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定主意后,宋襄公在朝会上对众人说了自己的打算。目夷首先站出来言辞激烈地反对说:“主君,万万不可!自古都是权大者责大,机深者忧深。诸侯霸主的位子其实是用荆条编就,看起来荣光,真正坐上去了,难免如坐针毡,必然焦头烂额地疲于应付。当年齐桓公以齐国那般雄厚的实力,尚且东奔西跑整日不得安宁,何况是我们国小力微?再者说,齐国地处东方,背临大海,没有后患侵扰,可以安心发展。而宋国身处大国缝隙之中,夹在中原诸侯和楚国之间,楚国若要侵占中原,必然从宋国开始。我们韬光养晦、少惹是非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主动挑起事端以引起别人的注意?请主君三思!”众大臣虽然没接话头,但从他们的表情上也能看出来,大家都有这个意思。
宋襄公心里很不高兴,目夷一口一个小国弱国,让宋襄公尤其不舒服。成就霸业的雄心在胸中跳跃燃烧,他已经不愿意再仔细分析目夷的话有多少可取之处了。他断然否定了目夷的言论,派出使臣到各国传信,说自己要在曹国南部举行诸侯大盟会,希望他们按时参加。
不过目夷的话并非没起一点作用,宋襄公还是加了些小心,他采取先小后大的策略,这次盟会只是先邀请了滕、曹、邾、鄫等东方小国,请他们聚在一处共商以仁义感化征服东夷大计。一则这些小国和宋国毗邻,而国土很小,向来惧怕宋国,邀请他们比较有把握,再者他们也和宋国一样,处于抵御东夷南蛮的最前线,正好适合商议盟会上的话题。按照宋襄公的计划,如果这次盟会成功,那么宋国不但地位又可以提升许多,而且有了经验后,有利于之后召集天下诸侯大会盟,从而最终确立自己的霸主地位。
终于盼来了宋襄公十年(公元前641年) 的初春。新年的诸项礼仪刚结束,宋襄公就急不可耐地带领目夷、公孙固等几名重臣,来到曹国南部预先选好的地方,在那里搭设祭台,积极做着各种会盟的准备。兴致勃勃地来到这里十多天后,宋襄公心里越来越不舒服。约好的滕国、邾国和鄫国的国君们还没来到,这也算正常,因为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天。可是曹国的国君却迟迟没有露面,就太说不过去了吧?好歹这是在曹国疆域之内,曹国就是主人了,宋国的国君在这里,曹国国君怎么就不知道赶来尽尽地主之谊?开始,宋襄公还努力寻找各种理由安慰自己,大概是曹国近几日政务特别繁忙,曹国国君赶不过来?或者是他正在为自己准备无比丰盛的礼品,还没有准备好?
又过了将近半个多月,天气已经开始渐渐变热,宋襄公终于沉不住气了,算算已经超出了约定的日期好几天,他的忍耐和内心的尴尬已经达到了极限。也就在这个时候,曹国和邾国的国君一起赶到,他们再三向宋襄公解释说国内去年歉收,好容易熬到过了年,百姓们能找到的粮食都给吃光了,面临着挨饿的威胁,身为国君,他们要帮着想办法,从别国买一些粮食来应急,所以迟到了。
他们万分愧疚的神态让宋襄公心里略微好受些。不过,从他们的话语里,宋襄公听出来,他们是从楚国购买的粮食,又感觉十分别扭。
和楚国搞交易,这不是还没盟誓就先背约了吗?照顾到这次盟会是要用仁义来结交诸侯,宋襄公强压住内心的怒火,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三位国君在祭台周围搭起帐篷,又等了几天,滕国和鄫国的国君还不见踪影。大家表面上不说,但宋襄公心里格外敏感,他知道他们一定在背地里笑话自己了,连滕国和鄫国这样的蕞尔小国都敢不听话,还指望什么成霸业当霸主?宋襄公甚至怀疑,邾国和曹国的国君一定后悔来这么早了。在这种心态下,宋襄公克制不住地咬牙切齿,再等两天,不行就发兵讨伐他们这些不识抬举的东西!
又艰难地熬过去两天,宋襄公已经明显看到曹国和邾国两位国君眼中的讥讽和不屑:倡导我们来会盟,结果别人迟迟不来,要是大国也就罢了,偏偏是丁点小国的国君。小国的国君都不把你放在眼里,还怎么有脸召集盟会?宋襄公脸上暗暗发烧,胸中的怒火开始点燃膨胀。就在这个时候,滕国的国君滕宣公姗姗而来了。
滕宣公并不知道宋襄公内心的滋味,他径直走到宋襄公的大帐中,像见了老熟人一般,笑嘻嘻地拱手客套说:“国中杂务缠身,寡人知道来迟了,但想想来总比不来强吧。唉,紧赶慢赶,就磨蹭到今天,请宋君恕罪。”
宋襄公端坐在大帐正中央的几案后边,两旁是曹国和邾国的国君。
看着滕宣公厚颜无耻的模样,宋襄公积聚的怒气终于如决了堤的洪水,遏制不住,他真想过去在那张嬉笑的脸上甩几个耳光。“约好年初诸侯会盟,而现在,已经是三月出头,你身为一国国君,不守信诺,成何体统?明知已经迟到,还出言不逊,分明是蔑视盟会,神灵在天,岂能饶恕了你?寡人今日就代天子管教管教你这不懂规矩的东西!来人,把他给寡人绑起来!”
众人一愣,诸侯盟会绑诸侯,这种事情在齐桓公会盟的时候可没发生过。绑了以后要把他给怎么样?就在大家惊奇的目光中,宋襄公的几名门官大踏步走上来,把滕宣公按倒在地,利落地给捆绑起来,然后等着宋襄公进一步发令。门官是国君手下最得力的侍卫,多由贵族家的子弟组成,他们自小便接受各种训练,身手很好,又世代受到国君的重恩,忠心耿耿。而宋襄公素来对大臣和贵族待遇优厚又至诚至义,门官们当然也就更是舍命跟随、格外顺从。
怒气发泄不少后,宋襄公又踌躇起来,把滕宣公绑起来后如何处置?这时他把注意力转向了现在仍没有到来的鄫国国君:哼,这狗东西,他要是不来也就罢了,他胆敢来这里,就一定给他好看!
就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滕宣公的时候,有卫士在门外高声喊叫:“禀奏主君,鄫君到了!”
宋襄公心里莫名其妙地兴奋了一下,随即怒火噼里啪啦地开始燃烧,他腾地跳起来,灰黑着脸叫嚷:“来得正是时候,快请他进来!”
鄫国国君鄫子个头不高,和他所统治的国家一样,显得小巧机敏而猥亵可怜。他脚步匆匆地闯进大帐,看见双臂被反绑着的滕宣公,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忙对着宋襄公弯腰拱手说:“小国鄫子来迟,实在是事出有因,万望恕罪,恕罪!”
宋襄公从来没这么愤怒过,他消瘦的脸庞拉得更长,灰黑脸色渐渐转为煞白,颔下几缕稀疏的胡须剧烈抖动,他盯着鄫子看了片刻,冷笑一声:“事出有因?什么事情让你耽搁两三个月?要是楚国请你去商议事情,你大概比兔子跑得还要快吧?寡人的使者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本次盟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话题就是商议如何让鄫国免除东夷侵凌。盟会为你而开,而你竟然能迟到三个月!若是不严加惩治,今后哪路诸侯还会把信义放在眼里!”越说越激动,宋襄公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提高了声音,对鄫子也是对众人宣布:“既然这次盟会是为了感化东夷南蛮,寡人听说睢水附近有座神庙,所供奉的神灵特别灵验,东夷小国经常前去祭祀。寡人这次就用鄫子来作为贡品,奉献给这位神灵享用,一来可以保佑你们几国年年粮食丰收,百姓丰衣足食,二来还可以让东夷看看,如今睢水神灵也开始佑护你们几国,东夷自然也就不敢再如以前那样横加骚扰,或许转而主动求好也未可知。”
“啊?”众人闻言大吃一惊,把鄫子作为贡品,意思不是说把鄫子给杀掉煮熟了,切成肉块吗?鄫国再小也是一个诸侯国,国君让你一句话给如此残忍地处置了,合适吗?哪怕是齐桓公一辈子主持了那么多会盟,还没人见过这样搞的。其他国君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谁也不吭声,甚至巴不得宋襄公闹腾得越出格越好,越收不了场越有笑话看越妙。还是目夷按捺不住站出来,不顾君臣身份的差异,语气急迫地说:“主君,千万不能这样做!自古以来牲畜珍贵,凡是普通祭祀能用小牲畜就不用大的,这点道理谁都知道。对牲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正因为如此,即便用人来做贡品,鬼神也不会乐于享用,更不会佑护他们。另外……”目夷想说,你第一次盟会,仅仅来了四个小国的国君,你就捆绑一个,杀掉一个,以后还怎么再召集盟会,天下诸侯会怎么想?这样下去,别说成就霸业了,恐怕宋国自身都难以保住。但碍于别国的国君在跟前,他不好说出口,犹豫一下把后边的话咽回肚里。
他只希望宋襄公能明白他接下来要说的意思。
可是宋襄公并没这样想,他耿耿于怀于这些日子所感受到的羞辱。
他觉得,要成就霸业,德行仁义固然是必要的,但耍弄一下威风,在关键时刻也是应该的,纯粹讲德行,这帮不识时务的家伙就会把德行和仁义看成懦弱,就会越来越放肆。他紧绷着脸摆手让目夷退下,斩钉截铁地下令:“把鄫子给寡人绑了,给睢水神灵当做贡品!”
鄫子没料到事情比自己想到的最坏结局还要惨,他惊叫起来:“不可,不可,你们不能杀了我!我好歹是一国君主,就是犯死罪也得周天子来定罪!你们这是僭越,是叛逆,寡人要到天子那里告你们!你们不怕鄫国投靠楚国,引兵来报复你们吗?”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一旁的滕宣公已经软绵绵地昏倒在地上。
直到和曹国、邾国草草举行了盟誓定了盟约之后,宋襄公还是很难平静下来。这算什么盟会,简直就是儿戏,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他愤愤不平地想。鄫子已被杀掉供奉了神灵,滕宣公也被滕国用重金给赎了回去。回到睢阳,宋襄公若有所思了很久,他不由自主地时常想起他心目中的英雄齐桓公,他想起齐桓公成就霸业之初在杏林召集的第一次盟会。那次盟会也是很不尽如人意,该来的没来,不该走的先走,不过,总比自己这次要强出许多。唉,太丢脸面啦!
苦苦思索失败教训,几个月后,宋襄公终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他觉得,召集盟会的目的,一是要解决实际问题,更为重要的是要告诉天下诸侯,自己想当霸主。既然这样,联络几个小国会盟,就没多大意思。别说小国国君考虑到外部压力容易摇摆不定,就是会盟成功了,又能怎样,还是影响太小。对,要干就干大的!
今天早晨的朝会上,大臣们惊奇地发现,一连几个月精神萎靡的国君忽然精神焕发起来。虽然还是那样消瘦,但双眼熠熠闪光,散发着向往抓住什么的热望,脸上松弛的皮肤也开始绷紧,谁都能看出来,他正在酝酿着重大的行动。宋襄公扫视众人一眼,微微笑着说: “诸位,寡人上次曹南会盟,效果并不尽如人意。寡人以德行仁义待人,为什么滕子和鄫子之流还如此怠慢呢?没有别的,小国嘛,好比是激流中的石头,哪边水流得急就往哪一边滚,全无主见,和他们打交道,毫无诚信可言,也没多大意思。寡人思谋着,要真正树立宋国国威确立霸业,就要和大国会盟,这样会更直接也更省力。如今的大国,当然首推齐国和楚国。寡人计划召集这两国举行盟会,既安定中原,也可消除南北误会,让楚国不再进犯中原诸侯。你们看,这是个好办法吧?”
大家面面相觑,许多人目瞪口呆。目夷站在众人最前边,看着宋襄公自信而自得的表情,几乎快要跳起脚来。无端招惹中原诸侯的最强者,只能自取其辱,而把早就对宋国垂涎欲滴的楚国给请来,更是无异于引狼入室!太糊涂啦,宋国非让折腾得灭绝了不可!
可是宋襄公两手很有风度地向下按了按,不让大家说话:“寡人知道,齐楚如同两只恶虎。可是诸位应该清楚,只有骑在虎背上,才能确保畅通无阻,所谓虎狼虽猛,摸其脾性也可为我所用,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呀!好了,寡人决心试一下,以仁义道德去感化凶蛮,虽有危险也在所不惜。寡人这就派使臣去报信,约定明年春天,在齐国境内的鹿上,和楚王、齐王会盟。宋国霸业,在此一举!”
话语铿锵中,宋襄公也缜密考虑过,自己有恩于齐孝公,而齐国目前衰落,这个面子,他肯定是要给的。南边的楚国,虽说如同一只恶虎紧盯着中原,但中原诸侯还并没衰落到任他宰割的地步,自己以中原诸侯集体的名义邀约他,他一定会有所顾忌而满足自己的愿望的。
这样一想,宋襄公更增添了许多必胜的把握,他有些头脑发晕地想,等明年的现在,自己就已经是当年齐桓公那样的霸主啦!
出于这种心态,对于这次鹿上之盟的意义,宋襄公看得也就格外重大,自然也准备得十分上心。他派公子荡带着厚重礼品,到楚国说明情况,请楚国国君楚成王到鹿上会面,坐下来商议南方各国与中原诸侯如何和平共处的问题。宋襄公没有想到,他唯恐楚国不给面子的这次约会,其实正是楚成王求之不得的一次大好机会。自从齐桓公去世,齐国霸业衰落之后,楚成王就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把势力向北扩张,逐步吞并中原各诸侯,进而实现一统天下的梦想。这些年,楚国如同潜伏在树林深处的猛兽,无时不在关注着猎物的动向。靠近楚国的蔡、许、陈、郑等国,在失去齐国的强大庇护后,已先后转而投靠到楚国的羽翼之下。眼下,宋国成为楚国进军中原的最后一道壁垒。而正在这个时候,宋襄公主动来约请自己会面,不正是窥视中原拉拢宋国的绝好机会吗?楚成王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公子荡,不但回赠大批的南方特产,更是在公子荡面前极尽称颂对宋襄公的溢美之词,说宋襄公即位以后,治民以德,齐民以礼,宋国国力空前强盛,已经大有赶超当年齐国的势头;说宋襄公热心天下大事,急公好义,为诸侯各国事务奔走劳碌,实属难能可贵。最后信誓旦旦地表示,这次鹿上盟会,他一定尽早赶到。
公子荡兴致勃勃地把出使情况禀奏给宋襄公。宋襄公不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简直是喜出望外了,内心的希望顿时膨胀了许多倍。
时光的脚步匆匆,春天说到就到了。宋襄公满心热望地早早来到齐国境内的鹿上,指挥众人搭建盟誓用的祭台,一边安顿住处,空旷的原野上顿时热闹起来。齐孝公出于对宋襄公当年扶持自己的感激,也早早从临淄赶来,以尽地主之谊。有本国国君在场,鹿上的地方官员自然更加卖力,把会场布置得非常豪华。宋襄公视察过场地之后,很是满意,但他对于众人为何如此积极并没考虑许多,总以为正如楚成王说的,自己德行仁义已经浸润天下,大家是出于对自己的敬仰才这样做的。
约期渐渐临近,楚成王还没有到来,但宋襄公并不着急,根据公子荡禀奏的情形,他一定会来的。在等待的这些天里,齐孝公对宋襄公言谈举止处处小心,可谓是毕恭毕敬,这让宋襄公对这次盟会更有信心。开始时他对齐孝公所表现出来的恭敬还不大习惯,渐渐地,也就心安理得了,你的国君位子都是寡人给弄来的,恭敬一点也是应该的嘛!
约定日期的前一天,楚成王终于轻车简从地到来了,宋襄公梦寐以求的盟会就要开始了!
和以前齐桓公召集的盟会一样,三人在高高的祭台下边站定,先是由侍卫把牛羊等祭品安放在坑边,然后礼乐大臣高喊奏乐,震耳的乐声冲天而起,许久方停。接下来就要请参加盟誓的国君登台。按照宋襄公安排好的,宋国礼官以爵位高低来排定三人登台的顺序。宋襄公是公爵,爵位最高,当属第一;齐孝公是侯爵,位列第二;楚成王虽然号称王,但那是他自封的,按周天子的封爵来讲,只是个子爵,爵位最低,当然就是第三了。对于这个安排,齐孝公当然说不出什么,楚成王就感觉不大自在了。不过,楚成王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争夺这个虚名,他要的是实质性的东西,也就压抑住满心的不快,跟在齐孝公身后,登上祭台。
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微风轻拂衣袂,宋襄公仿佛看到了当年齐桓公的身影。“风水轮流转,齐桓公之后,霸主之位由我来接替!” 宋襄公满腹自豪地真想大喊一声。他不等大家谦让,一脸严肃地走到挖好的土坑前,坑沿上摆放着放倒的牛和羊。宋襄公从旁边的托盘里抓住尖刀,无比神圣庄严地割下牛的耳朵,放在另一边的玉质托盘中。这就是所谓的“执牛耳”,谁来割下牛的耳朵,就象征着他霸主地位的确立。宋襄公沉浸在庄严和神圣之中,他没留意到,身后的楚成王已经开始忍不住流露出愤怒之情,而齐孝公也满脸的不悦。就是台下观看盟誓的大臣,也是神态各异。宋国的大臣如公子荡、公孙固等人,固然是满心欢喜;而齐国的大臣们则多摇头叹息,似乎是为齐国丧失盟主地位而遗憾;楚成王带来的大臣如令尹子文、大夫成得臣等人,则面红耳赤,愤怒之情表露无遗。大家各自怀揣心思,总算把盟誓仪式勉强进行完毕,没有公开发作出来。
但是宋襄公对这些似乎毫无觉察,他如愿以偿地过了一把盟主的瘾,格外的痛快和兴奋。不过,宋襄公知道,这只是自己成就霸业的一个开端。因为鹿上盟会只有齐国和楚国参加,还不足以影响天下,要想真正像当年的齐桓公那样,还必须让更多的诸侯见识自己的风采。
于是在接下来的宴会上,宋襄公拿出一卷简牍,笑吟吟地对齐孝公和楚成王说:“此次盟会,有劳两位。不过,寡人想来,中原诸侯与南方各国如何相处,毕竟是大家共同的事情,若是能召集更多诸侯前来,岂不更好?这次承蒙诸位相让,寡人不逊,占据盟主位子。那么,寡人就斗胆提个建议,今年秋天八月,在敝国的盂地,再举行一次更大的盛会,邀请更多的诸侯,同来会盟,增进彼此了解,缓和南北关系,如何?”
对于宋襄公的不知高低,齐孝公已经开始分外厌倦。齐孝公虽然年纪并不很大,但他一向认为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如今的天下,齐国衰落后,自然难以再有称霸的实力和心思,但宋襄公想当下一个霸主,只能是一厢情愿甚至是飞蛾扑火罢了,落下笑柄还算好结局,闹不好就得遭遇大祸。但这话他不能说,也不想说,从内心来讲,他正希望能有这么个国君闹腾着,来转移大家对齐国的关注,使自己减少一些外部压力。而楚成王,通过这几天和宋襄公、齐孝公的交谈,加上盟誓时所见所闻,对中原局势和宋国情况已经了解了不少,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渐渐在心里形成,他此刻只是如同看戏一般,半是可笑半是可气地看宋襄公还要怎样表演。
见两人沉默着不说话,宋襄公以为他们完全没什么意见,便继续拿出盟主的口气说:“盂地的盟会,需要召集诸侯数量越多越好。寡人深知自己初次担当主人,影响力甚小。故此,请两位鼎力相助,利用各自的号召力,来召集各自周边的诸侯前来参会。” 说着看看两人脸色,扳起指头:“中原大国如鲁国、燕国等,齐君来通知好了。至于蔡国、郑国、陈国、许国和曹国等,就有劳楚君了。寡人想,既然盂地盟会是要商讨如何消除战乱还百姓以安定,就索性来个衣裳之会,大家都不要带甲兵保护,坦诚相见,更显得有诚意。两位可有什么意见?”
齐孝公用眼睛余光看一眼楚成王,低下头去。楚成王则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容,没有吭声。宋襄公正在兴头上,根本没心思去揣测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只当是一个谦虚、一个赞许,自己的主张自然地就通过了。沉吟一下,宋襄公拿起简牍,先挥笔签上自己的大名,隔着齐孝公递给楚成王:“寡人的意思,已经在这上边写得很清楚,若是没什么要说的,就请两位署名吧。”
齐孝公涨红了脸。隔着自己先让楚成王署名,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吗?会盟的时候说是要按爵位高低来分顺序,这会儿怎么就不按这个了?虽然并没把这次会盟当成多大的事情,但在楚成王和众人面前,齐孝公感觉自尊心深深受到伤害,若不是碍于场面,他简直想拂袖走开了。楚成王却从这个细微的动作中,觉察到了宋国其实还是惧怕自己的,不管这个宋襄公做出什么令人可笑或者令人惊奇的举动,其实他的内心,仍是对强大的楚国充满了疑虑和焦灼。楚成王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计划。
“那好,承蒙宋君信任,寡人就只能尽力而为了。” 楚成王很有风度地微笑着,痛快地在简牍上把名字署在宋襄公后边。
宋襄公高兴地点点头,这才拿过简牍放在齐孝公跟前。齐孝公冷笑一声:“既然有楚君鼎力相助,寡人怎敢和两位相提并论?这个名,寡人可不敢乱署。只要宋君有令,寡人谨遵就是了。”
“嗯,那也好,那也好。”宋襄公枯瘦的脸皮皱起许多纹路,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起,形成的笑容如枯萎的花朵。他显然没听出齐孝公的不满,以为他这是发自内心的谦虚,顺手收起简牍,“其实,中原诸侯由寡人通知也好,更显得寡人出自一片诚心。寡人素来以仁义德行服人,这次盛会,当然更不能例外了。”
齐孝公和楚成王心中是同时发出“哼” 的一声,似笑非笑,不知道什么意思。宋襄公一愣,但也没理会更多,含笑回到自己座位上。
从鹿上回来,宋襄公接连几天都处于亢奋之中。他眉飞色舞地向目夷讲述了盟誓时的盛况,把自己执牛耳的情形描绘得格外精彩,然后再把即将到来的盂地盟会的前景讲给目夷,让他务必精心准备。
目夷却表现得格外冷静,他轻叹口气说:“主君是否觉得霸业来得有些过于轻易了?”
宋襄公一愣,笑容凝固住:“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当年齐桓公依仗齐国丰厚的物产,又有管仲等贤人辅佐,南征北讨,历经二三十年才终于奠定霸主基业。而主君却仅仅依靠一次盟会,就能让齐、楚这样的强国俯首听命,臣总觉得不大可能。”目夷观察着宋襄公的脸色,尽量语气委婉些,但还是让宋襄公感觉非常刺耳,“齐国先不去说他。单是这个楚国,向来不讲什么道义,出尔反尔几成家常便饭。主君和他会盟,对他而言不过是逢场作戏,哪里会有什么效果?他之所以如此痛快地答应主君的盂地会盟,臣恐怕他别有企图。身居虎狼旁侧,不可不防啊!”
宋襄公脸上的喜气渐渐消散,目夷的话让他忽然想起叔兴的预言,若做霸主恐怕不得善终。不得善终,怎么个不得善终法?神灵没有说,叔兴也就无从知道。但是这个犹豫只一瞬间闪过,宋襄公强迫自己更多地去想想霸业,想想如果真能登上霸主的宝座,不但是自身和宋国的荣耀,更是先祖殷商民族的再一次辉煌,至少部分地洗清被周代灭亡的羞耻。更何况,如果自己成了霸主,能一呼百应号召诸侯,楚国自然要对宋国另眼相看,绝不敢轻易有所举动。不但确保了宋国的安全,也能给中原诸侯遮风挡雨。从这个角度思索,成就霸业的深远意义和现实作用何其之大呀!和这些比起来,让叔兴几句话束缚住手脚,岂不可惜?
宋襄公挺直了身子,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坚决地说: “不管怎么样,即便碰破了头,寡人都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