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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1 / 1)


原金宝屯胜利农场天津知青 印爱华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从天津开往内蒙古的知青专列经过一天一夜的疾驰,速率宽弛下来,缓缓地,终于静止了。有人高声喊着:“金宝屯到了!金宝屯到了!”于是,一堆脑袋挤在一起急切地向窗外望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非常简陋的乡村小站。尽管有农场派来迎接我们的汽车、拖车和马车,还有先于我们到达的知青朋友们的呼喊,让小站有了片刻的喧嚣,但可以想象,平日里的小站应该是冷清的。

从小站到我们的住地,只有一公里左右,但走起来并不轻松。因为那是沙坨子里的小路。厚厚的沙子,能没过人的脚腕,走在上面一只脚刚拔出来,另一只脚又陷了进去。我们时常跋涉在这条小路上,肩挑人扛,运送货物。说实话,这样的沙路空着手走都很费劲儿,何况还扛着东西。实在累了,我们索性躺在软软的沙地上小憩,思绪像朵朵白云,绽放在蓝色的天空。

透过宿舍的窗,就可以看到横亘的铁轨,穿越大片的沙坨子,伸向遥远的天际。寂寞的时候,我们时常会沿着铁轨漫无目的地走着,两脚交替着走在一条铁轨上,摇摇晃晃像摆动的心情。有时也会坐下来,把玩枕木间的小石子,想象着远方的风景。

金宝屯的春天,风沙肆虐。风沙太大的日子里,为了防火,食堂都不能做饭,我们也只好放假休息。早上醒来,被子甚至脸上都被蒙上一层细细的沙土,只好懒懒地躺在炕上,听窗外狂风呼啸。但是,再大的风声也掩盖不住火车的轰鸣声,而火车经过时的震颤,更搅动着我们的心。于是,爬起身来到窗前去看火车,那渐行渐远的火车,在那片昏黄的世界里,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思。我们再也躺不住了,包裹得严严实实,冲进凛冽的狂风中,冲向通往小站的那条沙路。

整个小站已经被沙尘吞没。我们先是跑进候车室,售票窗口紧紧关闭着,因为这个时候是没有客车从小站经过的。我们又跑上站台,一列货车刚好停在那里。老式的蒸汽机车像一个庞大的动物喘着粗气,在你毫不防备时喷射出白色的水雾,打湿你的头发和衣衫。一位大叔模样的人,从火车头里探出身来和我们搭讪,声音在风中飘荡:“你们都是知青吧?”“是的”“天津的?”“是的。”“你们想去哪啊?”我们面面相觑,无从回答。说实话,我们根本没有目的地。“呵呵,我这车可不去天津啊!带你们去四平转转还可以。”“真的吗?能带我们去四平?太好了!”四平是距金宝屯最近的东北重镇,因著名的四平战役而享有盛名。“是啊,带你们去,上来吧!”我们环顾左右,一节节车厢都装满了货物,“上哪啊?”我们不知所措。“上火车头啊!”哇!我们被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几双大手同时伸了出来,“快上来吧!”我们一下子就拥到了火车头跟前,火车头很高,爬起来挺费劲儿,前拉后推的,我们爬上了火车头。嗬,驾驶室里空间还不小呢,里面的一切都让我们感到新奇。大叔让我们坐在他指定的位子上,然后,带着他的两个徒弟,不断往蒸汽锅炉的炉膛里面填煤。熊熊的火光照亮他们汗渍渍的脸庞,我们的脸上也泛着兴奋的红光。呜!伴着一声雄壮的汽笛声,火车开动了。窗外的景色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就这样,我们生平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坐在火车头里,进行着一次奇特的终生难忘的旅程。大叔还在不断向我们问这问那,他的声音被火车巨大的咣当声淹没,显得十分遥远。但是我们听懂了,他是说,我们的年纪和他的女儿一般大,看到我们他就想起了自己下乡的女儿……这温暖的话语让我们深切地感到,千千万万的下乡知青牵动着全中国人民的心。

秋天,是金宝屯最美的季节,我们时常在黄昏站在小站的高处眺望。在夕阳的余晖里,甸子上红红的高粱昂首矗立,像一把把胜利的火炬。金黄的谷穗压弯了腰,在秋风里高兴地晃动。远处的沙坨子不再是土黄色,而是泛着油光的橘红色,那连绵起伏的曲线平滑而柔和,与天边的晚霞交相辉映。人们的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小站忙碌起来。

站台上的货物比以往多了许多。特别是那装满沙果的柳条筐码得老高老高。沙果是内蒙的特产,乒乓球大小,粉红色像苹果。吃到嘴里酸甜脆,稍稍有点发涩。而我们农场果园的沙果比车站堆放的那些好很多,有小苹果那么大,更甜更脆。我们每个人都存放了很多,吃不完。倒是那些像小山一样堆满站台的甜菜疙瘩,更吸引我们。因为那个时期生活物资匮乏,买白糖要凭券购买。听说甜菜疙瘩可以熬糖稀,用来替代白糖吃,我们很想试一试。夜晚,我们抬着事先准备好的两个大箩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车站奔去。车站的灯光有些昏暗,我们就躲在黑暗处偷偷地往筐里装甜菜,看到有人过来,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快两个筐就装满了。踏着蜿蜒的沙路,连推带抬,连拉带拽,总算是把两大筐甜菜弄了回来。可糖稀到底怎么熬啊?七嘴八舌都是一个意思:“洗净了,切碎了,加上水,装在盆里,放在炉子上煮。”煮到半截,有人提议把碎渣子捞出来,盆里就只剩汤汁了。咕嘟咕嘟的汤汁冒着热气,眼看水分不断蒸发,汤汁变浓了,就用勺子不断地搅,汤汁愈来愈稠,颜色愈来愈深,当汤汁呈黏液状的深褐色时,糖稀就熬成了。尝一尝,好甜啊!我们想到了小时候拔拔糖,于是,就把那黏黏的糖稀捏在手上,用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四个手指快速地倒来倒去,称之为拔,拔呀拔……仿佛回到了童年,快乐无比。此刻,绵绵的乡愁就像是手上拔出来的长长的丝,竟然也有了甜甜的味道。

每到春节前后,农场和附近插队的知青们,都要从这个小站乘车回家。我们也就不断地穿梭在住地和小站之间,帮忙买车票,运行李,迎来送往,好不热闹。记得下乡后的第一年,好不容易盼到快过年了,场里却要求在农场过革命化春节,不让回家。整个腊月我们都心急火燎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十晚上,终于在大年初一那天,偷偷地从小站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一座蓝色屋顶的小工房,一排砖砌的灰色仓库,一间外墙涂上赭色的候车室,一条顺站台而下的黄色的沙路,一片并不算茂盛的绿色的杨树林,像一幅油画,时常铺满我的脑海,那鲜明的色彩几十年都不曾褪去。金宝屯,那个沙坨子深处的小站,见证着那个特殊时期我们的喜怒哀乐,承载了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历程。

2013年11月15日修改,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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