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金宝屯胜利农场天津知青 黄铁梁
黄铁梁 男,1951年7月出生在天津。1969年6月去内蒙古哲里木盟金宝屯农场落户。1973年9月入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学习。1977年9月,毕业分配到天津服装进出口公司工作。1987年8月,公派到加拿大常驻。2011年8月,从多伦多回到天津,在天津服装进出口公司退休。
自序
梦断农场惊觉老,欲说从前已不早。 少年不负大时代,青春无悔屯金宝。
一首打油诗,四句开场白,说不尽悠悠几十载那一片魂牵梦萦的“金宝屯积之地”(浙江知青陈亥亥语):中华人民共和国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金宝屯胜利农场三营。
四十多年前,神州动荡,沧海横流,国家充满变数。一代新人在成长,前途何在?伟人毛泽东大手一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出自农村的领袖心中笃定,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治国之道也。试看今日之中国,继往开来,纵横捭阖,为民族复兴大业掌舵者,不正是当年知青的杰出代表吗?
机缘巧合,一九六九年六月,一批天津,浙江慈溪、余姚两地和内蒙古通辽及科左后旗的知青,响应号召,离故土,赴北疆,先后落户金宝屯,形成新的集体。他们在那里拜贫下中农为师,汗滴禾下土,走自食其力之路。他们不辱使命,用年轻的肩膀,为不堪重负的国家经济建设挑起一份担当。没有当年万众一心的无偿奉献,何来今天国家经济的持续发展!这就是大时代的知识青年,苟利国家青春以,不因祸福避趋之。我们的人生成长道路就此发端。
斗转星移,四十五年,往事渐行渐远。彼时的青涩少年,如今都已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更有甚者,不少曾经朝夕相处甘苦与共的老友,相继凋零!于是乎,几位贤者,坐言起行,出钱出力,鼓励大家,要感怀,要记述,要出一本书。幸或不幸,二十多年前,我被公派出国,孤蓬万里征,相忘于江湖,与众老友断了联系。前两年回国退休,了却公事,重回自由身。几位热心肠的知青朋友几番电邮、短信,帮我找到那个曾经的集体,得以归队。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老友之间的招呼,让我心暖如春。在下何知,躬逢其盛。
写啥呢?半生忙碌,一事无成,既无浑金璞玉,亦无华章高论。何以奉献?唯有往事。往事可以越千年!一抔黑土,些许往事,聊以告慰远去的年华、曾经的时代。忘不了,金宝屯的黑土地上,撒过我们的热泪流过我们的汗水,印下了我们成长的脚印一串串。让我们一起,回望脚下来时路,重温身后大时代,面对明天,闲庭信步,尽情放飞心中的坦然、灿然、欣欣然!
往事一:杀牛
知青的到来,是胜利农场一件大事,烹羊宰牛以迎。牵来一头牛,就在知青宿舍前的空地上,由两位屠夫用一条粗绳,在牛的四肢间穿来绕去,而后两人各拉一端,一齐用力往后拽,并拢了四肢的牛轰然倒下。再用细绳,将牛角牢牢地捆扎在旁边的树上。准备工作完毕,抽出利刃一把,从咽喉处下手,径直切割牛脖子,来来回回如同拉锯一般。围而观之的男女知青,惊骇不已,杀牛就是这样子的吗?!
割了数刀,血已下来,屠夫停手环顾,问:“谁来试试?”
内有勇者,记得好像是浙江籍知青胡胜利,跨出一步,接过带血的钢刀,学着屠夫的样子,也一前一后地割锯起来。不过两三下,手已无力,不得已,交还了刀。再看那淌着血的牛,双目眦裂,却一声不吭。我心中暗自称奇,不忍卒睹。于是转身拔步,快速离去。未曾想,身子已经向外探出,双脚却分毫未动。一阵诧异,方觉出早已吓得腿软。
往事二:炒炸药
知青按部队编制,分拆成连排接受军训,科目之一是实习爆破。既是军训,爆破之事本不足为奇,而奇就奇在,我们得自己炒炸药!
什么一磺二硝三木炭,一概不懂,只听命令,将成袋的化肥倒入大锅,下面添柴猛烧,上面不断翻炒。最后,按照配伍,捆扎成一个个炸药包。
蒙古族复员军人特古斯,人称“老敖”者,率我等来到离开营区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前面几人抱着炸药包,排好顺序。讲解要领后,第一个先上,低头弯腰,疾驰三十多米,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下,拨开松土,放好炸药包,用火柴点燃雷管,迅即回撤。轰的一声,大树齐根倒下,爆破成功。第二个再上,伸手要火柴。糟糕!忘在树下,早已炸飞。特古斯双手上下搜遍自己,又在裤兜里摸出半盒儿火柴。再次成功,又炸倒一棵树,又炸飞了火柴。该第三个上了,特古斯没能再摸出火柴,气哼哼地嘟囔着,悻悻收兵。
后来,有人向营部反应,这是破坏林木,训练遂无“疾”而终。
往事三:“僵尸”
金宝屯地处科尔沁沙地与松辽平原交接处,西面全是沙坨子,春季干燥多风。大风起兮沙飞扬,天昏地暗,混沌一片,整个营区立刻陷入死寂,街上很少有人走动。
为防火灾,食堂完全熄火,不再烧饭。住大宿舍的知青们,只能分批到供销社去,拿饭票领“炉果”充饥。那是一种农场自己烤制的饼干,粗粗拉拉的口感,略带甜味,若放在今日,恐难有人问津。可就是当年这种其貌不扬的普通干粮,却犹如珍珠翡翠白玉汤,令不少金宝屯老友至今回味不已。
一旦风起,少则一两天,多则三四天,昼夜不停,绝少间歇暂缓。大风天不宜出门,更遑论下地干活了,知青们只好“呆”在宿舍里。二三十人的大宿舍,光线昏暗,悄无声息,一切都凝固了,唯有空中的沙尘扑簌簌地往下落,忙着奔向人们的头发里、耳朵里、嘴里、眼里、任何一个能落脚的地方。人们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用不了多久,便不约而同地拉开床单,相继躺下,将自己裹得严严的,不再出声。
偶尔有人推门进来,看到大炕上排列整齐的白床单,俨然一列“僵尸”。
往事四:“仨半斤儿”
年年春天刮大风,今年却是有不同。一九七二年早春,那风刮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天公发狂,拼命要把天地倒个个儿。出于好奇,我顶着风东倒西歪地走到营区边上,隔着公路看不远处的地号里。但见黄沙漫天,上下翻滚,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回头再看营区,像是个宁静的港湾。
后来,一位老贫农自言自语咕哝着:“怕是要闹虫灾了。”
不想竟一语成谶,刚入三夏,便闹起虫灾。来势汹汹,时不我待,立刻全体动员,抓紧打药,虫口夺粮。那时机械少,打药主要靠人工。每天天不亮,一人挎着一个手摇喷洒机,黑暗中一字长蛇奔向大田。去远处的地号,一路上要横跨多道防风林带。摸黑走路,领头的往往是贫下中农,他们更惯于抄近道走田间小路。
作者在胜利农场骑骆驼。
一天,领头的不知哪一位,漆黑中走进防风林带,突然啪啪啪地使劲鼓掌。知青不明就里,但为了醒盹儿,迷迷糊糊地也跟着拍起来。就在此时,猛听得头顶上一阵风潮起,扑啦啦响成一片,像滚雷,像骤雨,突然降临,又旋即消失,去了远处。一曲绝无仅有的交响乐,惊心动魄!
一问方知,是树上的鸟儿受到惊吓,骤然拍翅而起,形成共振的巨大声浪。可什么鸟儿,多少鸟儿,能整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是‘仨半鸡儿’,虫灾之年,老了去了。”
“鸟儿怎么成了‘半鸡’?”
“啥‘半鸡’啊,是‘半斤儿’,这路鸟儿,收拾干净了,三个指定能落半斤肉。”
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往事五:“热饮”
虫灾惨烈,一切庄稼在劫难逃。我在地里数过,平均每棵苗上活动着五十条不停啃食的肉虫虫!金宝屯的主产粮,无论是高粱,还是玉米,苗子还没长到一米高,就被爬满的虫子啃光了叶片,只剩下光秃秃的箭杆儿,一眼望不到边地插在地里,像是无数把拿掉了油布的竹伞。
尽管闹虫灾,但一入三夏,田间管理还得跟上。每天头顶烈日,知青们扛起锄头,下大田铲地,日复一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铲地时,上下午各有一次田间小憩,其方式基本就两种,一是“抽着啦”,指抽烟;二是出汗太多,补充水分。烟都是个人自己随身带,而热水则由专人挑到地里。上下午各一趟,难得空闲。
送水这个活儿,看似轻松,实则不然。所谓送水,不只是送,还包括了并非易事的烧水。连队干活的地方,无论远近,两大桶热水要及时烧开、送到。我们连送水的是一位浙江籍女知青,个子不高,但并不柔弱,干起活来话不多。每日里两头奔波,将两大桶热水送到地里,等着人们喝光,再挑走空桶。热水要送到地里,而地里没有路,只能沿着两垄庄稼之间空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趟着走。一路上,无盖的水桶,不断地擦碰着两边的庄稼。
热水来了,人们扔下锄头,轮流喝水。很快,两桶水都只剩了个底儿。还想喝,但不能喝了。桶里剩下的一点儿水,满满地泡着一层肉虫子,滚圆的胖身子整齐地荡漾着,看上去煞是惬意。
那时的人们,劳动中,喝这样的“热饮”,并无怨言。不知是麻木,还是大度?放在今天,很难理解。
2013年12月,写于加拿大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