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军长尸体始终未能找到,王凤起、郑重、刘清三个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敌机不时地俯冲扫射,流弹在头顶呼啸,迫使他们不敢停留半步,互相搀扶,踉踉跄跄地经无锡、宣城、徽州向西南方向艰难地行进着。
几百里的路边到处是溃逃丢弃的辎重装备,伤员病号倒在路旁无人过问,有的腿被打断,血流不止;有的已经由于伤口失血过多死在那里,蛆虫在尸边蠕动;横七竖八的尸体裸露着,发出熏人的臭气,干瘪的虱子在上面乱爬,叫人看了恶心。尸身满是污垢,呈现鱼鳞状,这是久滞战场的表征,一根根肋骨支撑着胳膊腿的关节显得异常的大,两个脚丫子埋到泥土里,成群的绿豆苍蝇在吮着浓血……
沿途很难搭上船,为躲敌军,为避风雨,为寻觅充饥的一点粮食,他们历经了想象不到的苦楚。王凤起不觉联想起南宋末代宰相文天祥逃亡的遭遇,嘴里禁不住地吟起那催人泪下的《过零丁洋》的诗句来。
“哇——”的一声刘清呕吐起来,三人挣扎着起来向前跌跌撞撞地移动。
又一连几天没有吃到一点东西了,三人饿得实在走不动,便一头栽倒在路边的泥沟里,用手捋起沟沿儿上的野草大口大口地吞嚼起来。
王凤起的伤口早已化脓,终日发着高烧,终于晕倒在路边。
“王凤起,王凤起——”
“你挺一挺啊,挺一挺!”
郑重、刘清喘着粗气,大声地呼唤着。刘清猛然抬头见一个挑石榴的农民从身边经过,便连滚带爬地追上去,凄凉地哀求道:
“老乡,行行好吧!我们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给两个吧!”
农民看了看眼前这个满身泥污血迹、不成人样的大兵,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一只篮子倾了倾,倒出七八个石榴来。
刘清一边露出难看的笑脸感谢这个施舍的农民,一边忙用衣襟兜起地上的石榴。
转到泥沟边递给郑重一个,自己拿起一个啃了一下。
“唉呀,怎么这么酸,还麻舌头。”
刘清咂着嘴唠叨着,是的,东北人很难吃到这类东西,他今天还是头一次吃石榴,结果连皮儿带粒一起啃下去,石榴又没太熟,因此闹得他龇牙咧嘴的直叨叨。可也不错,这又酸又涩的石榴倒引出了口水来,刘清也顾不得这些了,忙把嘴对着王凤起干裂的嘴唇,那石榴水和口水滋在唇上,浸到嘴里,王凤起终于动了动,醒过来了。当他看到石榴,一把抓过去,也连皮带瓤地啃开了。
天上又响起闷雷,乌黑的云聚集着,眼看就要下雨,他们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向一座破庙走去。
这是一座小土地庙,早已断了香火,半个屋顶露着天,佛台上的土地爷脑袋没了半边,身子也斑斑驳驳地看不出个样儿,地当心还有个大水坑,可能是下雨漏进来的。他们钻进庙门不大会儿工夫,雨便哗地下了起来。他们急忙往仅有的一个不漏雨的墙角挤去。
“唉呀,踩死我了——”
一声喊,把三人吓了一跳,原来这里还有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
在黑暗中,三人发现一个比他们更难看的人,不人不鬼的样子在那仰卧着。
那人看到这三人的打扮,便知是与自己同类,有气无力地往里挪了挪身子说:
“凑和吧。”
刘清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南京卫戍司令部。”
“啊!南京——”
几乎是同时三人心里一震,王凤起忙问:
“南京怎么样?”
“怎么样?全完了!全完了!”
说着那人失声痛哭起来:“妈妈的,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一道闪电照出那人冒火的双眼和抽动的脸,他喃喃着:
“全完了!全完了……”
在王凤起的追问下,那人讲出那场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上海一陷落,日军四个师团兵分三路向南京城涌来,中央政府不知什么时候都已逃走,命令我们在中华门外抵挡、阻击,可是那是说着玩儿的吗?很快雨花台便失守了,中山门也陷落了。我们卫戍部队几万人,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乱成一团,像潮水似地涌向下关,那踩死的、挤死的无计其数。到了江边一看只有几只小船和木筏,一顿乱挤又淹死了不少。正在混乱间,忽然枪声大作、炮声隆隆,在江上来回巡逻的日军舰发现了我们,我们这些挤在船上的,趴在木筏子上的倒成了日本军的耙子,一时间喊声连天、身首分离,胳膊腿四处乱飞,鲜血染红了江面。于是大家又拼命往岸上爬,没爬多远被日军抄过来围作一团,日军押解着我们这些被缴械的溃军,向燕子矶方向走。一会儿又传来一片哭声与喊声,一大队惊慌失措的市民也被押了来,两队并作一队一起像赶羊似地把中国军民赶到了燕子矶江边。”
“唉呀,这里早已聚集了好些人,黑压压的一片,大家还指望日军让我们从这儿过江。”
“不知谁喊了一声:‘不好,鬼子要扫射!’”
“我抬头看,小坡上日军都端着枪在那瞄准,一排架在燕子矶上的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们这些聚集在江边的军民。”
“我们这些当兵的,炸了营,喊起来,在队中乱窜,想要逃跑,难民也乱了套,就在这时一个戴白手套的日本军官打个手势,随着‘嗒嗒’的机枪声,子弹像飞蝗似地向人群飞来,一排排一片片栽倒在地,也有骂的,也有喊的,还有好像讲理的,可没有多久全静下来。这些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冲下来,向一些没有断气的人补枪,用刺刀在死人堆里乱戳。当时我被压在最底下,本来肩上中了弹,这时一把刺刀又扎在我的腿上。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哼,不久我也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等我被雨浇醒时,探出头来,天是黑蒙蒙的,江边早已没了日本兵,只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忽见有几个收尸工用长钩子往江里拖尸,吓得我把头又缩进死人堆里。一个岁数大的收尸工发现我还没断气,便把我扒了出来,见我腿上还流着血,就扯了死尸身上的衣服捆扎在我的伤腿上,然后瞅瞅周围,便催我快点逃。”
“逃的路上没把我吓死,无论到哪儿,遍地是死人,脑浆子、肠子涂了一地,不少女人身上没一个布丝儿,被扒得溜光,下身净是血,看样子是被糟踏后杀了的。电线杆子上、树上挂的全是人头、人的心肝肺,还有棵树上挂着一大长串人耳朵,老远看好像谁家死人挂的纸钱串子,你们说这得多少人的耳朵哇。我都被吓懵了,拖着个伤腿像是在阎王殿里游荡的小鬼,总算是出来了!”
听着这位死里逃生的难友的血泪陈述,王凤起他们早已泪流满面,愤怒的火焰在胸中燃烧。
多灾多难的民族啊,你的血快要流尽了!
此刻,在囚牢里,王凤起卷曲着双腿,怒视着窗外雾锁的山峰,联想着东北军的覆没、抗日战场上沿途败阵、淞沪线上的惨相,以及灭绝人性的南京大屠杀,再想到方才从审讯室里抬出的张小姐,那从担架上滴落到石板路上的血水和南京死难者流入江中的血水汇合在一起……不禁愤怒发问:
这一切的罪魁究竟是谁?这些悲惨的结局,难道不正是以蒋介石为首的一群人所造成的吗?打倒他们断然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