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汉章帝的诏书,范羌上路了。
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和他相随,这个人就是他的新婚妻子张叶。范羌不让她来,张叶说,不让她来,就不做他的妻子了。张叶说,她嫁给了谁,就要和谁时刻相随,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范羌怎么不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呢?只是这一路充满凶险,他心疼爱妻,不想让她受罪,更不想让她遇到意外。见张叶真是铁了心,要去参加这次救援,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重要的是张叶还有个理由,也让范羌没法说不。张叶说,就算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作为妹妹,去救我的哥哥,也是天经地义的。
范羌不说不让张叶跟着了,只是想,自己的任务又多了一个,不但要救出耿恭众兄弟,还要保护好张叶。
从洛阳到凉州,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至少也要走七天。一直担心张叶会受不了,拖他的后腿,上了路以后没走多远,范羌就发现自己错了。
妻子张叶虽然是个女人,但一点儿也不输他这个男儿,马骑得好,箭射得准。中途生火做饭,打猎取食,不用范羌操心,张叶一个人全搞定了。范羌问张叶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张叶说她经常一个人骑着马跑到荒山深处,过一段自由自在的野人生活。
看着张叶,范羌不由得想起了吴梅。他想,这两个女人见了面,一定会成为好姐妹。他还不知道,这时的吴梅已经为国捐躯。
须卜作为使者进入了疏勒城,左鹿蠡王带着大军,列队在城外的山坡上,等待着须卜带着好消息归来。
等了许久,也不见须卜出来。不知里边发生了什么情况,左鹿蠡王有些着急了。难道说,汉军真的是设了个圈套,把须卜引诱进去以诛之?再一想,这些汉军到了这个时候,应该不会还有这个胆子,他们不会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吧。
正想着,结果出来了。只是这个结果,不是他事先想到的,更不是他想得到的。他确实又看到了须卜,也看到了那个叫耿恭的汉军将领。
可看到的须卜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从城门走出来的,看到的耿恭也不是作为一个归顺者弓着腰低着头。
左鹿蠡王看到须卜和耿恭出现在了城墙上。但须卜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须卜了,他只剩了一个脑袋,被耿恭提在手中。被刀斩断处,鲜血正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滴落着。
再一看,他的两边,还有八个士兵,手里一样提着八个没有了身子的脑袋。
耿恭把手中脑袋举了起来,举过了头顶,又仰起了脸,张开了嘴,让鲜血直接滴落在了口中。
另外八个士兵也做出了和他一样的举动。
耿恭边饮着血,边大声地喊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杀我汉民者,血债定会血来偿。
(一千多年后,宋朝著名的爱国将领岳飞写了一首《满江红》,其中有两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就是说的这个事。此词以后成为名篇,一直流传至今。关于这个事,也有史书记载,说耿恭把使者杀了以后,肉割下来,放在火上烤着吃。笔者以为,这种说法是不真实的。耿恭读过许多书,知道义,明事理,有品德,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也有自己做人的底线。杀使者,喝人血,已难以想象,把人肉烤了吃,这是绝不可能的。史书著者,也会信口开河,真相往往会被掩埋。人之常情,事之常理,仍然是我们判断古代人事真伪的重要标准。)
说完,他们把手中的脑袋朝城墙下扔去,一共是九个鲜血淋淋的脑袋在雪地上滚着。
城墙上的所有汉军将士齐声高喊,杀尽胡虏,保卫汉土。
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左鹿蠡王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也被割了下来,扔到了雪地上。与汉军交战多年多次,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心里想,这群汉军是不是已经不是人了,全都变成了疯子?
不过,左鹿蠡王这会儿,倒真的像疯了。他脸上的横肉抽搐着,大叫,给我拿下疏勒城,把这些疯子全都杀光。
又一次疯狂的攻城战斗开始了。
箭矢如雨点一般地飞向城墙上。汉军士兵中,没有一个后退,也拿起了弓箭,利用城墙垛口进行还击。
依托坚固的城墙,敌人一百支箭,顶多有一支可以伤到汉军。而汉军射出的箭,十有八九都会击中匈奴人。
仗着人多,匈奴士兵拥到城下,架起梯子,向上攀爬。可这种攀爬,总是半途而废。汉军士兵只要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礌石推下城墙,敌人就无法抵挡。
石头顺着山坡越滚越快,把敌人布好的阵容冲撞得七零八落。
也有少部分人不知踩了多少死者的尸体才爬到了墙头上,只是他们人太少,形成不了决定性的力量,最终还是会在一阵激烈的肉搏以后,成为汉军的刀下鬼。
看到城墙下,成片成堆的匈奴人尸体,左鹿蠡王知道,他已经不可能拿下这座城了。只有让天神相助,用寒冷和饥饿来帮他打败这些汉军了。
他对身边的大巫师说,给你十头牛和羊,请老天爷来惩罚这群疯子。
这是耿恭守卫疏勒城以来,发生的最为激烈的一次战役,也是最后一次战役。
这次战役以后,天地进入了最寒冷的季节,连野兽们都钻进洞穴里不愿意再出来了,别说是人了。
留了足够的兵力仍然围困着疏勒城,左鹿蠡王带着一行人进入金蒲城开始寻欢作乐,同时等着有一日再去疏勒城收耿恭他们的被饿死冻死的尸体。
在金蒲城醉生梦死了三天后,左鹿蠡王又带兵扑向了柳中城。
此时,左鹿蠡王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支大军正朝西域扑来。
接到汉章帝的诏令后,凉州太守一刻也不敢怠慢,马上调集了敦煌和酒泉的七千精锐骑兵,在段彭、王蒙和皇甫援三位将军率领下,迎着风雪出发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范羌和张叶。范羌主动提出当开路先锋,理由是他已经是第三次进入西域了,对道路熟悉,知道走什么路最近最快。最重要的是,范羌救援心切,不愿意让大军在路上有半点耽搁。
风雪中,旌旗呼呼作响,马蹄敲打着坚硬的冻土,使得通往西域的道路头一次在严寒的季节,不再冷清和寂寞。连野狼都被吸引了,站在路边打量移动的大军,不明白他们是要去什么地方打猎。要知道,这个时候,连野狼的日子都不好过,他们为寻不到食物而发愁。
是啊,野狼是不可能知道这支大军远征的目的和意义的。
大汉帝国要用行动告诉世人,她绝不放弃任何一个为国家而战的士兵。
只要是她的子民遇到了危难,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大汉帝国也会全力救援。
绝不让敌人的刀剑阻断拯救的道路,也绝不让莽莽西域的风雪和冰霜冷却每一个大汉英雄心头的热血。
柳中城到了。
远远看到了城。只是城在,要救的人却不在了。
大军晚来一步,就在五天前,驻守柳中城的关宠余部近一百人,与左鹿蠡王展开了最后一场血战。
左鹿蠡王没有拿下疏勒城,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听到柳中城还没有拿下,顿时找到了出气的地方,亲自带着主力赶了过来,又联合了车师前国的军队,一起发起了攻击。
与疏勒城比起来,柳中城缺少天然的险隘,防守起来难度有些大。人数一旦太少了,就难免会顾此失彼,无法应对四面敌人的攻击。并且,也是因为被围困,一直忍饥挨饿,官兵的身体也虚弱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
尽管关宠和他的士兵同样英勇无比,最终还是没有抵挡住左鹿蠡王潮水般大军的进攻。先是城墙失守,接着退守到营房中,继续与敌周旋,直到最后一个人倒在了血泊里。
到达了城下,发现城中已无敌军,只有倒塌和烧毁的房屋,还有到处散落的汉军官兵的尸体。
天寒地冻,尸体全都冻僵了,一个个保持着死前的姿态。手中几乎都还紧握着长刀和矛、斧等各种兵器。伤口遍布全身,看得出,在死前都经历过残酷的厮杀。
看到这种情景,将领与士兵无不悲愤。范羌不停地说,我们来晚了,来晚了,要是早来一个月,他们就不会死了。
派出的侦察兵带回了消息,说匈奴人正在车师前国开庆祝会呢。
三位将军商量了一下,下了命令。除留少量军队,对柳中城牺牲的官兵进行厚葬外,主力立刻向交河城的车师前国发起进攻。
交河城内,左鹿蠡王在两个美女的左拥右抱中,喝得正起劲。听到手下人来报告说,汉军数千铁骑袭来,有点不相信,怀疑是不是假情报,让大巫师去落实一下。
大巫师跑出去,站到了交河城的最高处,看到了汉军飘扬的军旗,正在不断地逼近,赶紧回到了军帐里报告。
完全没有准备要在这个时候与汉军作战,因为他根本不相信,汉军会在这个季节跑到西域来打仗。他弄不明白,一夏天和秋天都过去了,汉军没有动静,怎么会在漫天飞雪时跑来救几个残余的汉军?左鹿蠡王想朝廷早就把他们忘了,不管他们了(左鹿蠡王实在想不出汉军要来救援的一点理由)。
不但是左鹿蠡王一个人在吃喝玩乐,他手下的所有人,都在与他同乐(与民同乐向来是草原游牧民族的好传统)。只有少数的骑兵负责警戒,这几个人打探个消息还凑合,真要去抵挡汉军那是不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只能使用三十六计的上计了。赶紧下令撤退,顾不上集合编队了,反正都知道老家在哪里,不用去管,也不会跑错方向。
但交河城位于一个孤岛上,出城的道路只有一条。都往外跑,就算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全都跑掉。
所以两军还是在交河城外的一片空地上遭遇了。
这场遭遇战是没有悬念的。左鹿蠡王完全无心指挥作战,只想着怎么样带领更多的人逃离险境,回到荒漠深处的老家去。
一番昏天黑地的拼杀后,地上留下了上千具匈奴人的尸体,还有大群的牛羊马匹。
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个匈奴人的影子,汉军这才转过身,冲进了车师前国。
车师前国的国王赶紧迎了出来,把几位将领迎进了宫里,一边诉说着怎么样被匈奴威逼的委屈,一边好酒好菜地犒劳汉军官兵。
明知车师国王的话里有虚假成分,也不能和他撕破脸皮。只能是再三警告他,做大汉的朋友要真诚,只有这样才会得到大汉的赏赐和护佑。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周边的小国家生活在大汉帝国和匈奴帝国之间,不得不经常使用两面派的手法,才能够生存下去。对他们来说,真心投靠任何一方,都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
看到三位将军和车师国王喝起了酒,范羌有些着急。趁着去敬酒的机会,给三位将军中起主导作用的段彭将军说,段将军,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怎么就在这喝起了酒?
段彭将军说,收复车师国也是我们的任务。
范羌说,车师国现在已经收复了,我们该马上去解救疏勒城了。
段彭将军说,这个事,我们要再商量一下。
范羌说,皇帝的诏书都下了,还商量什么呢?
段彭将军对范羌有些不满,虽然是他带来了皇帝的诏书,可是以他的级别,是不能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这样说话的。
汉军营帐内,段彭及其副将们在议事,因为商量的事,是和解救疏勒城有关,范羌也破例地被允许参加了。
段彭说,诸位,此次远征有两个月了,车师国再次投降称臣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拿出一个行动计划?
副将王蒙说,不知天山北面的耿恭校尉情况怎么样了?
副将皇甫援说,还能怎么样?柳中城的情况咱们都看到了,北边比这边的气候更恶劣,并且匈奴首先围住的就是疏勒城,我看呀,怕是比柳中城更惨。
副将王蒙说,天山被大雪覆盖,道路被淹没了。大军再往前,也会有太多困难。
副将皇甫援说,既然疏勒城已经失守,官兵肯定无一活者。车师古道又难以行走,我看可以不用再去天山北边了。
听着两位副将的话,段彭点着头,看来他也认为他们说得有道理。
按说,将军们议事,范羌是不能随便插嘴的。可听到了这里,他实在听不下去了。
范羌说,三位大人,万万不可不去救援啊。耿将军他们一定还在坚守,我们一定要去救他们啊。
王蒙说,我等何尝不想相救耿将军这等英雄豪杰?可是,你想想,现在大雪封山,我军行军打仗已两月有余,将士已经疲惫不堪了。寒冬腊月翻越天山,少不得要死伤一批将士。万一历尽千辛万苦,翻过山去,发现疏勒城早已失陷,如何向陛下禀报啊?
范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王大人,耿将军与我情同手足,他单兵孤城与匈奴死战,屡败顽敌。他一直相信朝廷会派兵救援,我也答应过耿将军一定会带大军来救他们。你们不知道疏勒城有多坚固,匈奴人是攻不破的,他们肯定还在等着我们的到来。
说着说着,久经沙场的硬汉范羌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这时一直在军帐外等着范羌的张叶,听到了里边的对话后,再也控制不住了,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张叶一进去就和范羌跪在了一起。
三位将军愣住了,问,这个人是谁?
不等范羌介绍,张叶先开了口,说,我是范羌的妻子,我跟他来,一是想为汉朝出力;二是因为我的哥哥,他就在疏勒城里。我想救他,想见他。请将军们一定要去救他们,救我的哥哥。
段彭说,二位请起身,汉军个个都是我等的心头肉,只是此时天山积雪最深处已达丈余,行军必有死伤啊。
范羌和张叶没有站起来,说,各位大人不答应去救援,我们是不会起身的。如果大人坚持不去救援,那么请允许末将携妻返回疏勒城去,与耿将军一起继续守城,并一同为大汉帝国葬身于疏勒城中。
面对这样忠勇之士,三位将军交流了一下眼神,彼此点了点头。
段彭说,范羌,这样吧,给你两千兵马,马上翻越天山,去疏勒城援救耿校尉和他的守城士兵,你意下如何?
范羌大喜,说,我先替疏勒城的兄弟们谢谢你了。
段彭说,无论情况如何,一定尽快返回敦煌,不可与匈奴纠缠,不得恋战。
范羌拉着张叶站了起来,说,末将遵命。
冬天的车师古道,完全被大雪掩埋。好在范羌曾经来回多次穿越,早已把道路刻在了心里。虽然天空灰暗,雪雾弥漫,行进的方向一直是明确的,速度也没有慢下来。
对范羌来说,没有别的选择。他能做的,就是让队伍快一些,再快一些,哪怕是能争取早一分钟到达,也要去全力争取。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山路,想要没有一点死伤,确实是不可能的。几匹马拖着几个士兵滑下了山谷,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翻越冰大坂时,高山反应也让士兵们胸口发闷,个别人坐下来休息,再也没能站起来。
有兵长来请示他,说能不能让队伍休息一会,被范羌拒绝。他说,只要停下来,就会被冻死,要想活着,就要快点穿越山谷。
他这么说,显然有些夸张。可达到了目的,士兵们不再要求休息了。雪太深了,就从马上下来,拉着马往前走,到了平缓的路上,再骑到马上。这样不但能节省体力,主要是可以加快行军的速度。
整支队伍,在范羌的带领下,奋力前行,只为了能快一点到达疏勒城。他不停地给士兵们鼓劲加油,对他们说,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只是他的这个马上,在走了一天一夜后还是没有到。
同时,他还要在心里边为耿恭和兄弟们加油,暗暗对他们说,你们一定要坚持住啊,只要你们还有一个活着,大军的这次救援就是一次伟大的胜利。他想他心里的这些话,耿恭一定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