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代楚王商臣在继位很多年后还会时常记起那个夏天的黄昏。
那是老父亲楚成王在位的第四十年(公元前632年),天上应该有过很浓的火烧云,血一样浓。宫医急报:侣娥生了个男孩。他匆匆送走老师潘崇,跟到后院。孩子的哭声大得要把天震塌。他没看见侣娥。问遍所有人,也没得到回答。那个当初差点儿被令尹,也就是若敖家的子玉,当成战利品献给父亲的夔国公主,那个他跪下来求父亲赐予的美丽少女,那个他独宠了两年,几乎忘记了世间其他一切的女人,消失了,从他、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他发疯似地到处找,像没头的苍蝇,额头的汗水被火烧云烤得殷红如血……每到这,记忆就断了。之后,他照例会沮丧地发现,其实那只是冥想,根本不是回忆。他爱侣娥,思念侣娥。他宁愿相信他的侣娥只是不见了,回到了故国,或是还藏在深不见底的王宫的某个角落,跟自己捉着迷藏。他愿意等待她的归来,愿意等待她一脸调皮地突然出现。他用这样的冥想不断压迫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想战胜它,粉碎它。那噩梦比晋国、齐国和若敖家都更可怕。
噩梦是这样的———
他正跟老师潘崇议论城濮(今山东鄄城西南) 与晋交战的失败和若敖家。他支走了所有侍卫仆从,并没注意有没有火烧云。宫医和接生婆如入无人之境地闯来,吓了他一跳。他拔剑出鞘,指向来人。宫医跪下,汗珠溅了满地,告诉他侣娥难产,是个男婴,请求决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师潘崇就纳头跪拜,请求将此男婴作为礼物送给被失败打击得几近颓然的老王。他缓缓放下宝剑,没听懂似的看着老师。潘崇又说:“子横生者,奇也。于国大利,于公子大利……”
“那我的侣娥呢?”
潘崇一个响头磕下去,说: “念在国家和大王的分上,请公子割爱!”
之后,梦变得断断续续———
他昏沉沉地跟着宫医跑,跑了不知道有多远,似乎永远都到不了终点……
产房闷热,蒸腾着血腥的湿气……侣娥嘴唇干裂,喘得深深浅浅,两脚被丝带高高吊起,下身一片血肉模糊……
侣娥冰凉的手紧紧抓着他,哀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日后做了王,复她故国……
他的手触到了孩子血污的脊背,抚摩着曾令自己物我两忘的爱姬的肌肤……
一声从没听过的惨叫,好像要把他卷进地狱,大股的热潮喷溅四落……
侣娥赤裸的双腿在炽热的鲜红中抽搐,红得发紫、湿漉漉、热乎乎的孩子在他手里扭动,长长的脐带滴着血,伸向母亲的身体,伸向泉水般汹涌的血泊……
到处都是血,侣娥失神的大眼睛望着他,惨白的花容挂着隐隐笑意。
四周静得可怕,鲜血滴落的声音震破耳鼓……帐顶的血滴在脸上,跟脸上的血混在一起。
他笑,仰天大笑,想让所有人听见,想让死去的女人听见……泪水,滚热地涌出,迅速跟脸上的血交汇在一起……宫医和接生婆吓得倒退,倒退,被门槛绊得跌坐一团……孩子哭了,哭声大得要把天震塌……精瘦的楚王熊恽似乎一下老了许多,成了只会抱孙子的老祖父。
他被那个比自己更老的重耳打败了。为了感激当初流浪时的接纳和款待,重耳兑现了“退避三舍”的诺言,可他的楚国还是败了。自己苦苦经营一生的楚,被周和诸侯说成“苗蛮”,只能靠实力争得尊严和财富的楚就这么退出了争霸中原的舞台。十几辈子人“筚路蓝缕、开启山林”的艰辛就只换了个“退避三舍”。他心里好生悲怆,好生酸楚……
本来,他并不想有此一战,并且也做好了避战的准备。他清楚,面对重耳的晋,楚国并没有一战而胜的把握。他更清楚,如今晋的势力多半来自重耳的名望和智慧,相比之下,其实还是自己的楚更有实力。如果不战,诸侯势必仍在楚、晋间徘徊,楚的实力仍会不断扩充,而晋走向富强的步伐也会受到制约。重耳老了,自己也老了,楚、晋的决战应该交给后辈。那时,楚的把握会更大些。
可楚国偏偏送给了重耳一个胜利。有了这个胜利,重耳就可以凭借他那代表正统的姓氏再打出“尊王攘夷” 的旗号,让天子封他一个号令中原、杀伐诸侯的特权。而诸侯也势必会迫于情势齐刷刷倒向晋。
晋就会乘势迅速膨胀,成为真正强大的、难以撼动的对手。而失去诸侯供奉的楚则势必在称霸的道路上举步维艰,重新变成“苗蛮”,变成“夷”,随时面临尊严危机和生存危机……他恨死了那个曾被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子玉。恨他的坚顽任性,恨他的贪功冒进,更恨他不尊王命。子玉是子文推荐的。子文是辅国六世、人丁兴旺、权倾朝野的若敖家的族长,是“毁家纾难” “任人为能”,美名传遍楚国,传遍全天下的执国重臣,是他的兄弟、朋友。
他感激他,敬重他,也相信他的眼力和忠诚。可城濮的失败给所有的感觉、敬重和信任蒙上了阴影。子玉的自作主张和“愿以间执谗匿之口”的斗气般的理由让他不得不怀疑其对国家和自己的忠诚,不得不怀疑整个若敖家族对王室的忠诚———他们在为谁而战?战若胜,他若敖家又是大功一件,同时证明了自己避战的懦弱和错误。战若败,则一切后果、一切屈辱、一切压力都将由王室和整个国家承担。就是说,他,子玉,甚至是他们,整个若敖家族,是在拿着楚国和他熊恽的命运为自家的荣誉而战!
这种推断在内心深处不断助长着更深层的疑虑———若敖家的兵比楚国王师和其他家族的族兵加在一块儿还多,没有若敖,就没有楚的霸业,甚至就没有他熊恽的王位和四十年的基业。战败了又如何?不遵王命又如何?这不,那个战败的子玉非但没有丝毫悔罪自责之意,还振振有词地驳斥批评他的艹
为 吕臣、艹
为 贾父子,话里话外似在说是由
于避战而导致前方兵力不足,临阵退缩是为了保存实力。保存谁的实力?若非临阵的都是你若敖氏的族军,你可会想到“保存实力”?既已开战,自当勇往直前,仅为“保存实力” 就可以退缩放弃,就可以置楚的百年尊严和荣誉于不顾吗?那个老子文还偷偷跑来为侄儿说情,说什么子玉也是“一片忠心”。你的侄儿战败了,还是“一片忠心”,那就是说他没错,错的是寡人了!
失败的气恼加上内外交困的重压,老熊恽终于爆发了。朝堂上,他的愤怒从每个字,每个动作里迸发出来,像一道道利剑刺向子玉,刺向几次想出面说情的子文。最后,那一道道利剑终于变成了真实的、悬在腰际铮铮作响的宝剑,被他狠狠摔在王位前的条几上。
他深情地望着怀里熟睡的男婴———苦命的孩子,生来就没了母亲。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没有童年,不到十岁就继了位。他不记得祖父的模样,更不记得是否被这样抱过。潘崇说,这孩子横生害死了母亲,必然是不俗的。他的母亲什么样子来的,商臣跪着求要那个女人。他一定很爱她,一定很为她的死难过。潘崇还说,商臣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欣喜才忍痛舍弃了那个女人的。商臣就在下面守望着,是望着父亲还是望着儿子?这个商臣,你不知道他成天都在想什么。
他问:“孩子取名了吗?”
商臣答:“没有,等父王赐名呢。”
他又问:“他母亲叫什么来着?”
“侣娥。”
成王看看儿子,又看看孙子,良久,轻轻叹口气:“孩子就叫芈侣吧。”
他抱着芈侣,步履蹒跚地走向后宫。
他没想到,那天摔下宝剑径自返回后宫后,子玉真的就拿那把剑自刎了。当着文武众臣的面,当着老叔父子文的面。难道真冤枉他了?
抑或是一种高傲的自省?
刚回寝宫坐定,芈侣就醒了,哭得震天响。他唤来乳母,命令就在身旁哺乳。乳母解开衣袍,露出硕大浑圆的奶子。孩子闻到乳香,一头扑上去,吮得啧啧有声,乳母被吮得直皱眉,说:“大王———他吸得太狠,奴婢———奴婢受不了了……” 老王示意噤声,专心听孩子吮吸的声音。忽然发现商臣一直在身旁。
“何事?”
商臣跪叩道:“父王,令尹自戕,若敖氏未敢葬,请父王示下。”
老王沉吟片刻,说:“以国礼厚葬。”又问,“怎么是你来问这个,艹为
吕臣呢?”
商臣却没有回答,却说道:“父王,令尹乃国之首辅,不可一日无……”
没等说完,老王就打断了他:“芈侣在寡人处数日,如何?”
商臣一怔,随即笑道:“全凭父王。”
老王也笑了:“这就是了。”挥挥衣袖,“去吧。” 然后垂下眼,专心致志逗起了孙子。商臣愣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去。
“噢———”老王似乎不经意地唤了一声,商臣马上又停住,回过头来。老王头也不抬,一双眼全在芈侣身上,漫不经心地说:“若敖氏子上接任令尹。”
令尹子玉当朝自刎的消息似乎比楚国的城濮之败传得还快,还要令人震动。其中受震动最大的竟是他战场上的对手,年逾花甲的晋文公重耳。
这位貌相清俊、历尽艰辛的大国君主,其实并不满意城濮的胜利。
如今,曾经不可一世的齐国已是日暮西山,好景不再。而强蛮的楚却无时无刻不在窥视中原大地。凭借着比任何一个诸侯国都更强有力的王权统治,凭借着浩浩长江的天然屏障和沿岸无数险关要隘,凭借着不死不言败的坚强意志,楚国由一个筚路蓝缕、不足百乘的荒蛮子国变成兵强马壮、能攻能守的千里大国。他的藤甲蛮兵随时都可能杀入中原,杀到自己家门口。而晋国则内乱连年,满目疮痍,连他这个公子都落得四处逃亡,靠吃手下的大腿肉活命,靠诸侯的怜悯和又是姐夫又是老丈人的秦伯(秦穆公) 的周济安身立国。如今,自己年事已高,来日无多,岂能再等?必须尽早鼎定中原,发展国力。那老秦伯看似忠厚,其实也绝非守成之辈,而且特别硬朗,说不定哪天就过黄河来分天下。届时,熊恽那蛮子再一起哄,晋国岂不休矣!相比之下,攻秦不仅负恩,失信失义于天下,也没多少油水。而楚则享受着中原诸侯的供奉,若夺了来,再加上自身皇天后土,晋国的富强指日可待。
是时,不仅楚望尘莫及,老秦伯和他的儿孙们也得掂量掂量。晋能保百年安宁也说不定。所以,制伏楚,甚至消灭楚,不仅势在必行,而且刻不容缓。虽有些冒险,但绝对值得一试!
他拿定主意置熊恽于死地,所谓“退避三舍”,只要他来了,伏兵就会从后包抄。可熊恽这家伙太狡猾了,临到跟前缩了回去,让子玉往前攻。子玉小子会打仗,假装谈判,背地里突然一小股杀过来。
十万晋军不及布置,还得兑现“退避三舍” 的诺言,差点儿被冲散。
等形成了包抄,这小子又大手一挥,撤了!追吧,熊恽在申地一言不发,鬼知道是不是正等着自己呢。那儿周边都是楚的属国,万一陷进去,晋国可就这么点儿老本儿!不追吧,双方死伤几乎对等,有点儿说不过去。最后勉强象征性地追了追,也没什么真正的缴获。郑、陈、许等小国表面服了,可谁都知道熊恽并没怎么伤元气,没准儿过不了几天就又都倒到楚那边去了。这叫什么胜利啊!
本来,他还为楚有子玉这样的良将发愁,却忽然听说了子玉的死讯。这个熊恽是不是老糊涂了?这不是自断手足吗?他就这么跟臣下说的。正说着,天子使臣到了———为表彰晋侯“尊王攘夷” 之功,天子特册命他为“侯伯”,许执天子节会诸侯、保王室。
乘着这分尊荣,晋国向中原诸国发了会盟帖。是年秋收时节,十几个国家的君主在践土(今河南原阳西南) 与晋结盟,贡献了自己当季收成的大半。
老重耳锐利的目光比天子节更可怕,他瞪谁一眼,晋国的千军万马就会毫不留情地踏平那个国家,粉碎他们所有的尊严和意志。为了那一小半收成,为了自己的君主地位,也为了可怜的子民,他们需要一个保护者,需要一个能坐下来开口管他们要东西的人。不管是往日的齐,还是今天的楚或是晋,只要有那么个人坐在那儿,等着你管他叫霸主,那个人就会在你受欺负的时候来帮你,省得让人家杀得鸡飞狗跳、流民四逃,省得让人家抢得颗粒无归、易子而食。
今天,他们选择了须发花白恩怨分明的重耳,他饱经沧桑,明白百姓和弱国的疾苦。他的晋刚刚战胜了蛮横狂野的楚。他们宁愿相信“侯伯”会保护他们,让他们不再受楚的劫掠。于是,他们拜服在他的脚下,拜服在随风飘扬的天子节下,晋侯重耳在践土,这个中原腹地的小地方,成了真正的、完全意义上的中原霸主。
失去争霸机会的楚国显得暮气沉沉。老令尹子文更因为侄儿的死而悲痛卧病。子玉是后辈子侄中的佼佼者,是他一手提携,并向楚王举荐的。王逼子玉死,就等于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也扇了若敖家族一记耳光。正愤懑着,一向让他看不惯的侄儿,胞弟子良的儿子子越(斗椒,又称斗越椒)来看望他了。
子越其实不比子玉差,论起行军打仗甚至更胜一筹。可子越太跋扈,太狠毒,他一直看不上,甚至说过“必杀之!是子也,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弗杀,必灭若敖氏矣” 的话。可怎么说也是同胞弟弟的亲儿子,哪能说杀就杀。这些年,他一直节制着这个不安分的、号称楚国第一勇士的侄子,尽量不让他参政。他知道,子越一定恨自己。
可他没料到,虎背熊腰的子越竟来看望自己。更没想到,子越竟对他说:“伯父,想我若敖先祖也是立楚之人,何来今日君臣之分。都怪您太仁,让熊氏坐了大。结果怎样,您的好侄子还不是让人家逼死了?
要我说啊,趁您老还在,带个头儿,反了他狗日的,侄儿给您打前阵,半只手就能把那老朽脑袋拧下来……”
老子文真想一剑捅了这个逆种,可病得连手都抬不起来,才骂了半句,就挺了身子吐了白沫。子越见老头子冒了火,深知事败,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捏住老头的下巴一拧,老子文嘎巴一声就咽了气。子越随即呼天抢地哭起来,引来了整个家族、整个楚国的关注。可大家都只道是老子文病极而终,谁都不明就里。远远伺候的几个可能知道些端倪的仆从后来也都没了踪迹。
葬罢子文,子越就一头躲进声色犬马,暗地里偷偷往外倒腾多年搜刮抢占的金银财宝,做着一旦事发就逃之夭夭的准备。
转年,晋又会盟周天子使节,联合鲁国国君和宋、陈、齐、秦、蔡等国大夫,兴兵围困许国,同时攻打一直亲楚的郑国。楚国这次没派兵去救,郑没坚持几天就乞和了。至此,楚在中原最后的同盟者也归顺了晋。楚国彻底被中原诸侯孤立了,又回复到了三十年前的状态。
也就是说,三十年的努力,至此完全化为了乌有。
这回,楚王熊恽彻底成了只会抱孙子的老祖父,并且开始认真思考立嗣问题了。
怀里的芈侣一再使他想到商臣。他不太敢决定———以自己四十多年政治生涯的洞察力,还是觉得看不透这孩子。阴沉沉的,不怎么露面儿,来了话也很少,基本是你问他答。不像职儿,那么体贴,那么招人喜欢。可职儿年轻,性子也弱,看着就难当大事。在楚国,谁做王,首先就得压得住那几个大姓,尤其是若敖家族。职儿能成吗?他要当了王,商臣能服吗?他问过令尹子上: “立商臣为嗣如何?” 子上说:“楚国向来立幼不立长,商臣公子貌相又不忠厚,心胸又狭窄,大王怎么想到立他呢?”老王翻他一眼:“那就不立他呗。我是看芈侣这孩子可爱,随口一说。”子上很郑重地说: “王上,立嗣之事岂可随口一说。”把老爷子噎得不善,当下没了对辞,沉吟好一阵才撂下一句:“遣使与晋媾和吧。”绕开了立嗣话题。
可是,立嗣并不只是个话题,说绕开就可以若无其事。那不怎么露面儿,就是来了话也很少的商臣从没有一天不在窥视老父的王位。
二十多年了,他一直密切观察老父的动向,布下了不少耳目。这事,除了他和那些耳目之外就只有潘崇一人知道。潘崇曾说过“唯公子可承楚之大业”,潘崇可能是这个世上唯一知道他商臣一腔宏愿和满腹谋略的人了。所以,当那些父王身边的耳目把子上的微词传过来,气得他要发疯的时候,潘崇只一句话就让他放下了手中的剑:“公子何必急在此时?”那可不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劝谏,其中包藏着忍辱负重的决心,包藏着对若敖家的对策。
三年后(公元前62年),老重耳带着富国强兵的夙愿离开了人世。熊恽听了消息,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重耳啊重耳,到底是没活过我这蛮子啊!”他迫不及待地召见子上、艹为 氏父子和若敖氏的主要带
兵子侄,谋划进兵中原,夺回与国。可没料晋国先动了手,派遣大夫阳处父领军与郑、陈联合攻伐才又附楚不到两年的许国。老王火了,命子上率军北击晋的盟国陈和蔡。子上本想劝老王缓缓再说,可一看老王眼里喷出的怒火,又缩回去了。
子上虽不善战,可陈国和蔡国实在是不堪一击,只一回合就降了。
子上有了信心,又乘胜攻打一向两头靠的郑国。晋军则攻打刚刚臣服楚的蔡国,逼迫子上回师保卫胜利果实。回师救蔡的路上,楚军遭遇了泜水(今河南鲁山西南)对岸的晋军。一边是怎么算怎么没有必胜把握,一边是新君继位不愿大战。于是就对着看,谁也不动窝,谁也不服谁。看了一个多月,晋先撤了。子上就也领着队伍回来了。谁料那好战的老王拍桌子打板凳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老王疯了,恨不得一口吃了晋国,吃了整个中原,好让他那个叫芈侣的宝贝孙子将来信马由缰地称王称霸。他没勇气辩解,也觉得没有必要。他哪知道,真要辩解倒好了———商臣私下几番分析,加上几个子上见都没见过的小校在老王面前鼻涕眼泪一通胡喷,令尹一夜之间就成了受晋贿赂的通敌叛臣!老王越想越觉得靠谱儿,要么你令尹怎么连申辩的胆子都没有呢?这还了得!你家老爷子才死几天就跟我离心离德,想等我死了好再跟晋国媾和呐!做梦!你们都得死在我前头!!你若敖家这回算是到头儿了!!!
一道诏告下来,子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腰斩了。再一道诏告下来,任命艹
为吕臣为令尹。若敖家还没醒过味来就被夺了权柄。第三道立商臣为嗣的诏告下来的时候,若敖家的老少爷们儿早没了琢磨的心思。他们没意识到,就是这道他们没明白也没琢磨的诏告给他们的家族带来了重生的曙光———商臣力劝父王不可轻易与若敖氏对立。老王一心跟芈侣戏耍,随口说:“这些事你去操心吧。”
册立商臣自然有人不愿意,头一个就是他的幼弟公子职。准确地说是公子职的母亲,老王的宠姬江芈。她当然想让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亲生儿继位,本来也挺有信心———老王爱儿子,更宠她,三十几岁了,还能把垂暮的老王撩拨起来,把她说成“回春延年药”。为了颠覆商臣,她就利用这层宠爱出了个狠招———把告发子上受晋国贿赂的那几个小校中的一个拉到老王面前,那家伙信誓旦旦地说是商臣公子以其老母为要挟要他编造谎言,构陷令尹。如今老母死了,觉得亏了心,就来请罪。老王说你那么在意你老母呀,那去陪她吧。那小校就被敲了脑壳灌了烛油,埋在了江芈的后院。老王那晚连衣服都没让她碰一下,临走时说:“再跟寡人耍这等事,拿你心肝喂那死鬼。” 说得她再不敢在晚上睡觉。
还是商臣在老王那儿的耳目最终起了作用。老王跟艹为 贾说: “商
臣阴骘歹毒,似有构陷重臣之嫌,寡人欲废而立公子职,你拟个诏,先设法调开潘崇,禁了商臣再发。”那耳目一听,自知事情紧急,就冒着暴露的危险连夜跑去报信。
商臣得报又气又疑。潘崇就问: “如果是真,公子认命吗?” “当然不。” “逃亡呢?” “更不。” “那就只剩一条路了。” “可是好险呀!
万一不是……”“公子去问问江芈夫人,不就知道了?” “笑话!问她?
能问出来吗?”“那要看公子怎么问了……”
隔天晚上,他带着舞姬美食去看望庶母江芈。江芈不知道老王要废他,仍以太子礼仪接待。不想他借酒撒疯,席间竟来拉扯,弄得江芈发丝散乱,衣裙不整,恨恨说道: “难怪王上说你无状,不能做王。
今天可真是长了见识了!”
谁知这胡乱出口的气话却正应了商臣的疑惑。他愤怒了,揪起江芈的脖领质问……俩人纠缠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对喷,情急之下,商臣一句“寡人”不慎出口,当时傻住。于是心一横,发出信号召进事先备好的伏兵,命道:尽屠!
顿时,惨叫连天,血流遍地。江芈吓得腿也软了,身子也僵了,连跑都忘了,生生被砍了个七零八落。商臣又令手下装扮成江芈仆人骗出公子职,也一通乱刃取了性命。他自己则带着大群的家兵,明火执仗地奔王宫而来。
听说儿子来了,老王唤人叫来芈侣,搂在怀里逗笑。外边,宫兵剑拔弩张地跟商臣的家兵对峙。商臣令人呈进一托盘,掀开一看,竟是江芈母子的人头!老王的心彻底凉了,紧紧搂住小芈侣,问:“你看见那东西害怕吗?”不料,孩子竟摇头。
商臣遣人报说要见父王,老王说: “寡人要吃熊掌,吃了才见他。”他没想到,儿子竟然养了那么多家兵,宫兵不敢动手,也没有人能跑出去搬救兵。
六岁的芈侣尽一切所能逗祖父开心,祖父终于笑了。芈侣觉得自己好幸福。顽皮地攀上祖父熟悉而亲切的脊背。他长大了,祖父已经不大经得住了。
又有宫人来报:“禀王上,太子以数倍之兵围宫,问王上是否已进过熊掌,言,愿以此宫和芈侣少公子为柴,速速烹成熊掌,以示对王上之敬。”
“畜生!!”老王猛然挥袖将眼前烛台打翻,身体也随着烛台重重伏在地上。小芈侣急忙去扶,一边大喊:“你们都出去,我爷爷还没吃熊掌呀,都出去!……爷爷,爷爷,起来呀,再玩一会儿吧———再玩一会儿,熊掌就来了……”
老王慢慢抬起头,脸上爬满泪痕。枯瘦的手慢慢伸向孙儿的脖子,又慢慢移开,轻轻抚摩着他嫩嫩的脸蛋———多好的孩子啊,多好的少年时啊……
“芈侣啊,爷爷告诉你,你可听仔细了———如果有一天,你做了王,一定要,千万要,分清善、恶、忠、奸,听明白了吗?” 芈侣点头,“给爷爷说一遍。”
“如果有一天,芈侣做了王,一定要,千万要,分清善、恶、忠、奸。”
“好!”老王一把搂过孙儿,“好———好啊……”良久,把孩子扶正,跟自己面对面, “去,出去跟你父亲说,爷爷不吃熊掌了,让他珍惜这个宫殿,珍惜我们来之不易的楚国。记住了吗?……给我说两遍……”
见芈侣被宫人牵着手带出宫,商臣吃了一惊,拢住就问: “爷爷呢?”芈侣说:“爷爷让芈侣告诉您,他不吃熊掌了,让您珍惜这个宫殿,珍惜我们来之不易的楚国。”
孩子说第二遍的时候,商臣已经抱起了他,径直向宫内走去。身后的家兵拥了几百人。守卫的宫兵没有阻拦。
看见吊在半空的老父摇摇摆摆的凄瘦身体时,商臣忽然双膝跪倒,放声大哭。小芈侣也跟着哭,所有人都跟着哭,哭声大得要把天震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