惹恼皇帝的风险。比如张释之、冯唐就这样,他们的结局令人不胜唏嘘。

文帝时代,是个不错的时代,也是个不幸的时代。

总体来说,国家保持了稳定,社会生产力在稳步地提高,平常老百姓暂时告别了秦末以来的战乱,日子虽然仍旧艰难,但至少不用再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了。

更难能可贵的是,文帝一直保持着冷静头脑,抱定不折腾的精神,除了在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4年)冬季那场匈奴大规模入侵,他一度打算亲征外,对外基本保持守势,不主动挑事,也按住了朝堂上一些人不切实际的鼓噪。

比如文帝即位之初,大将军陈武就曾怂恿对南越、朝鲜动武,开疆拓土。陈武的理由也很充足,南越、朝鲜自秦一统天下后,就归属中华帝国,成为中原王朝的固有领土,但是,秦末大乱之时,两地趁机各自割据,自立门户。高祖成立大汉之初,碍于天下初定,无暇分身,腾不出手来,只得作罢。现在可不一样了,天下已定,海内皆仰承陛下恩泽,应该出兵讨伐,一统宇内才是。

其实,陈武的另外一层潜台词没有说破,文帝以外藩入主大统,想要立威,最快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发动一场对外战争。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一旦身处不利,为了平息纷扰,快速树立权威,往往会发动对外战争,以达到凝聚人心、转移视线的目的,这种手段从来都是屡试不爽。

说实在的,面对陈武的提议,很少有君王会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哪个皇帝不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呢?

况且,以大汉的体量,对付南越、朝鲜这样的边陲小国,还不是手到擒来?

好在文帝没有热血冲头,他果断拒绝了陈武的提议——

“当年先帝知道百姓已困疲至极,不能再加以驱使了,因此,没有考虑南越、朝鲜之事。先帝尚且如此,我岂敢再生妄念?现如今,匈奴年年入侵,边境百姓日子过得实在太凄苦,为了抵御外敌,父死子继,士卒们超限服役,无暇休养生息。为此,我常常彻夜难眠,倘若北部边境安定下来,老百姓能过上安分日子,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还敢痴心妄想,另起刀兵之念呢?这事,你以后就别提了。”

战争就是个魔鬼盒子,开启容易,但是一旦打开,谁也无法保证它会发生什么。文帝的冷静理智,让大汉避免了卷入另外一场战争泥沼中。

仗是不打了,但帝国的体面还是要维持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赵佗在南天一隅公然称帝,朝廷总不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吧。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如果任由赵佗这样招摇下去,大汉天子的威严何在?

安抚四夷,手段无非有二,武力威慑和笼络羁縻。目前既然排除了动用武力的可能,剩下只有一个办法:外交解决。

文帝先派人到真定,修葺赵佗先人的墓地,按时祭祀赵佗祖先,并安排人手守护,以免再遭破坏。另外,赵佗在老家的同族亲人,均被委以官职,重金厚赏。

死者已矣,无知无觉,给死人脸上贴金,无非是做给活人看。

汉廷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做给赵佗看的。只是赵佗身在千里之外,路途遥远,音信杳然,难免以讹传讹,如何是好?

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一名得力人手前往南越,对赵佗恩威并施,晓以利害,让他放弃称帝。但是环顾朝堂之上,又有谁能够担当起这份重任呢?

当时丞相陈平还健在,他对皇帝说,此事好办,有个现成人选。

文帝问:“谁?”

陈平说,陆贾在先帝时,曾出使南越,轻车熟路,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

文帝当即表示同意。

从高祖至文帝十多年间,陆贾一直半隐半仕,游刃于朝野之间,从来不是世人关注的焦点,但从来没有远离高层政治。文帝继位之初,表面看周勃、陈平等人出了大力,风光无限,实则陆贾一直在幕后助推。

所谓站得越高,跌得越重,君子居高处,往往如临深渊。张良推辞高位,得以善终,而周勃设法踩着陈平往上爬,结果身陷囹圄,几乎性命不保。

陆贾是一位智者,知道人生成功,能力固然重要,但准确把握时机,懂得进退,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他的志向并不是在庙堂上挥斥方遒,而是在天下间合纵连横。他一直在静静等待时机。果不其然,朝廷的诏书到了,他被任命为太中大夫,代表朝廷出使南越。

赴南越之路,陆贾多年前就走过,谈不上陌生,只是现在形势远比当初复杂多了。吕后末年那场失败的南征,使得大汉与南越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陆贾此次的南越之行,注定不轻松。

好在陆贾不辱使命,利用他出色的口才和外交才华,最终使赵佗主动放弃称帝,成功维护了大汉帝国的体面和尊严。自此以后,南越王赵佗恢复春秋两季朝贺的礼仪,按时派人到长安朝见大汉皇帝。

然而,实际情况是,赵佗只有对汉廷上书时,守宗藩之礼,在其国内仍以天子自居,汉越之间的矛盾只是被暂时搁置了而已,根本冲突依然未得到解决。

不管怎么说,陆贾的南越之行,为汉朝赢得了一个稳定的南部边境。文帝求稳的策略,还是发挥了效果,成功避免了大汉与匈奴和南越同时敌对的局面。

和平岁月是国家之幸事,但却是英雄的不幸。平淡的日子,消磨了英雄的意志,磨掉了壮士的棱角,让他们变得与平常庸人差不多。

秦崩、楚亡、汉兴,这些惊天巨变,才短短二十几个春秋,多少英雄事,早已成为陈迹往事,多少英雄骨,化为腐草流萤。

平庸的年代,是埋葬英雄的坟冢。

不过总有一些人不改本色,还是按照自己的本性活着,比如栾布。

这些年,栾布先后在地方做过燕国国相,在朝廷被委任为将军,要论身份,他早脱离了草莽阶层,跻身于庙堂阶陛之间,却依然保留着快意恩仇的江湖习气,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从不藏着掖着。他公开对人讲:“一个人在潦倒落魄之时,没法做到忍辱负重,就算不上汉子,但志得意满后,还不能按照本性活出个人样来,也谈不上是个英雄好汉。”

栾布还是当初的栾布,只是社会大环境已今非昔比。

栾布只是个个例,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栾布一样,按照自己的性子去活。如今天下一统,比不得战国乱世,不能任你书剑飘零,恣意江湖。

功名利禄是身外物,唯有自由最难得。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是每个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事。栾布活出了精彩人生,道出了人民的心声。

人生有所得,就有所失。在这个世上,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交易的。

交上灵魂、尊严、自由,换来金钱、名利、地位。

哪怕坐在三公位置,与皇帝坐而论道,也有些线终究不敢逾越,有些话终究不敢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在庙堂言不由衷。

但栾布不一样,无论落魄失意,还是身居高位,他都有魄力,能担当,敢作敢为,活出了大家想活的模样,所以他成了神。栾布死后,燕赵一带百姓为他立社奉为神明,号称栾公社,香火不绝。

可惜的是,英雄如栾布,让世人铭记的光辉事迹还是在高祖时,他敢于站出来为彭越收尸,不畏强权,敢于仗义执言,与皇帝据理力争。此后,除了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他跟张相如出塞,在大草原转了一大圈无功而返外,终老案牍之间,一事无成。

文帝时期,注定不是英雄建功立业的年代。

实际上,在平庸生活中消耗时光,最终沦为籍籍无名者的英雄,何止栾布一人?季布的人生遭际,与他同样相差无几。

文帝即位之时,季布人已不在长安,他从中郎将调到河东郡,担任郡守。季布的名气很大,朝野之间广为人知。文帝觉得让他屈居地方,实在有点委屈,想调他到长安,出任御史大夫。

季布接到皇帝诏令后,赶到京城,住进驿馆,等待皇帝召见。可是一来二去,等了一个多月,却仍然毫无动静,迟迟不见皇帝召见。

原来就在他调任期间,出现了一点意外。

文帝听到了一些关于季布的负面传闻,比如有人说,季布人是不错,就是脾气不太好,常常醉酒耍酒疯,让他担任御史大夫,恐怕他很难与人共处,保不准会贻误大事。

文帝性格谦和,也缺少几分果断,做事用人常常优柔寡断,很难做到始终如一。听别人在耳边这么一说,他心里就犯起了嘀咕,有些犹豫了,最终打消了由季布出任御史大夫的主意。

只是人都来长安等了这么久,总得有个说法吧?

于是,文帝决定还是见见季布。

君臣二人见面后,寒暄了好一阵,只是文帝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绝口不提季布出任御史大夫一事。胡乱扯了一大堆后,文帝宣布会见结束,让季布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打道回府,重返河东,继续去做他的郡守。

千里迢迢,大老远从河东郡被召到长安,又在驿馆窝了一个月,难不成就是陪皇帝聊几句家常?这样的事,搁在谁身上都窝火。

季布心里很不爽。

换了一般官员,眼看即将到手的三公高位就这样失之交臂,纵然心中腹诽,但对皇帝的决定,又能如何?只好权当回京休假一月,然后回到自己一亩三分地,继续该干吗就干吗。

可惜,季布不是常人。

季布从来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过去面对高祖、吕后是如此,如今依然如此。

“臣在河东任上,也没干出什么出色业绩,无故蒙陛下召见,定是有人利用虚名欺骗您。我在京城白白耗了一个月,啥事没干,如今又被遣回,想必又有人在陛下面前诋毁我。陛下因一人称赞就召臣入京,又因一人毁谤就送臣出京。我个人的毁誉得失倒没什么,只是这事传出去,恐怕有损陛下圣誉。”

话虽然说得委婉,但句句都戳中文帝心窝,季布这是在说自己为君做事摇摆,没有个人定见,单凭别人三言两语,就受人摆布。

文帝听后一脸尴尬,坐在那里,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他才讪讪说道:“河东犹如朕的膀臂和大腿,实在太重要了,特意召见你,就是想了解一下地方上的情况。”

这样的理由,说出来恐怕文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季布也不想再与皇帝辩论。

这场谈话,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回到河东任上,季布继续做他的太守。后来,他听到一件事,皇后哥哥窦长君与一个名叫曹丘的家伙交情挺不错。

曹丘,楚人,能说会道,整日周旋于权贵之间,如鱼得水,据说他与宦官赵谈关系密切。靠着逢迎权贵,组建了一个超级大的权力关系网,从中获得了大量好处。

此事本与季布毫无关系,但他认为,窦长君是谦谦君子,绝对是为曹丘的花言巧语所蒙蔽,他决不能眼看着好人吃亏上当而坐视不理。

虽说在官场多年,但季布依然不改嫉恶如仇的英雄本色。

不行,这事必须要管,他特意给窦长君捎去一封信,希望他远离曹丘这种巧言令色之徒。

窦长君收到信不久,曹丘也到了。他央求窦长君,写一封介绍信,将他引荐给季布。

窦长君说,拉倒吧,季将军不喜欢你,你就别去自讨没趣了。

曹丘缠住不放,窦长君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没法子,只得答应。

曹丘揣好信,匆匆上路了。

走在半道上,曹丘先让人将介绍信送到季布府上。

季布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当下打定主意,等曹丘一上门,就好好羞辱他一番。

一场唇舌之争,看来无可避免了。

但没承想,待到曹丘上门后,事情的发展却峰回路转,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

自曹丘进门后,季布就一脸冷漠,没拿正眼看他。

吃了闭门羹后,曹丘却满不在乎,对主人的冷脸视而不见,远远冲着季布深深一揖,不待他开口,就说道:“将军是楚人,我也是楚人,算起来,咱们也是同乡,在楚国民间流行一句谚语,‘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足下可知这句话为何传播如此之广?那是由于我到处宣传的缘故,如今宾客登门,没料到却遭到您的疏远,这恐怕不是足下应有的待客之道吧。”

季布一生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声誉,听曹丘这么一说,自然没法再板着脸了,一肚子气也消去了一半。

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却被曹丘三言两语化解。通过一番攀谈,宾主相谈甚欢,季布觉得曹丘这家伙也不像传说中那样差劲嘛,便挽留他多住些日子再走。

他乡闻楚音,已是难得,更兼曹丘口吐莲花,说得季布心花怒放,两人越说越投机。曹丘在季布府上一住就是几个月。

分别之际,季布又给曹丘送了许多厚礼。

秦汉之际,侠客义士重诺轻生者多矣,然季布名冠天下,多与曹丘的宣扬有关。

世人一般习惯了非黑即白的二元世界观,只是,大千世界纷繁复杂,岂能以简单的好坏优劣来分清?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无论君子小人,抑或公卿白衣,所求者无非名利而已。真正不为名利所动者,犹如木石一般,恐怕也没有做事的动力了,更遑论正义还是罪恶。

赵谈和季布,看似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类人,但无论是否愿意承认,其实都需要曹丘这样的中间人,去做一些他们不能做或者做不到的事。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只要名利二字存在,都需要曹丘这样的信息传播者。

季布信诺守义、急公好义的事迹,感染了不少人。他的弟弟季心,估计受了兄长的熏陶,也是个侠肝义胆之人,常常急人所急,为人抱打不平。有次,估计是为了仗义助困,季心杀了人,在家乡待不下去了,跑路到吴地。

恰好袁盎在吴国担任国相,收留了他,他才躲过了一劫。

季心侠义之举感召了不少人,成为年轻人心中的榜样,有不少人效法他,为弱者伸张正义。

此后江湖上流传着一个传说,有困难,找季心,他就在你我身边。有时候,在同一时间不同地方,都出现了季心行侠仗义的事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季心肯定不会分身术,事情的真相是,许多季心的追随者也打着他的名号到处活动,宣扬他的名声。到最后,都分不清孰真孰假了。

问卜长安

在帝国时代,皇家子嗣繁盛与否,从来就不仅仅是皇帝的家事,更关系到王朝命运。所以,历史上各朝各代帝王家,无不将壮大宗室、繁衍子孙,作为头等大事。

文帝一生奉行节俭,后宫规模并不大,儿女也不多,还有不少早夭了,能够健康活下来的儿子,唯有刘启、刘武、刘参、刘揖四人。四个皇子中,属刘揖最受疼爱。

幼子受宠,也是人之常情。

刘揖被封为梁王。他非常好读书,平日手不释卷,文帝对这个小儿子也寄予厚望。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文帝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发生了一场意外,刘揖从马上摔下来,不治身亡。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对文帝造成了很大打击,很长时间内,他都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无法自拔。

梁王刘揖之死,也对另外一人造成了致命一击,他便是梁王太傅贾谊。刘揖死后,贾谊整日以泪洗面,愧疚、自责、哀伤,一齐涌上心头,久久难以释怀。一年后,贾谊撒手人寰,追随刘揖而去,年仅三十三岁。

贾谊对刘揖的这份真挚感情,令人动容。然而,他的死,并非仅为痛失一位好学的学生这么简单。师生情谊再深厚,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不至于哀伤丧命。

刘揖的死只是一个诱因,贾谊真正的死因,是对现实的失望、对理想的绝望。

实际上,他是为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而殉葬。

贾谊临终前,忆起历历往事,愁肠百结,饮恨而终。只是又有谁知,他也曾是一名明朗的洛阳少年,也曾胸怀天下,志在家国,只可惜他错生时代,终究难逃宿命,在最美好的年华中辞别了人世。

洛阳,曾经的东周都城,有着数百年历史沉淀,这里人文荟萃,英杰辈出。虽说大汉成立以来,洛阳不再是帝国的都城,但依然文化昌盛,天下瞩目,贾谊正是出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

贾谊从小就聪慧过人,小小年纪就博览群书,《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儒家经典烂熟于胸,声名在外,为坊间所称道。

不久,他就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此人姓吴,名不详,人称吴公。说起这位吴公,可是大有来头,他曾一度师从大秦丞相李斯学习律法,对法家思想有过深入研究。

吴公当时的身份是河南郡(原秦三川郡,高祖二年改为河南郡,治雒阳县,今河南省洛阳市东北)郡守。他非常赏识贾谊的才华,将其召入门下,亲自授业。

这一年,贾谊刚年满十八岁。

一名无名小子,乍然之间受到位高权重的地方大员的赏识,是何等荣幸?一个人的人生高度,固然取决于勤奋努力,但很大一部分也取决于他的生活圈子。

成功是靠汗水拼搏而来,这话没错,只是当你还在挥洒汗水奔跑时,有人已经乘车上路了。

结识吴公,无疑是让贾谊搭上了快车。

且不说贾谊从吴公那里学到了多少知识,增长了多少见识,只从平台来说,吴公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高层权力世界的门。

不久以后,吴公因在法律方面的造诣被朝廷征召为廷尉。贾谊与吴公分别后,又师从淮南国相张苍,没错,就是后来成为大汉丞相的那位。

有了这样过硬的人脉资源,贾谊想不发迹都难。

果然,吴公走马上任后不久,就向朝廷举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年少得志,贾谊意气风发,揖别洛阳,一路向西。

长安,我来了,此行我只带两样东西,才华和梦想。唯有理想与年华不可辜负,汉家宫阙下,应有我实现抱负的舞台。

年轻人有激情是好事,但往往由于涉世未深,头脑过于简单,以为饱读诗书就掌握了真理,可以粪土王侯了。只是,诗书上圣人只会讲治国安民的大道理,只会告诫修身养性、如何做一名谦谦君子,但从不会讲权力场的凶险与肮脏。

实际上,此时的长安,刚刚经历过一场权力搏杀。作为失败者一方,吕氏家族几乎被悉数杀戮,胜利者一方,功臣们全都已经上座,虎视眈眈,准备新一轮的政治分赃,基本上没有多余位置分给外人。

虽然,未央宫大殿皇帝宝座上,文帝已就座。

但庙堂上那些老臣们,从内心中并没有将这位来自北方边陲的年轻人当回事。

文帝前元元年(公元前179年),长安。

一对年轻人见面了,这一年,文帝二十三岁,贾谊二十二岁。

由于贾谊的博学,加上有廷尉吴公推荐,朝廷授贾谊为博士。博士嘛,就是点缀物,没有任何实权,不过是供皇帝闲暇时咨询的闲差而已。对于这样的任命,正忙着在权力桌上大快朵颐的功臣们并不介意,乐得给新任的廷尉卖个顺水人情。

初到长安,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想要有所作为,除了熟悉朝堂上的显贵外,还要了解京城舆情,贾谊觉得很有必要到市井中去了解一番。

朝臣中与贾谊关系比较要好的要属中大夫宋忠,两人在一起话题广泛,上至圣贤治国之道,下至长安街头八卦,无所不谈。

按照汉朝休假制度,朝廷公职人员,每隔五天准许休假一天,在家洗浴休息,称为洗沐。

一天,恰好赶上洗沐,两人闲暇无事,一起结伴外出。当时刚下过雨,天空如洗,街上行人稀少。

贾谊提议说:“我听说自古以来,圣人不在朝堂,便在卜者、医师之间。我来长安已有些时日,朝堂上衮衮诸公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对他们的才学和人品也有了初步的了解,何不趁着今日有空,去瞅瞅长安的卜者,说不定会有新收获。”

小医治人,大医医国。天道观天,人道问卜。

上古之时,医巫不分家,医者和卜者往往集于一身,掌握天机之人,往往要么是君主,要么是卿相。

伏羲、黄帝、周文王等上古圣君本身就善卜。卜巫大成之书《易》之三传《连山》《归藏》《周易》,据传就是分别出自伏羲、黄帝、周文王。

商周之际,占卜之风尤甚,无论战事、政务、游猎,只要是大事,事先都要占卜,希望从冥冥之中得到神明的启示。

周武王在讨伐商纣王前夕就曾问卜。作为小邦周,发起对大邑商之战,心里终究没底,犹豫不决之下,决定问卜。幸赖吕公望捣碎龟甲,坚定了他伐商的决心。

连个人生死和王朝兴亡命运都交付于卜者之手。上古之时,卜者掌握着神谕的解释权,说其一言兴邦、一言亡国,毫不为过。从中也不难看出,其在政治话语体系中权重之大。

至春秋战国,周道陵迟,天子衰微,诸侯更替,士人崛起,医卜星象等本属于上层秘不示人的知识开始下沉,一些精于占卜之士,或归于山林,或隐于市井。

不过,利用世人求名求利之心理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也是大有人在,于是人们对卜者的看法也渐渐变了。

卜者不再是高高在上掌握破解神谕密码的圣君,也不是沟通天人之际的智慧化身,而是被视为不入流之辈,为社会所轻视。既然如此,贾谊和宋忠两位士大夫为何还要屈尊,去请教一位市井卜者呢?

原来在长安东市出了一位占卜高人,此人名叫司马季主,楚国人。

待贾谊和宋忠二人同车赶到司马季主卜馆时,正值司马季主给三四名弟子讲课。

两人在旁边细听,只听得司马季主讲的都是天地起源、日月运行、阴阳吉凶等非常玄妙的东西。一听就知道此人了不得,绝非坊间方术之士可比。

贾谊和宋忠上前施礼,司马季主回礼完毕后,让弟子们给他们二人安排个坐席,然后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讲课,洋洋洒洒,逻辑严密,足足讲了大半天。

二人为司马季主渊博的学识和非凡的谈吐所折服,敬仰之意油然而生,在旁边恭恭敬敬地坐着聆听。

司马季主阅人无数,自贾谊和宋忠进门起,从二人衣着和言谈举止就看出,他们非富即贵,绝非市井斗升百姓,不过,他并不急着点破。

倒是贾谊和宋忠有点沉不住气了,等司马季主讲完课后,便率先发话了:“观先生相貌,听先生谈吐,作为晚辈,我二人深为折服,您实在是我二人生平所未见之高士。只是恕我们愚钝,实在不明白,像您这样的高人,为何要沦落到如此地步,从事如此低贱卑微的职业?”

没想到,司马季主既没有被两人充满了惋惜语气的话语所感动,更没有流露出一丝羞愧与难堪,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犹如被侏儒优伶的滑稽表演逗乐一般,搞得贾谊和宋忠莫名其妙。

司马季主笑了半晌才停下来,反问道:“两位看上去是很明白事理之人,却为何说出这样没有见识的话来?我倒想听听,你们所认为的贤者究竟是怎样的人?你们认为高尚的人又是些什么人?又是如何认为我就是卑下污浊之人呢?”

衡量人的标准数以万计,但归纳起来其实就一条——成王败寇。居高位、发大财,身份、地位、财富成为检视是否成功最基本,也是最简单的标准,这种观点放之四海而皆准,贾谊和宋忠也未能免俗。

在他们看来,以司马季主的学识和见解,本该跻身于庙堂,峨冠博带,指点江山才对,为何却自甘沦落,流落市井,靠给凡夫愚妇卜吉凶度日呢?

“高官侯爵是每个有才华的人所追求的,处在高位的自然是成功人士,而像先生这样卜筮之人,靠编造虚幻梦想、假借鬼神之意取悦世人,骗人钱财,自然是卑污低下,为人所不齿。”

两人直言快语,没有遮遮掩掩。

司马季主淡淡地说道:“二位安坐,且听我细讲,真正称职正直的人,为官做事,多以诤言规劝君王,如果劝谏多次,君主依然听不进去,便自动引退。这样的人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称赞或批评,都不会左右其看法,他们亦不会在乎对方感受,只要对百姓有利就行。真正的贤能之人,不会去霸占不胜任的职位,不会去贪图不属于自己的利益,面对心术不正、品行不端之人,哪怕他身居要职,也不屑于去奉迎讨好。他们对个人得失看得开,淡看荣华富贵,不以一时荣辱而迷失自我。但是,如今朝堂之上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样?”

面对司马季主的反问,贾谊和宋忠一时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司马季主看二人窘状,冷冷说道:“你们嘴里所称道的那些人,如果以此来对照要求,恐怕都应感到羞愧才是。你看看现在朝廷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在没上位之前,一个个低眉顺眼、奉迎上司、结党营私,打击正人君子,靠着沽名钓誉,邀功受宠,一旦攫取高位,就利用公器,牟取私利,歪曲皇帝法令,大耍官威,夺民众财物,整日挥霍公帑,吃喝玩乐,沉湎于犬马声色,简直就是一帮身披官服、手里没拿武器的强盗,就是一伙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是逍遥法外的犯罪分子!你们又凭什么认为他们就是成功人士,是道德高尚的贤者,是引领社会发展的航标?”

贾、宋二人本来都是能言善辩之人,但面对司马季主的反诘,一时间感到词穷,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倒不是纯粹口才和语言技巧问题,此时,纵然苏秦张仪重生,任他们巧舌如簧,也不得不承认司马季主说的是事实,根本无法反驳。

或许,司马季主根本就没打算辩论,径自继续说道:“现如今,朝堂上那些高官显贵们,对地方上盗贼横行的情况无力制止,对四夷对我大汉不宾服的局面束手无策,奸邪之徒充斥朝野无法斥退,国库被虚耗,听之任之,不能整饬,民间庄稼歉收无力调节。针对这些乱象,他们若有才能不去做,是不忠;如果没有本事,却只是靠着送钱和拉关系忝居高位,阻碍有德有才者升迁,这就是尸位素餐,是无耻!

“如果因为有人占据了高位,就认为他是贤能之人,实在荒谬至极,难道没听过鸱枭(猫头鹰,古人认为是不祥之鸟)也能和凤凰一起飞翔吗?兰芷(一种香草,常比喻君子)和芎(一种名贵药材)被遗弃在荒野,蒿萧(比喻小人)却长得茂密旺盛,如今,正人君子(暗指自己)被逼隐退,还不是拜庙堂上衮衮诸公所赐?”

司马季主等于把话挑明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身居要职无所事事,我之所以走投无路,沦落如斯,还不是你们的缘故?你们现在反过来奚落我?

贾、宋二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开始为刚才的失言感到懊恼。

司马季主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开始谈起卜者来。

“伏羲创立八卦,周文王演化成三百八十四爻,然后天下大治;越王勾践效法文王,按照八卦行事,从而大破吴国,最终称霸天下。卜者通过他们的言行教化感染着芸芸众生,使鬼神得到供奉,使臣子忠心侍君,使子女孝顺奉亲,使父亲疼爱养育子女。问卜者出于感激之情,给几十枚,乃至百十来小钱,这不是很正常吗?由于占卜师的话,病人或许痊愈,垂死之人或许得以复生,惹祸之人或许灾祸得以免除,嫁女娶媳妇者或许得以生养,这种贡献岂止值几个小钱?卜者所得到的与他们做出的贡献远远不成正比!”

请注意,司马季主一再强调“或许”,意在说明,卜者的预测不见得百分百准确,占卜的作用不在于预测的准确度。事实上,世上也从来不会有先知之人。

人们之所以热衷问卜,是源于对人生不确定性的恐惧和疑惑。

君臣猜忌、家庭生隙、仕途莫测、身体健康、家族繁衍等困惑,无不困扰着凡夫俗子,在迷茫时刻,他们急需一个心灵导师指点迷津,安抚焦躁不安的心。

如此,占卜师便应运而生。

面对芸芸众生繁杂的疑惑、千奇百怪的求助,岂是单靠江湖骗人伎俩就能应付得了的?需要对人情世故有着全面把控,非大智慧不可。

老子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真正做好事的人,是一般人看不出来的。

在司马季主看来,卜者正是这样一群人,不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卜者都耐心体贴地为他们提供服务,为他们提供心理疏导和精神抚慰,让他们对未来不至于绝望,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卜者为大汉社会和谐稳定做出了巨大贡献,却要背负江湖骗子的恶名,受到主流社会的轻视,这实在不公平。

司马季主继续说道:“卜者提供的是精神产品,无须占地储蓄,也不要用车搬运,没有占有任何社会资源,而且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世间提供服务的行当多了去了,怎么单单诘难卜者呢?天有不足,故星辰移向西北;地不足东南,就用海为池(据《淮南子》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日月尚有盈亏圆缺,就是圣王贤君的大道,也是忽存忽亡,而你们为何单单要求卜者的预测必须真实有效?”

卜者之所以为人所诟病,无非是预测的事不准确。但世间万物,从来都不曾完美,岂能唯独苛求卜者呢?

司马季主又以说客为例,道:“说客为了说服游说对象,经常夸大其词,动辄引经据典,夸饰上古圣王的事迹,其实大多数根本经不起推敲。但为了打动君王,为了实现富国强兵的目的,非如此不可,大家也认为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妥。同样道理,卜者为了给问卜者释疑解惑,怎能单靠片言只语,就让他们恍然大悟?自然免不了说一些看似荒诞不经的话。总之一句话,良驹不可能与笨驴同拉一辆车,凤凰难与麻雀为群。君子常身居下位,就是不愿招人瞩目。他们暗中观察世道人情,默默做顺天应人的事,不在乎地位和虚名。像你们这样不了解实情,就草率乱下结论,哪里晓得长者的大道呢?”

不难看出,司马季主绝非一个简单的卜卦之人,他是一位拥有大智慧却隐居市井的智者。他轻视权贵,甘愿淡泊名利,观点做派与老庄思想不谋而合,不消说,他是一位道家思想的追随者。从他的言谈可以看出,他对当今朝廷那些掌权者的不满。

司马季主虽混迹民间,对朝堂上情况却看得一清二楚。

反观朝廷中有些人水平不咋地,却能占据高位,日常期间,他们无意于国计民生,只知一心追名逐利。

更令人生厌的是,他们不以为耻,反而趾高气扬,优越感十足。

司马季主的一番话,戳中了贾谊和宋忠的心事,尤其是贾谊,年轻人汲汲于功名,优越感致使心态膨胀,他现在需要一盆冷水,让头脑冷静一下。

贾谊和宋忠被司马季主说得哑口无言,只好站起来,勉强行礼后,满怀沮丧和失落地走出了卜馆,再无心思逛街,一头扎进车里往回走。

一路上,两人闷声无语,谁也不说话,心情很压抑,犹如巨石压在心头,几乎喘不过气来。

三天后,两人再次在皇宫大殿外相逢。宋忠特意将贾谊拉到一旁,避开众人,若有所思地感慨说:“司马季主说得没错,懂得大道之人安若泰山,地位越高越危险啊,占卜之人纵然算卦不准确,也不见得被追讨卦钱吧?但立足庙堂,侍君之侧,出谋划策万一不到位,恐怕往后就难有容身之地了。唉,咱们哪有资格对卜者说三道四呢?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吧。”

一语成谶,多年后,宋忠奉命出使匈奴,结果出师不利,半道而返,最终落了个罢官判罪的下场。

而贾谊本人,也很快被逐出了长安。

其中原因,诚如司马季主所言,一个人所处的位置,与他的道德才能根本没关系。贾谊哪里知道,当时占据高位之人,哪里是什么贤德之人?多是嫉贤妒能之辈,他不知道,在不经意间,他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昔为海上鸥,今为笼中鸟。一朝罹尘网,其身不由我。

长安,就是一张权力的天罗地网,一旦沾上,根本逃脱不出去。

个中缘由,一句话,贾谊吃亏就吃在他太年轻了。

遭谤去国

贾谊年少气盛,事业心强,自打入京以来,觉得自己站在帝国的中央舞台,想撸起袖子,干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所以司马季主那套不当出头鸟,隐姓埋名的理论,根本没有说服他。

就算长安水很深,也要到中流去击水。如果不积极进取,一心做缩头乌龟怎么能行?

纵然司马季主说得对,但并不适合我,咱们还是兄弟登山,各自努力。你且在市井卜卦吉凶,劝化匹夫愚妇好了,我嘛,还是驰骋庙堂为上。

年轻人好胜心太强,想处处露脸出风头。

贾谊所担任的博士一职,就是为皇帝提供咨询意见。每当皇帝有诏令就相关事宜征询时,在场的许多耄耋宿儒都三缄其口,唯独贾谊一一对答得头头是道,引得众人频频点头称是。

一袭白衣,身形纤瘦,立在一帮糟老头子中间,二十几岁的贾谊显得非常抢眼,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没多久,就被提拔为太中大夫。

太中大夫虽说也是个位高却没有实权的虚职,但年纪轻轻的贾谊,作为一名没有任何根基的政治素人,一下子被抬到如此高位,立刻在长安官场引来一片骚动。

羡慕者有之,嫉妒不满者更是大有人在。

要知道,多少人就是熬白了头发,也未必能爬到这样的位子。

贾谊的出现,给暮气沉沉的朝堂带来了一股清流,文帝感到非常欣喜,对他寄予厚望。

即位以来,文帝环顾朝堂之上,皆是一帮功臣,而自己从代国带来的几个人又不堪大用。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君王,周围却都是一帮跟他父辈相当的老臣,年轻的文帝处处谨慎,尽量避免与他们产生冲突。

不过,文帝不甘心就这样永远活在老臣们的阴影之下,他想要有所作为,想培养属于自己的团队,他不想整日面对一帮皓首银须的老人。死气沉沉的朝堂之上,迫切需要青春激昂的面孔,来搅活这摊死水。

跟自己年龄相仿,有才华、有见识、有魄力的贾谊适时地出现,使得文帝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年轻的君臣二人在一起,一下子有了许多共同话题。

大汉建国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但由于开国之时,缺乏开创性的架构大师,帝国所有的制度几乎都照搬秦朝那一套。如果说在高祖时期这是不得已的权变之举,那么,现在是时候做出变革,草创大汉自己的制度规范了。

秦制固然具有划时代的巨大进步意义,但秦兴有赖于它,秦亡也有赖于它。秦制犹如一贴带毒的虎狼药,想要终结乱世,非得以毒攻毒,下猛药不可,然而它自带的毒素,也会侵蚀帝国肌体的健康,如果不及时做出调整变革,那么,大汉迟早会走上秦朝覆亡的老路。

高祖君臣目睹了大秦帝国的崩溃,自大汉建立后,时时以秦为鉴,萧何、曹参、陈平等历任相国都提倡与民休养生息,不与民争利。

与此同时,总结秦朝灭亡原因,以免大汉重蹈覆辙,是帝国成立以来的一项重大课题,只是,汉初群臣多出身草莽,根本无力完成这一重任。虽说,陆贾也曾写《新语》总结秦亡汉兴的内外原因,然而,也是浅尝辄止,停留在肤浅的表面,缺乏系统性剖析。

于是,这一重任落在了贾谊身上。

毕竟,历史性回顾总结不能一代代拖下去,趁着秦汉兴亡的见证者还有不少人健在,必须完成这一重大工程。

此时陆贾与贾谊同僚,两人同为太中大夫,肯定有所交流,陆贾对年轻的贾谊必定有一定的启发。

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反复酝酿、梳理、修改、总结,三篇鸿篇巨制横空出世,对秦的灭亡做了全面回顾,名曰《过秦论》。

《过秦论》向上追溯至秦孝公,指出商鞅变法给秦带来的巨变,后经过六代国君的励精图治,才得以最终灭周室,兼并六国,一统天下。继而,回顾秦始皇在继承历代先君基础上,开创了空前强大的大秦帝国,深刻剖析了其为政之得失。笔锋一转,指出始皇帝死后,秦二世没有很好把握纠正秦政弊端的历史机遇,反而变本加厉,最终将帝国推向了不归路,至秦王子婴时,已无力回天。

秦拥有强大的国家机器,无论军力、财物、人才等,陈胜吴广之辈与之相比,犹如蚂蚁与大象搏斗。但就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愣是将大秦这头巨无霸怪兽掀翻在地了。

贾谊一针见血地指出,秦之灭亡,根本原因在于不懂得对施政方针做出因时制宜的调整。国家进入和平状态后,还一味执行战时那一套高压政策,不懂得恩威并施、张弛有度,最终吞噬了自己。

亡秦者,非陈胜吴广,亦非刘项二人,恰是始皇父子。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而如今,大汉如果不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重新走上亡秦的老路绝非危言耸听。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总结秦朝得失,最终目的还是避免前朝犯过的错误,更好地走好当下的路。

那么,该怎么办?

必须从现在开始,对那些承袭于秦朝的制度加以甄别,在历法、服色、制度、法律、官职、礼乐等诸方面进行全面变革。

在人类的历史上,总有一些人,他们似乎与生俱来就具有超乎常人的才智和超前的洞察力,对他们来说,年龄、资历、经验这些衡量一个人的参数统统失效,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平常人,又岂能以常人而度之?

事实证明,贾谊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拥有与年龄不相称的远见卓识,对国家当前存在的弊端有着深刻的了解,在内政外交方面,他的主张大致如下:

一是大汉在制度上对前朝继承过多,而没有确立自己的制度,与秦的区隔不彻底,新朝开创性不足;

二是当前法律过于严苛,对前秦暴法应该加以选择性摒弃;

三是诸侯日渐坐大,已对中央朝廷构成威胁,建议削弱诸侯势力;

四是匈奴已然成为大汉主要敌人,妥协和忍让绝非长久之计,要逐步分化瓦解匈奴;

五是经济上,要重农抑商,加强国家储蓄。

围绕以上观点,贾谊先后向文帝上《论定制度兴礼乐疏》《论积贮疏》等奏疏,无不针砭时弊,切合实际。

改革变法从来就不是温情脉脉的词汇,有变革就意味着要触动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动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更何况触动权势地位乎!

权力高位坐久了,就习惯性地视为理所当然,容不得别人染指。

经历过失去权力痛苦煎熬的人,当侥幸失而复得后,对权力的迷恋会更加疯狂到变态地步。

不幸的是,贾谊面对的正是这样一群人。

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这些人,在吕后当政时期,几乎全都靠边站,被踢出了权力的核心圈。权力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一旦拥有后,时间一长,就会离不开它。权力带来的美妙感觉,是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

很难想象,被剥夺了权力后,老臣们是如何在煎熬中度过那些时光的。

好不容易熬死了吕后,重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他们岂能愿意再失去一回?

他们这些人,为了权力,没有什么事干不出来。比如周勃,为了坐上右丞相宝座,不惜踩着陈平肩膀上位。

人在权力场,相互倾轧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在诛灭诸吕过程中,我们可是冒着灭族的风险,好不容易才夺回失去的荣华富贵。没想到,冷不丁,不知从什么角落冒出一个毛头小子来,整天不是在皇帝耳边叽叽喳喳鼓噪个不停,就是在朝堂上指指点点,老臣们自然很不爽。

当年我们追随高祖征战时,你还在娘胎之中呢,哪里轮到你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

更让老臣们隐隐不安的是,文帝对贾谊有着超乎寻常的喜爱。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大家很快就意识到了潜在的威胁。

年轻天子这是要撇开老臣们,扶持自己的班底人马。

果然,没多久,皇帝提议,任命贾谊做公卿。顿时,朝堂上一片哗然。

此前,皇帝虽然暂时搁置了贾谊要求变革制度的建议,但却采纳了在京的列侯必须动身前往自己封地的意见。

老臣们感觉到了,皇帝这是要卸磨杀驴,拿咱们开刀呀。不行,决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不信咱们还斗不过一个毛头小子!

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这些老家伙们都是刀口舔血过来之人,啥场面没见过,岂能甘愿让贾谊爬到自己头上去?哪怕挤到咱们圈里都不行,不然咱们老脸往哪里搁!

说干就干,老家伙聚在一起密谋一番后,联合起来,向文帝施压:

“这个来自洛阳的年轻人,学识浅陋,没啥本事不说,野心倒不小,一心想独揽大权,把政事弄得乱七八糟,陛下可不能受他蒙蔽啊!”

在老臣们的威胁下,文帝招架不住了。以自己目前的力量,根本斗不过这帮老家伙,没法子,只得选择妥协和退缩。

老臣们轻松战胜了皇帝,赢得了胜利。

贾谊为年轻气盛付出了代价,沦为皇帝和权臣斗争的牺牲品。

两个年轻人,一君一臣,在二十几岁的美好年华,尝试了人生的绚丽,也品尝到了失败的苦涩。

通过此事,文帝明白了即使贵为天子,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贾谊也懂得了,在政坛上,仅靠才华、勇气、理想,远远不够。

然而,一切都晚了。

长安是待不下去了,那么,离得远远的,前往遥远的南方,去长沙国吧,朕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蹊跷的是,在贾谊遭到排挤过程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尤其是廷尉吴公和御史大夫张苍集体失声,这就值得玩味了。

如果说,一般朝臣不敢表态支持贾谊,或是畏惧功臣集团的庞大势力,或对贾谊锋芒过于外露心怀不满,这不难理解。

但吴公和张苍实在不应该,吴公是贾谊的伯乐,张苍与贾谊有师生之谊,关系匪浅。而且他们官位显赫,吴公掌握帝国司法系统,张苍掌握帝国监察系统,这两人要是联合起来力挺贾谊,估计任何人都要考量一下其背后的能量。

可惜的是,他们自始至终,一直保持沉默。

或许他们本身都是刚从地方调到中央,资源有限,贸然与周勃、灌婴、张相如等人对着干,很容易引发朝廷官僚集团内部的撕裂,刚刚平息了吕氏之乱的大汉王朝,实在经不起新的动荡。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让贾谊远离朝廷,是平息这场纷争的唯一途径。

以张苍低调为人的个性,他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已。

这样解释,的确合理,也说得通。

不过,历史的真相或许未必是这样。

实际上,很有可能是张苍默许周勃、灌婴、张相如这些人排挤贾谊,甚至支持他们的行动。

背后的奥妙是,贾谊和张苍虽然有过师生之谊,但两人的关系或许并不融洽,主要原因是两人的政治主张相背,可以说是截然对立。

张苍是从秦朝的旧时代过来的人,他目睹了秦末大动乱,又经历了吕氏和刘氏的权力之争,对于政治纷争和国家动荡对社会造成的破坏,他感触太深了。

他的为政理念,其实与萧何、曹参等基本相差无几,就是尽量不折腾,让国家休养生息,让千疮百孔的社会面貌得到疗愈,才是目前的首要任务。

所以,他反对改变大汉的德性,坚持汉继承于秦,属性为水德,不同意改变历法、服色等,总之,最好现在啥都别乱动,一切顺其自然最好。久病之人,经不得乱翻身,让他静卧休养就好,国家也是如此。

试想,一旦文帝公开支持贾谊的一系列变革主张,势必引起新的政治纷争,满朝官员都将无法置身其外。纵观历朝变革,无论成败,莫不是在经历血雨腥风之后,惨烈收场。

如果真如此,大汉王朝恐怕就要风雨飘摇了。

或许,正是张苍的沉默,成了压垮贾谊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多久,朝廷宣布贾谊即日调出长安,赴长沙国做太傅,距离他出入长安,还不到两年时间。

来时壮志踌躇,去时失魂落魄。

经过这番宦海沉浮,那个意气风发的洛阳少年消失了,贾谊变得意志消沉,满怀惆怅。

长沙国,治临湘县(今湖南省长沙市),户二万五千,人口十二三万,为大汉开国以来仅存的异姓诸侯。长沙国国力弱小,历任长沙王多数短命,短短二十几年,已历五世,此时长沙王为吴差(吴芮玄孙)。

长沙国地处南方,下辖今湖南省全境及湖北、广西、广东、江西的小部分土地,地势较低,气候多雨、潮湿、闷热,许多地区还处于未开化的蛮荒状态。

贾谊长期生活在北方,骤然间去到这样一个陌生地区,难免产生只身投荒的感觉,内心的悲怆可想而知。

一路走,满怀伤感,心怀对未来命运不确定性的忧惧,一种强烈的不祥感涌上心头,贾谊觉得此行是一条不归路,他是没法活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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