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山雾便漫进了优待室。王凤起在潮湿阴冷的气团里抖动了一下身子。这一宿他又没有睡着,怎么能睡得着!一整夜,从审讯室里不断传出噼噼叭叭的拷打声和斥骂声……他知道特务们又在“加班”施刑了。
本来阴森恐怖的魔窟已经使人们的心理承受着过分的压力,还要以“中美合作”研制的当代“文明”来折腾早巳疲惫不堪的犯人,这真是赶尽杀绝呀。
“实在是了不起呀,这些人!”王凤起不由得敬佩起来,尽管他对共产党的信仰不理解,但自与叶挺将军交往后,便产生了良好印象,这些人与国民党不同,根本不同,他们是一些特殊的人。
夜里受刑的人是个女的,牢房里都称她为张小姐。看守说此人是打人军统的地下共产党。王凤起见过她,是个圆脸盘北方人模样,没什么特别,只是每次放风时,常见不少男女犯人有意凑到她近前。听说她丈夫原来也是东北军的,后来投奔了李延禄领导的抗联第四军,牺牲在一个山里。
张小姐受刑的情景王凤起是想象不出来的,只是从那撕人心肺的喊声中,辨出她是怎样在酷刑中煎熬。
那真实的场面,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一个腰扎宽皮带身穿着短裤褂的小眼睛特务,打量了一下从容坐在椅子上的张小姐。得意洋洋地说:
“怎么样?想好没有,今天可不能便宜你,你别以为你是女的就对你客气。”
张小姐已经浮肿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她看了看这凶神恶煞的特务和他身边那些面目狰狞的特务,知道今天不会好过,但她主意已定,党的秘密是不能对这些人透露半分的。
小眼睛特务凶恶地叫着:
“我们和你们是敌对的,你们共产党落到我们手里就别想好过,打死你、枪毙你,由着我们,毫不客气。说!快说!”
张不姐一动不动,面目没有表情。
小眼睛一只眼一闭作了个暗示,一个小特务转到张小姐身后,用手中的木棒往她头上狠敲了一下,厉声喊道:
“我叫你不说!”
殷红的血从张小姐头上淌下,她眼冒金花,耳朵嗡嗡作响,但她咬着嘴唇忍着这剧痛。她清楚的知道这只不过是轻微的一击,她今天夜里进了这间审讯室,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她下定决心,哪怕是剥皮挖心,也要保守党组织的秘密。
“说!说!”
“你们让我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还说什么?要杀要剐,随你们,别无二话!”
小眼睛特务直气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上前咬张小姐几口,一挥手,几个特务像一群饿狼一拥而上,用一块布蒙上张小姐的眼睛,用绳子反捆上她的双手,按倒在地然后七手八脚地撕扯张小姐的衣服,接着一阵棍棒交加直打她的前胸后背,打完便都用那肮脏的手在张小姐身上脸上乱抓乱摸。张小姐挣扎着怒骂:
“你们是人吗?你们没有母亲和姐妹吗?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把衣服给我穿上,穿上!”
小眼睛特务又挥了一下手说:
“穿上可以,但你必须老实交代!”
一个小特务上前解下张小姐手上的绳索。张小姐气急地撕掉眼上的黑布从地上爬起来,穿上撕烂了的衣服,喘着粗气,血肉模糊的身体一贴衣服疼痛难忍。她坐在地上,怒视着眼前露着淫笑的魔鬼。
“说呀,说呀!”
“说什么?”张小姐头一场,问道。
这群特务又冲上来,重把她的手捆绑上,嘴被塞住,脚也被捆起来。“搬来电椅,让她尝尝美国新刑具的滋味!”
张小姐被拖上电椅,牢牢地捆在上面,她怒视着这群恶魔。
当电闸一合,她只觉得浑身颤抖,好似万箭穿心,一会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恶梦中醒来,自己已瘫卧在水泥地上,身上全是冰冷的水。小眼睛上前,把她嘴上塞着的破布拽出来,得意地问道:
“怎么样?说了吧!”
“没,没什么说的。”
特务们又气势汹汹地上前把她拖到一个长条凳子上,一个特务把她的肩膀和凳子扯齐,一个特务用力扯着她的头发,把头扯到凳子档头下面,一个特务用膝盖压在她的肚子上,另一个特务拎着一壶辣椒水,冲着张小姐的鼻子和掰开的嘴灌下去。灌了两壶后把她掀倒在地上,几个特务又轮番用那皮鞋尖,狠命地向张小姐的侧胸和肋骨狂踢起来。
张小姐就这样被这群恶魔任意地撕扯着、宰割着。此时,她周身已毫无知觉,像死人一样,只有一颗心还在微弱地跳动。
她,一个年轻的女共产党员,以难以想象的毅力,熬过了酷刑的折磨,敌人从她嘴里没有获得共产党组织的半点秘密。
透过迷漫的晨雾,人们依稀看到两个特务用担架把像死尸一样的张小姐从审讯室抬人女牢房。血水从担架上滴下来,淌了一路。
“多么残酷哇!”王凤起不忍看这眼前的惨状,这是怎样的天地呀?日寇的魔爪蹂躏苦难同胞,这里又作践自己的姐妹,中国人难道死得还少吗!一个更痛苦的回忆被勾起来: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副总司令在南京被扣。王以哲将军在西安被暗杀,东北军解体了。1937年,王凤起以上尉侍从参谋身份随六十七军军长吴克仁去庐山牯岭,参加一次军以上干部的军事会议。会前指定吴军长在会上发表军事论文,吴军长便把这一任务交给王凤起。王凤起在吴军长身边工作已好几个月了,他深知吴军长是一个洞悉世事、办事练达的人。他也像大部分东北军将领一样,为了保存力量、不得不与蒋介石周旋。自王凤起被留用以来,几件公事办得很漂亮,因此吴军长深感满意,对其分外器重,不久便把王凤起从见习官提升为上尉侍从参谋。对这次吴军长的授意,他是心领神会的,因此极为认真地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广泛浏览了各种时事杂志中的有关文章,并深入连队进行了为期3天的考查,终于以《抗日战略之研究》为题完成了这篇论文的写作任务。文中着重阐述了“逐次抵抗”的观点:中国土地辽阔,人口众多,军队素质低劣,装备陈旧落后,只能以空间换取时间与敌人周旋。随着日军深入国土,因分关把守、战线拉长而削弱攻势锋芒,使战争陷入胶着状态。以中国的国力与军力,中国军队不能作为二次大战决定胜负的力量,中国战场也不能作决定胜败的战场,二次大战必定在三五年之内打起来。胜败的中心在欧洲,而远东则取决于日本与英、美之抗衡。日本胜,则远东为之奴;日本败,则中国再次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强有力者执牛耳。
文稿交到吴克仁军长手里,随着稿纸的翻动,吴军长喜形于色,赞不绝口:“好!这篇东西肯定是会上‘执牛耳’的力作了!”
不想会议进行途中,“七·七”事变就爆发,不得已而改变进程。
抗战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1937年3月底,天津日军向我驻军第三十八师攻击,并占领大沽口,日本关东军也开始策应行动,在此危机时刻,六十七军奉命北上,冒着敌人炮火从安徽阜阳赶到河北大成。王凤起向吴军长要求下连队任职,参加实战经受战火考验。吴军长很高兴:“对!要做一个部队指挥官就要从头做起。好,你就到郑重、刘清他们特务团去吧。”
这样,王凤起到特务团当了第一连连长。到职当天,部队便在天津外围一线布防,连队官兵信心很大,觉得有必胜的把握。没曾想与敌人接火不久,两翼友邻部队纷纷后撤,这样特务团便成了孤军,被迫后撤而决定转移。
正赶上下暴雨,部队在泥泞中艰难行军,王凤起身负重荷,与士兵们搀扶行进,雨水顺着脸颊、脖子流进衣内,整个身子都湿透了,大家都有些灰心丧气。
“他妈的,还没见到日本鬼子啥个样,就都撒丫子跑了,没他妈一点骨气!”
“人家是亲娘生的,细皮嫩肉的,哪像咱们这么实心眼儿,要不人家咋叫嫡系呢。见着敌人就往回跑,让咱们打头阵,真他妈的想得出来。”
听着士兵的牢骚话,眼见失利的狼狈相,王凤起也实在是不服气,心想,看来纸上谈兵容易,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可就难了。
拖拖拉拉直到9月才撤抵河南。
王凤起被调回军部,重任侍从参谋。吴克仁军长对初战失利也很不服气。于是带王凤起去南京求见蒋介石总司令,要求参加上海淞沪战斗。批准之后,吴电告部队南下,王凤起与吴军长在南京等待部队到达后,一起开往浦东淞江前线。
自10月初开始,六十七军参加了已进行一月有余的淞沪保卫战。
这一战可谓惨烈,持续10余日的阵地,六十七军损失殆尽。特务团的郑团长、军部警卫团的刘团长先后阵亡,第三团团长眼见本团伤亡过半,求援不得,用手枪自杀毙命。王凤起在烽火前线亲眼目睹由于军队装备素质低劣,指挥失当以及全线缺乏整体协调而贻误战机,酿成战争失败的惨相,内心感到极度痛苦,深深认识到:在这场保卫战中纵有绝世的军事才能,无与伦比的胆略与气魄,想要扭转局势也是无能为力的。但其根本原因他还一时弄不明白,难道战火烧到国土,士兵以生命来保卫的当口,中央政府还要以此消灭杂牌排斥异己吗?难道眼见万恶的日本强盗肆无忌惮的侵略行径,能坐视而不顾吗?难道……王凤起心中怒火与淞江上的战火同燃。
上海失守,守军全线后撤。
上海市郊港岔河流,逃离的木船混乱不堪。吴克仁依然在木船上率众做最后的还击。
一颗炮弹命中木船,船迅速沉没,日寇对准跳水的官兵进行射击,水花点点,殷红一片。王凤起死护着吴军长进行还击。吴军长命令道:“王凤起,我已受伤,我不会泅水,你快逃上岸去!”
“不,要死,死到一起!”
“混蛋,我命令你快走!”
说着,吴军长在一个炮弹激起的水柱中消失了。“吴军长——”王凤起疯狂地喊着,操起一挺机枪,倚着即将沉没的船尾向岸上的几个鬼子打出仇恨的枪弹。
岸上平静了,江面也平静了。
“吴军长……吴军长……”
王凤起拼命地哭喊着,他踉踉跄跄地在岸上寻找着,肩头不知什么时候中了枪,一阵晕眩,扑倒在岸边的草泥里。许久,王凤起被郑重、刘清几个幸存者拖出来。刘清一边为王凤起绑扎伤口,一边开玩笑地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你说的什么话呀?”王凤起反感地驳道。“像咱这样活着,还真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郑重含着眼泪望着江上的尸体与残船:“大哥,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位忠勇将领的尸体。”
“老二说得对!”他想扶地起来,可一阵剧痛,又扑倒在地。三人彼此搀扶着走下江水,寻找那为国殉难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