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起极为忐忑而激动地踏上张学良副司令金家巷官邸的石阶。
金家巷5号,原来是西北军冯钦哉公馆。公馆座南朝北,四周有两米多高的青砖墙。
王凤起进了门向左拐来到一排充作外传达室的房子前,推开小窗口问道:
“张副司令要面见我,怎么走?”
“您有推荐信吗?”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长者和气地问道。
王凤起把王以哲的信递进去。
长者翻来覆去看了看信封,指着隔壁房间说:
“那就请您到承启处办手续吧。”说着把信递出来,信封上用一个小夹子夹了一张卡片,长者用手指点了点卡片道:“您照上面的要求填好姓名、职务、籍贯,交给他们就行了。”
“那就谢谢您老了。”
“不要客气,快些去吧!”
王凤起来到承启处,从窗口把信连同填好的卡片一起交给一个年轻的录事。
这位录事也很客气,忙打招呼道:
“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王凤起进门,一看是个客厅,两排长椅,顶头有两个沙发和一个茶几,剩下靠门的半面墙是些衣帽挂。
录事迎着进来的王凤起说:
“请把衣帽挂到这里吧,武器交给我。”
王凤起把手枪交给录事,录事拿了两个有编码的木牌,一个递给王凤起,一个和手枪一起放到近似膏药店装药的抽屉里,然后上锁。接着在卡片上用毛笔写上“请副司令批复”几个小字,放到桌子的左上角,这些办完后抬起头笑着问道:
“王见习官,您来六十七军多长时间啦?”
“3个多月。”
“真有你的,这么短时间就可以见到副司令,挺荣幸的呢。”
说话间又有几位求见副司令的进到客厅来,录事一边熟练地办着手续,一边对王凤起说:
“咱们还沾点亲呢!”
“真的吗?”
“可不,待会儿我告诉你。”
等办完手续,几位求见者分坐在长椅和沙发上等候,录事腾出空来转身对王凤起解释道:
“我叫赵新华,新民人,我老婆娘家就是你们昌图的,你说,这算不算沾亲?”
“呀,这么说,我还成了你的大舅哥啦?”
“嗯,差不多。”
说着二人止不住地笑起来。
“对了,”王凤起问道,“大帅是不是在你们新民任过五营统领?”
“可不是咋的,那还是1909年前清那时的事呢。好,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为你通报。”
说着,赵新华把桌子左上角摞着的一打卡片和信件拿起来,放到一个大公文夹里,推门出了承启处,直向张副司令住宅快步走去。
一会儿工夫,他便踅了回来,冲着王凤起高兴地说:
“王见习官,好运气!副总司令请你到接待室稍等片刻。”
王凤起听说马上要召见他,顿时紧张起来。
赵新华悄声说:“别慌,跟我走!”
过了一道门,赵新华和门岗说了几句话,便带王凤起到并排的三栋楼的中楼楼梯口。他们一边上楼,赵新华一边介绍说:
“这中楼是副司令与家眷住着,西楼是我们和卫士住房,外来客住东楼。大舅哥,以后啥事就找我吧。”
“免不了麻烦你。正像你刚才说的,真幸运,正在我举目无亲时攀上了你这个亲,只好经常讨扰了。”
“哪儿的话,亲戚嘛,别见外。”
上了楼,来到内传达室的外室,赵新华独自进了接待室。
王凤起坐在一个长椅上,心略微平静些,侧目一看座上已坐着四位军官,他连忙站起来歉意道:
“对不起。”
其中一个留“仁丹”胡子的胖军官友善地说,“一起坐,没关系,我们都是被召见来的。坐,坐。”
还没等王凤起坐定,赵新华推开接待室的门匆匆走出来,径直来到王凤起近前打了个请进的手势。
王凤起进了门,只见张学良身着一套考究的藏青色中山服,站在大衣镜前正在系领扣。从镜中看到王凤起进来,转头示意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转过身让副官沏茶,端上两盘点心,一盘糖果,一盘香烟。
张学良坐在王凤起对面的靠椅上关心地问道:
“家里有信来吗?怎么样?如果过不下去,就叫他们来这里吧。”
“谢谢副司令的关心。”王凤起极为感动地说。说实在的,他做梦也没想到,偌大东北统帅的张氏父子,以往在臣民心目中是说一不二,至高无上的,却原来少帅这样平易近人。想到这儿,王凤起的眼泪不觉在眼圈里转了起来,好像是久别母亲的孩子,一朝相见,悲喜交加,激动异常,牙关咬得紧紧的,腮肌不住地颤动,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张学良接着开门见山以极温和的语调说:
“你写的那篇东西我看过了,的确很好,可是迫于目前形势我一条也不能接受。”
张副司令用那洞察一切的眼睛盯了一下王凤起,忽然站起,在室内走动起来,良久,又坐到王凤起对面。
对于张副司令的答夏,王凤起心中是有准备的,但他为了阐明自己的观点,还是拣最关键的几个问题进一步加以强调。
张学良以微笑的、赞赏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看上去很精干,一对小眼睛瞪得溜圆,中等个子挺得笔直坐在那里。谈起话来不时欠动一下身子,声音清脆,爽快,逻辑性很强,而且其间文采横溢。张学良品评着,虽然他分心注意了一下侃侃而谈的王凤起那堂堂仪表,但马上又眯起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论证上。
张学良专心地听着,不住地点头,有时“嗯嗯”地作以肯定。
王凤起重申了自己要求作为特使前往东北的重要性,他说联络东北各方力量,巩固实力的工作已是迫在眉睫了。
张副司令动了动身子,显然是被这一观点所吸引,然后呷了一小口茶,说道:
“你还年轻,资历、阅历都还太浅。这样吧,我把你留在身边作侍从参谋,让你见识一下世面,和东北名流贤达接触一下,过一段时间再行决定,你看怎么样?”
王凤起并没马上回答,张学良满意地说:
“很好,你不立刻表示意见是对的。回头想一想,如果同意,向王军长讲好了。”
“是!”王凤起有礼貌地站起来行了个肃立礼,接着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
王凤起心中极为满意地走出接待室。
外室等候的人更多了,见王凤起满面春风的样子,小声议论起来:
“这人是谁呀?”
“他,我看一定……”
“嗯,这……”
“高团长,请——”副官传达命令。留着“仁丹”胡子的胖军官霍地站立起来,室内顿时寂然。这位高团长用双手抻了抻军衣下摆,提了一下衣领,然后踏着军人的步伐走了进去。
王以哲军长坐在窑洞里的土炕边打着草鞋,对搓草捻子的王凤起说:
“奉劝你还是听副司令的话,这对实行你的计划也是有好处的。”
“王军长,”王凤起停止搓草,解释道,“我也正想准备一个时期再行动,可眼下的局势日甚一日地紧张,已经没有延缓的余地了!”他沉吟一会儿,补充自己的意见:“恐怕日子太久了,时过境迁,黄花菜都凉了。”
王凤起把自己的想法推心置腹地和盘端给自己所敬重的长官。
“我和你想的正相反!”王以哲从另一方面开导说:“时间紧迫这是事实,但你初出茅庐,刚到此地,并没有站稳脚跟,怎么能委以重任呢?难道你还看不出,张副司令这样做是对你的欣赏、器重和栽培,这也是给你创造条件。可以这样说,正因为你这个东北青年没有被黄埔拉走,你才得以受到这样的信任,你应该知道,张副司令用心是良苦的。”
王凤起听到此,大受感动,他的确想得过分简单,而且只知道干。思前想后,自己是太幼稚了,他咬了一下牙关,坚决地表示:
“那就没啥说的了,我服从副司令的命令。”
一天,王凤起刚刚把几份文件处理好,正要把卷宗归放到铁保险柜里时,赵新华匆忙跑来,先是亲昵地喊声:
“侍从参谋,一向可好?”
接着,他神秘地伏到王凤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王凤起来到司令部已经一个多月了,这还是第一次被带到这里。
这里便是张学良的内室。
张学良将军这回身上穿的是长袍,正在和自己5岁的儿子张闾琳在地上爬着嬉戏。王凤起进了门见这情景觉得有些冒失,而张学良却隔着桌椅的缝隙喊道:“没关系,没关系!”然后站起来,拍拍弄脏的手,让保姆把孩子暂时带走,接着他在热水池里把手洗了洗。洗完,一边用毛巾精心地擦拭着,一边带有几分考查的成分问道:
“王参谋,几次宴会和会谈,你所感受最深的人是谁呀?不妨说说看。”
王凤起直率地答道:
“要说东北的几位,当属卢广绩先生、阎宝航先生,还有王化一先生这几位了。他们虽不是军人,但他们正在尽心干事业,重教育,有爱乡土爱国家的赤热之心。”
“很确当!”张副司令称赞道,接着说:“看来让你上来接触一下是有好处的啦!哈哈哈。”说着止不住地笑起来。
“感谢总司令栽培!”
“嗯?”张学良忽然打住笑语,冷冷地问:“你方才说什么?”不待王凤起回答,没有好声地斥道:
“不是总司令,是副总司令,也可直言张学良嘛,千万不要一恭维就抬高身价!懂吗?”
王凤起没有说,也没有笑,只是两眼盯盯地望着张学良。
正在这时,赵新华忽然进入内室,走到张学良跟前小声说了句什么。张学良向站起身来的王凤起摆摆手,笑道:
“实在对不起,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坐,坐。”说着跟赵新华推门出去。
王凤起隔窗望着张学良逝去的背影,油然而生敬意。
自从上次为“万言书”的事被召见以后,他从许多官兵那里,特别是从赵新华口中知道了张学良的许多事情。对他的为人略知一二。
“少帅待人和气、热情。对哪个人实在不满意,顶多拍桌子说:‘你这个人真混!’而这种时候也很少见。”
“他和卫士、副官同吃一个食堂,饭菜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每天早晨要喝一碗牛奶。”
“他能喝点酒,抽点烟,‘九·一八’事变后,只抽中国烟,喝中国酒。抽的大多是‘白金龙’牌香烟,酒一般喝‘西风’、‘汾酒’。”
“少帅戒鸦片烟很有毅力,开始戒烟受不了,得打针,后来索性药针也不打了,硬挺着,有时忍不住了乱喊乱叫,痛苦得很。于凤至夫人劝他再打药针,他说:‘我宁肯为戒毒而死,也不能为吸毒而生’。”
“少帅最爱好的体育运动是打高尔夫球、网球和踢足球。他还亲自主持成立了‘戍城东北军足球队’,在西安比赛中获得头彩。”
“每天清晨,他和于凤至、赵一荻小姐领着孩子在楼外散步,赵小姐为他生的男孩张间琳,很聪明,少帅非常喜欢他。他们父子在草坪上嬉闹,有时他还教小闾琳读古诗。”
王凤起不禁想起进内室时见到张学良和小闾琳嬉戏的情景,内心里叹道:
“有这样慈爱之心的人,怎会置我们东北同胞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呢!”
“不能,绝对不能!”王凤起不觉喊出声来。
“什么绝对不能?”正巧张副司令这时推门进来,惊愕地问道。
“啊,我心想着张副司令绝不会忘记打回老家去,为东北父老报仇雪恨这件事。”
“你说对了,我不能忘。好,王参谋,请你跟我来一下。”
张学良把王凤起带到里边的一间密室,打开保险柜,从中端出一个楠木盒子,打开盒子拿出一卷黄色的东西。张副司令将它铺展在一张珐琅拼面的圆桌上,但见一块大约20公分长、10公分宽的质地细薄的黄绢,上面是毛笔正楷字:
兹派遣少校参谋长王凤起为全权代表,所议定事宜,一任便宜行事。
张学良
民国二十五年十月二十日
张学良将它递给王凤起。
王凤起双手捧过黄绢,认真地听着副司令的嘱咐:
“你今后的行动与秘书处车向忱联系,所有事宜由他负责。”停了停,张学良把双手搭在王凤起两肩上,无比信赖地说:“关系重大,望你好自为之。”
王凤起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己,只好双脚一并深深敬了一个军礼,之后从密室出来退出内室。
王凤起总算如愿以偿。但他却又为接此重命担起心来,此次出关,犹入虎穴,实在吉凶难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