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煜明一直等到周若楠缓过了劲儿、擦干了眼泪，才让她离开，还托她带了话，让她去将温怀远叫过来。
周若楠知道，这其中或许也有温煜明的小算盘，他让她去喊温怀远，她就一定要回到办公室，这样一来许多人都会知道，周若楠状态并不是很好，而之后杨知晓更是能陪着她，至少能帮助她缓和情绪。
原本一切也确实如温煜明所料，然而还没等温怀远回来，就有人带来了话：杨闻朝那边派人来接杨知晓回家了。
杨知晓虽然知道其中内情，但她并不能将这件事告知杨闻朝，杨闻朝不仅是沽城的副市长，更是当年近海区警署的署长，也正是他主持操办了霍家的案子。如果让他知道霍家还有后人尚存于世，到时候一干人都得问责，就连他自己可能也会被牵连。
也正是因此，杨知晓给不出个人理由在警署逗留，只能回家。
办公室里的同事虽然并不知道周若楠发生了什么，但都没有多问，专门为周若楠和杨知晓空出了说悄悄话的地方，因而杨知晓一走，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又让周若楠原本已经压下去的情绪翻了起来。
她已经没有可以专注的案子了，她没办法再通过案子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了。
屋里的灯光甚至有些刺眼。
周若楠忍耐了许久，最终慢悠悠地站起身，什么也没带，缓缓地走出了办公室。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向着哪里而去，她只是默默地走出了警署，一直向着大街上走去。天空飘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十一月二十一日，沽城早已入冬，雨虽然不大，但打在周若楠的脸上，却如同一把把细小的刀刃，如同是这上天给周若楠的二十岁生辰礼物。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周若楠抬头的时候，眼前是一个废旧的宅邸。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老城区和近海区交界的永华街来，而这条并不大的街上，仅有的一个宅子，就是霍家的宅子。
对于霍家，周若楠是没有记忆的，但是她知道这条街怎么走。饶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无意识地走到了这里来。
那院门上还贴着封条，然而因为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封条早已被风雨洗刷得残破不堪，上面的字迹也已经模糊不清了。
周若楠轻轻用手覆上那门扉，还没用什么力气，本就残破的封条就直接断裂，往下落了不少碎片，而门也微微打开了一条缝，发出了吱呀的声响。
鬼使神差地，周若楠用了些力气，老旧的门扉也直接被打开了一条更宽的缝，足以容下一人进入。
她深吸了一口气，等到那些因为她的动作而四起的灰尘重新沉寂之后，跻身进入了院门。
和温家的宅邸不同，霍家的宅子是传统的中式院子，院子比任何一个周若楠调查过的宅邸都要大。别人家进去往往就能一览无余，然而霍家的宅子刚进去不过是个影壁，再进去也不过是个前厅而已。
整个宅邸空空如也，经过正屋大厅的时候，里头甚至连桌椅都没有。
她接着往里去，一直走到了最里的小院，进了主屋，她将空空的房间都看过一遍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去哪了。
最后她在主屋耳房的炕上坐了下来。上头没有褥子也没有席子，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在这样阴冷的季节中显得无比冰凉。
但周若楠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凉意一般，静静地坐着。
回想六年前，她踏入沽城的时候，满心都想着，要找到自己真正的身世，要弄清楚秦婉娘最后想对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
她那时候想，秦婉娘既然喊她“小姐”，那自己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且家中大约是出了什么变故，她才不得不流落小周村。
没想到她猜得一点没错，霍家能有这样的宅邸，想来曾经也是在沽城有过不知多少年的沉淀。只可惜所谓的变故，是一次剿灭叛国乱党的行动，是一次执行正义的追捕。而霍家，其实是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她记得，秦婉娘临终前还曾说过，她的父亲母亲都是很好的人。可是到如今，周若楠却开始只觉得可笑，秦婉娘害死了温家的幼女，剥夺了温怀兮生存的权利，而在秦婉娘的口中，所谓的好人其实是窝藏贼寇的叛臣贼子。
周老代入狱的时候，周若楠想的是，他并非自己的生父，她也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是个绑匪赌徒的女儿，自己就算用着他取的名字，也可以和他毫无关系。
可事到如今，周若楠却发现自己无法这么想了。
她接受不了霍云兮这个身份，因为她的身上，如今真的流着反贼叛党的血液。
但让她如此崩溃的，却不止于此，而是她不仅是叛党之后，更是害死了温怀兮、剥夺了温怀兮生命的罪魁祸首。
该死去的本来应该是自己才对。
然而自己却在这六年间都认为，温煜明和温怀信对她的好，全都是出于补偿，而她当时之所以那样理所当然地待在温家，也是因为她觉得她要将温家欠她的，全都拿回来。
可事实却告诉她，温家从不曾欠她，他们甚至一直在以德报怨。
而自己，竟然如此恬不知耻。
自己本应该就同这老旧的宅邸一样，永远地在这长眠、枯萎、腐朽。
她不该再给温家添麻烦了，她该将这条命还给温家。
温煜明说，留下她有三个原因，一为她天赋异禀，二为夫人旧友，三为缅怀爱女。可是这三点，哪一点看起来都不足以让她留下。温霍两家的友情，早该在这场背叛中化为了灰烬，而周若楠也不觉得温煜明看着她会想起爱女，更不觉得他看到她时想起的会是美好的回忆。
至于夸她天赋异禀，就更让周若楠觉得无地自容了。
这世界没有了周若楠，不也一样在向前走着，她的天赋又为这世界带来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远远不及她给温家造成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