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宋襄公心里特别烦闷和混乱。和宋国大部分人一样,他无比地相信鬼神,他知道神灵的预言一定灵验。而这次神灵带给他的启示,却让他既觉得真实,又感到为难。
代神灵发出预言的是周天子内史叔兴,他是当今天下最高明的占卜师,正奉天子之命来宋国慰劳。当宋襄公请他占卜一下宋国将来的命运如何时,叔兴拿出一块龟甲,在火上炙烤片刻,恭敬有加地盯着慢慢绽开的裂纹,一字一顿地说:“今年鲁国会有多次大丧,明年齐国将有大乱,宋君或许会成为诸侯霸主,但若做霸主恐怕会不得善终。”
神灵借叔兴之口一连提到三件大事,除第一件和宋国关系不是很大外,其他两件,可以说句句敲击在宋襄公的心上,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灰黑,说不出话来。
宋襄公任宋国国君已有七年,期间多次参与诸侯会盟,只要有诸侯相聚,他都表现得特别积极,几乎每次必到。宋襄公清楚,宋国不比其他的诸侯国,宋国很特别。首先,宋国是商代遗民的后裔。宋国原先是商纣王同母哥哥微子启的封国,后来周灭了商,采取“以殷治殷”的策略,把殷商的遗民迁移聚居在这里,形成了这样一个特殊的诸侯国。或许是出于安慰,宋国的国君爵位是诸侯中最高的公爵,但这仍掩盖不了宋国的特殊情况。再有,因为都是殷商的后代,宋国百姓也就仍沿袭了商代那些古老民俗,比如说,无比地相信鬼神、格外地热衷祭祀,把飞鸟看做保护部族的神灵,把脸面和礼仪看得比性命还要重,如此等等,和其他国家差别很大。加之宋国处于地势平坦无险可守的黄河与淮河流域下游,一边是中原诸侯,一边是东夷和南楚,兵家必争之地,而宋国只有方圆四百余里,力量算不上很强大。
唉,夹壁缝中求生存啊!每每念及此,宋襄公都忍不住摇头叹息。
但他并不悲观,他坚定地认为,只要自己继承殷商先祖的美德,以仁义作为最好的武器,以道德把握住正义,就一定能争取到诸侯的信任和拥护,诸侯们对自己信任和拥护了,那么,宋国的威严也就树立起来了,甚至殷商先祖的遗风,也可以广布天下,润泽万物。正是抱着这个念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处处留意把仁义和德行体现出来。其中最令天下所有人记忆深刻的,是他和哥哥相互推让君位,许多年以后,人们对此还津津乐道。
宋襄公名叫兹父,是宋桓公的嫡出长子,很自然地被立为太子。
他的母亲宋桓夫人是卫国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一些琐事,母亲和宋桓公闹矛盾,生气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来。兹父有个同父异母的庶出哥哥,叫目夷,品行很好而且聪明伶俐,很得宋桓公喜爱。在这种情况下,兹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宋桓公提出,请宋桓公改立他的这位哥哥目夷为太子,自己情愿让位。宋桓公既惊讶又奇怪,当问起其中缘由时,兹父一五一十地回答:“自从母亲回到舅家之后,儿臣日夜思念。好在如今儿臣身上没有太多的担子,可以抽空前去探望。
如果儿臣以后当了国君,遵照礼仪,不能私自出境,再想见到母亲就难了。况且,儿臣学识德行不如兄长,为宋国百姓计,还是立兄长为太子比较好些。”
宋桓公很高兴,难得兹父孝敬父母又谦虚自知,倒免除了自己许多后顾之忧。不过宋桓公觉得兹父说的也在理,宋国的风俗依旧和殷商时候一样,并不特别注重太子一定是嫡长子,兹父德行固然不错,但确实在谋略上有所欠缺,或许立目夷,将来对宋国更好。于是,宋桓公真动了心思,要改立目夷为太子。
不料目夷和兹父在这方面秉性相同,他坚决不肯接受,还急忙跑到卫国住了下来。临走时给宋桓公留下书信说,兹父能把将来的国君之位拱手让人,足见其德行远超儿臣,况且,废掉嫡出以立庶出,于理不顺,必将给宋国带来大乱,为国家着想,儿臣还是暂时躲避为好。
兹父见这种情况,深深自责是自己把哥哥给逼走了,于是也借去卫国看望母亲的理由,留在卫国,陪着哥哥,不回来了。尽管让位没有成功,但兹父和目夷两人兄友弟恭的好名声已经传遍各诸侯国,这与其他诸侯国的公子们为争夺王位不惜闹得你死我活相比,显得格外高尚,兹父还没当国君,已经得到各国国君的敬重。
后来宋桓公病死,兹父的太子身份仍未改动,只好勉强登上了国君大位,这就是宋襄公。见弟弟顺利继位,目夷也从卫国回来,被任命为大司马,主管宋国军政大权,是国君最得力的帮手。
推让君位的举动,给宋襄公带来巨大的美名和威信,他也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尽量多和中原诸侯交往,逐步培养和加固自己在诸侯中的地位。他的最大愿望,就是在目前诸侯纷争、王室败落的局面下,把殷商先祖的美德发扬光大,广而化之,润泽天下百姓,让宋国凌驾于各诸侯国之上,继齐桓公之后成为另一个盟主。机会似乎不经意间到来了,宋襄公刚刚继任国君时,正赶上齐桓公召集诸侯在葵丘举行盛况空前的会盟。宋襄公不顾重孝在身,风尘仆仆地赶去参加。或许是他的热心积极感染了大家,或许是他推让君位的品德使大家钦佩,总之无论是强国还是小国的国君,大家对他都格外尊重和亲热,这让他看到了希望。更让他惊喜莫名的是,齐桓公悄悄把他邀请到行宫,将他最喜爱的儿子公子昭托付给自己,说目前齐国几个公子勾心斗角,形势并不让人放心,他死后,一旦齐国发生几个公子争夺君位的事情,请自己一定要出面主持把公子昭立为国君。
面对齐桓公的殷殷嘱托,宋襄公感觉热血沸腾,埋在心底的希望立刻无限膨胀。想想看,齐国是当今最强大的诸侯国,齐桓公更是诸侯心目中人人景仰的大英雄。他绕过鲁国等许多大国、强国,把家事袒露并托付给自己,说明了什么?虽不敢说是宋国国力有多强大,至少说明,宋国施行的以仁义治内对外的政策方略,取得重大成效,是个很好的发展苗头。
从那以后,宋襄公便更起劲地摆出以天下为己任的姿态,更多地参与诸侯间各种事务,更积极地操练军队,准备步齐桓公后尘,成为统领天下的另一个中原霸主。
如今一切发展好像很顺利,宋襄公也时时等待着天下有所巨变,给自己提供一个大显身手实现夙愿的机会。而周天子手下最有才学的内史官员叔兴,认真占卜后说出的几句话,却让宋襄公心里很是忐忑。
叔兴说,明年齐国将有大乱,是什么大乱,乱到何种程度?宋襄公推算,估计齐桓公怕是明年要寿终正寝了,毕竟,他年岁已大,称霸二三十年,风风光光也该到头了。他要是一死,他的几个儿子估计会像他所担心的,纷纷起来争夺君位,那当然会酿成大乱了。话又说回来,齐桓公去世,齐国一乱,不正是宋国乘势而起的大好时机吗?那么也就是说,自己继承霸业的机会到了?宋襄公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让他惊喜莫名。可是叔兴接下来又说自己或许会成为霸主,但要是成为霸主,就可能付出不得善终的代价,这令宋襄公心底五味杂陈,喜忧的激流碰撞在一起,让他简直有些承受不了。听叔兴话语的含义,自己可以有两种选择,要么冒着生命危险去继续追求霸业,要么什么事情都不再出头,蜷缩着脑袋做个太平国君。怎么办呢,何去何从?踌躇许久,最终还是先辈血统中隐含的力量占据上风,宋襄公坚定了继续争取霸业的决心。先辈血统中隐含的其实也正是宋国臣民普遍遵循的力量,他们没有愧对殷商遗民的名头,忠实秉承了殷商遗风,把道德看得高于一切,把脸面和尊严放在比生命更重要的位置。宋襄公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绝不能让别国看不起宋国,也绝不能让放出去的诺言落空,这个霸主,无论如何,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争取!
对于叔兴而言,占卜只不过是种形式,而他代神灵所发出的预言,其实正是他自己通过观察所想到的东西。不过,连他也没想到,他的话竟然出奇的准确。第二年,也就是宋襄公八年,叱咤风云的齐桓公凄惨地饿死在寝殿,他的五个儿子依靠各自的势力,在齐桓公最宠爱的三大小人竖刁、易牙和公子开方的支持下,争夺君位的斗争异常激烈而血腥,齐国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五个公子混战的结果,最终是齐桓公长子公子无亏在竖刁和易牙等人的拥戴下,成为新国君。然而其他公子并不服输,他们仍寻找着各种办法蠢蠢欲动,齐国处处暗流涌动。齐桓公死前被立为太子的公子昭,在宫廷内的势力最弱,他明显不是其他公子的敌手,只好根据父亲生前嘱托,趁乱逃跑到宋国求救。
齐国的内乱让宋襄公成就霸业的野心之火蓬勃点燃,他已经把叔兴关于自己命运的预言抛到脑后。此刻公子昭主动跑来求助,更是被他看做上天有意安排的绝好机会。他立刻召集大臣们来到大殿,激动而自豪地说:“当年葵丘盟会,齐桓公把公子昭托付给寡人,嘱托寡人要出面主持公子昭为齐国新君。如今事情到了眼前,寡人当然义不容辞。诸位立刻准备,寡人要亲率军队,护送公子昭回国继任!”
对于君主的安排,众大臣没什么好说的,遵命就是。不过,公子目夷担当着军政职责,他提出担心说,齐国虽然有内乱,但国力还是很强盛,至少要超出宋国不少,盲目出兵,以弱小干涉强大,恐怕不妥。加之齐国的邻国如鲁国、燕国等实力都不弱,他们一旦趁机和宋国作对,事情可就复杂了,弄不好会把宋国拖下无尽战乱的深渊。
目夷向来思虑周全,考虑问题很有头脑,宋襄公知道,他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成就霸业的强烈渴望,还是让宋襄公断然否定了这番担心,他驳斥目夷说:“寡人向来以仁义为表率,凭借仁义二字,几年来深得诸侯钦佩,也使宋国逐渐特立于别国之上,这个成效诸位应该是有目共睹。如今,公子昭登门求救,寡人置之不理,算不得仁;当年答应了齐桓公,现在却不积极践行许诺,算不得义。不仁不义,寡人今后还怎么见人!不要说了,大家分头积极准备,明年开春,发兵进军齐国!”
做出这个重大决定之后,宋襄公派人到附近的卫国、曹国、邾国送信,表示希望他们能共同出兵,一起完成这个正义的举动。曹国和邾国是宋国邻近的小国,宋襄公曾对他们有过讨伐,也援助过他们,恩威并用,把他们拉到自己的阵营中。宋襄公这样做,一方面当然是考虑到人马越多越好,再者,他也很想找找盟主的感觉。两个小国当然不敢不听,各自派遣了军队,数量少得可怜。卫国作为宋国的姻亲,也象征性地派了丁点车马。不过宋襄公并不在意,他要的只是这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气势。
宋襄公八年春天,宋襄公率领宋、卫、曹和邾国四国军队,打着遵齐桓公遗命奉送公子昭回国的旗号,浩浩荡荡杀奔临淄。因为公子无亏是被竖刁和易牙等人推举上去的,他在齐国的君位并不稳当,许多反感竖刁这帮奸邪小人的臣民,自然也都把无亏和竖刁归为一类,或明或暗地反对他。尤其是齐国两个威望很高的重臣国懿仲和高虎,他们觉得公子无亏的名声已坏,而且也不是齐桓公生前所立太子,名不正言不顺,恐怕不会长久。正好宋襄公及时率军杀来,国懿仲和高虎立刻顺应形势,发动手中所掌握的力量,杀掉竖刁和公子无亏,与宋军遥相呼应。在内外夹攻下,这些公子们很快被击溃,派人出城向宋军投降。国懿仲和高虎等一班大臣,在城外拜会宋襄公,说了许多感谢和仰慕的言辞,让宋襄公浑身上下格外舒坦。他们在城外举行盛大的仪式,拥戴公子昭继承君位,这就是齐孝公。
没想到看似重大的使命,竟完成得这么轻松,宋襄公更加有理由相信,霸业的坦途就在眼前铺展开来,宋国超出其他诸侯国之上的宏愿,即将成为现实。本着用兵以礼的原则,宋襄公并没率兵进入到临淄城内,更没有帮助齐孝公把齐国烂摊子留下来的一些问题予以处理。
他认为,既然公子昭已经成了齐孝公,自己再管得过多,就是干涉人家的内政,这对正人君子来说,是不齿的。于是,他看着国懿仲和高虎等文武大臣们簇拥着齐孝公进了临淄城,他也就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可是没有想到,宋襄公刚回到都城睢阳,群臣拜贺的仪式还没结束,齐孝公却灰头土脸满是惊恐地跑来了。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齐孝公哭诉说,他在临淄继承君位没有几天,他的那几个弟兄,趁着宋国已经退兵,便暗地里勾结起来,各自率领家丁冲进王宫,准备杀掉自己为大哥报仇,然后他们再从中选出一个来继任君位。国懿仲和高虎虽然支持自己,但苦于手中没兵权,也只能闭门不出,听任形势的发展。还是自己机灵,趁乱跑出都城,日夜兼程赶来请求宋国再帮自己一把。
宋襄公刚才还喜不自胜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狠狠地拍打着几案叫嚷:“有道是除恶务尽,树德务滋,果真如此!寡人念及礼义为本,不忍心让宋军进入到临淄城内,唯恐齐人感觉羞辱,也怕会干涉齐君内政。不料这几位公子全无心肝,竟不能体谅寡人一片苦心!
那好,他们不义在先,寡人也就无所顾虑了!”当即命目夷立刻调动大军,也来不及通知其他小国,有了上次的胜利,宋襄公满怀信心,单独一个宋国,照样能完成这一神圣使命!
尽管目夷顾虑重重,但齐孝公在跟前,他也不好反驳什么,只好答应着到兵营中调兵遣将,准备再次出征。
这年的五月,宋襄公带着齐孝公,率领宋军全部精锐,穿越国境,直抵齐国都城临淄城下。也是天公作美,齐国重臣高虎此刻已经带着部分心腹溜出城外,来迎接宋军。有了齐孝公和高虎的里外配合,齐国军队几乎是不战而降,宋军仅仅经过几场小规模打斗,就顺利进到临淄城中。齐孝公那些兄弟见大势已去,各自逃散,有的逃亡到卫国和楚国,也有的无路可逃,只好蜷缩在公子府中听天由命。动乱平息后,宋襄公苦口婆心地劝说齐孝公,虽然这些公子争夺君位罪在不赦,但毕竟还是亲兄弟,所谓亲者隔之不断,疏者属之不坚,以后要治国安民使齐国再度强盛,他们都是最得力的帮手,务必不要效仿其他国家兄弟相残的例子。齐孝公对宋襄公的话当然是言听计从,赶紧满口答应,宣布赦免公子们的罪责,让他们闭门思过,留待后用。
逐项事务圆满处理完毕后,宋襄公终于志得意满地返回宋国。在跨越边境时,望着齐国那边的鲁国,宋襄公忽然想起,当年齐桓公还是公子小白的时候,从藏身的莒国回去抢夺国君的位子,鲁国也曾保护着藏在他们国内的另一个齐国国君人选公子纠,浩浩荡荡杀奔齐国,企图依靠兵力把公子纠扶上宝座。结果怎样,被新当上国君的公子小白杀得大败,从此齐国和鲁国关系一直很淡漠。现在自己所做的事情,和当年鲁国何其相似,但结果却大相径庭。这难道不是说明,宋国的实力并不弱,而且依靠仁义的力量,已经强大到足以震慑天下诸侯了?
不过,宋襄公满怀信心要成就霸业的同时,他也很清楚,单凭这次扶持齐国国君一件事,还不够担当诸侯盟主的资本。要想真正再现齐桓公当年的辉煌,则必须像齐桓公那样,由自己牵头,召集一次诸侯大会盟,在会盟中执牛耳写盟誓,这样才算真正让天下人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当今的霸主,而殷商先祖的辉煌,才不会因被周代所灭而彻底消亡,而且还有可能发扬光大。可是召集诸侯会盟总得有什么事情需要商量才成,不然就显得牵强,似乎为了当霸主而当霸主,难免会引起别人的耻笑。
宋襄公分析了当年齐桓公的情况,那个时候,齐桓公任用管仲大力推行经济改革,很见成效,加之齐国本身地域广阔、资源富饶,国力比较容易变得强大,所以人家能打起尊王攘夷的旗号来统领诸侯。
相比之下,宋国虽然没这个优势,但也有自己的特点。宋国地处中原地区的东南部,东边和南边紧邻淮夷和楚国等蛮夷之邦,是中原抵挡蛮夷的最前线,地理位置很是特殊。一旦宋国有所闪失,中原各国也就暴露在楚国的直接进攻之下。对于东边和南边夷人的虎视眈眈,宋国硬拼肯定没有胜算,于是宋襄公便一直采取以仁义来感化他们的策略,这么多年过去,倒也彼此相安无事。
对,就以如何感化蛮夷作为话题,来召集诸侯大会盟,确立起自己的盟主地位,也使宋国更好地担当起抵御南蛮造福中原诸侯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