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温承蕴办案的内房。
叶剑心催着他赶紧打开崔夫人给的木盒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温承蕴将钥匙插进去,转动了三下将机关打开。
这盒子的锁具做得如此精致,可见里面所存放的东西必定十分重要。
那里面放着的是一份案卷,外观如同大理寺档案库里存放的其他案卷一样,只不过,这是崔善邺自己重新整理的一份。
也就是说,大理寺有一份和这份一模一样编号的案卷。
他赶紧叫了常安去调取库中与这份档案同样编号的案卷。
一左一右同时打开两份案卷,两相对比之下,发现了端倪。
大理寺里存放的那份,虽然各级签字程序完备,但对案件的描述却十分简略,没有细节可言,调查和结案都十分仓促。
而崔善邺保存的这一份却记载了调查中存疑的细节和蹊跷之处。
“到底是什么案件啊?”
程逸舟从温承蕴手中拿过那份案卷,翻到最开头,叶剑心也将脑袋凑了过来。
“朔方兵马使谷祁年谋反案……确实是十年前的案子。”
程逸舟一边继续翻阅,一边嘀咕道:“看来,崔善邺正是当时承办这件案子的一员,他留下这份详细的案卷,难道是在暗示这案子有隐情?”
温承蕴神色一凛,转头细看另一份案卷。
“我们细细对照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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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棚里,晖山递了一块遮口鼻用的面巾给陆含章。
陆含章微笑道谢,系上面巾,一边继续给病人喂药,一边和晖山聊了起来。
“晖先生是如何当上仵作的?”
晖山轻叹了一口气。
“仵作本是贱职,有时候遇上这样因为时疫而死的人,仵作验尸还要冒着被传染的风险。要不是世道太乱吃不起饭,谁会当仵作呢。”
“贱职不贱职,只是世人的偏见,不是对晖先生真正的价值的评判。如果没有仵作,世上的凶案恐怕大多都无法告破。而且能当上大理寺的仵作可不一般。”
陆含章轻快的语气,勾起了晖山的记忆。
“是啊,谁能想我一个从小无父无母在养育堂长大的孤儿,最后能在衙门当差呢?不过,我能到大理寺当差也全托了温大人的福,说来我的这条命也是温大人救回来的。”
“五年前,我也只是京兆府的一个小小仵作,因为没有背景,也不会讨好上官,最累、最脏、最危险的活都是由我去干。两年前,神都也像现在这样闹疫症,京兆府的好几个仵作和差役都染了病。当时的京兆尹就下令把我们这些染了病,还活着的人都丢到乱葬岗去自生自灭。”
“太过分了!”陆含章听了,恨恨说道。
晖山无奈地笑了笑。
“多亏了温大人。他那时跟在大理寺卿叶大人身边查案,找府尹协查,正好见到病发的我要被丢出去。他是菩萨心肠,看我还有气,就把我带回了家中。他怕家中下人过到病气,就亲自照料我。我曾问他为什么要冒着自己被传染的风险,救我这么一个低贱之人。他说人的性命都是一样珍贵的,没有所谓的贵贱。自己本来就是将死之人,能多救一个人说不定也是给自己积福报。”
晖山看了一眼沉默的陆含章。
“陆姑娘是知道温大人的病症的。他虽然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十分开朗,但心中也是时刻在担忧自己会在何时离开这人世的。哎……上天似乎总是对好人如此薄情。”
陆含章手抖了一下,喂药的勺子碰在碗沿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低眉沉思了片刻,郑重说道:“他的性命,上天说了不算。我师父不是说了嘛,有办法医的。只要找到九转萼莲,就有希望的。”
另一边,温承蕴三人已经从崔善邺私存的案卷中,详细知晓了当年谷祁年谋反案中的疑点。
十年前,西戎汗国药罗葛部落逐渐壮大,牟里可汗成为西戎汗国大可汗,背弃曾经的盟约,开始进犯大钺边境。
牟里可汗还是世子时,药罗葛部首领派使者前来大钺要求和亲,皇帝不舍得自家女儿去那蛮荒之地,于是封了镇国侯谷祁年的长女为乐成郡主,前往和亲。
女婿犯边,谷祁年则假造调兵虎符和皇帝诏书,前往十二卫调兵,意欲里应外合,让皇城戍卫空虚,接机引发动乱,里应外合,动摇我大钺军心。
假兵符和诏书被十二卫大将军当场识破,后大理寺在他府中发现了藏着牟里可汗和他通敌信的蜡丸。
谷祁年全族被诛杀。
但怪就怪在这样的谋反大案,没有经过三司推事和深入调查就草草结案了。
大理寺存放的案卷里,没有任何证词和证据留存。
假造的虎符和皇帝诏书,在当时全被要求销毁了,理由是物证涉及皇权与兵权,不宜留存。
但是,崔善邺在自己那份案卷里提到,这两样证据他都偷偷留了下来。
“在哪里啊?”
叶剑心抢过盒子,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温承蕴拿回盒子,上下左右细细检查了一番,他伸出两个手指敲了敲盒子底部。
只听两记闷闷的回响声。
“有暗格。”
程逸舟和温承蕴对视了一眼,后者用手指按压住盒底,用力朝一侧推拉,盒底的木板翕开了一道缝。
温承蕴用指甲扣住那道缝轻轻向上一掰,木板被打开了。
盒子底部果然安放着半枚调兵的虎符,制作精美,上面的错金文字清晰耀目。
再底下就是那份假冒的皇帝诏书。
温承蕴感到自己此刻的心不自主的跳动剧烈起来,手里的两个东西虽然是当年的证物,可依旧是大不敬之物,怎么能不让人心慌意乱呢。
“承蕴,看看案卷里还说了什么?”
叶剑心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多,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旧案之中,催促他继续看下去。
“卷上说,谷祁年本人致死都没有承认谋反之罪,但最后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怪不得这崔善邺会十年惴惴不安,大理寺中的这份档案明显是故意忽略了这些细节。他这样的小官,只是负责记录,一定是上官授意的。”
温承蕴一边继续翻阅,一边说道。
房中一片寂静,三人完全陷入了十年前的旧案谜团之中。
温承蕴一边看,一边和两人讨论着,忽然他的手猛的抖了一下,愣在那里不说话了。
程逸舟察觉异样,低头细看他刚翻开的一页,不由地跟着倒抽了一口凉气,内房里的空气仿佛也跟着变得森森然有寒气。
崔善邺记录的案卷上详细描写了谷祁年当年的死状,被发现时,他用一根革带在狱中自缢,死时已浑身僵硬,不能弯曲,面露诡异笑容。
“提婆沙华!”
程逸舟脱口而出。
“谷祁年不是畏罪自杀,而是被人毒死的。”
“他被判谋反已经是犯了死罪了,为什么还要冒险毒死他?”
叶剑心快人快语,先行说出了温承蕴的疑虑。
杀死谷祁年的人,想要掩盖些什么?
那人能进入大理寺防卫森严的天牢杀人,也一定不是一般人。
温承蕴眉头紧蹙,眸光意味不明,此刻他的脑中一片混沌,太多的线索开始交织串联,他需要好好捋一捋。
“二人丧 识破浮云帐 瑟瑟腹中藏 断魂系蛛弦 拔舌予矫枉”
这是意指崔善邺之死的谶谣。
那么“识破浮云帐 瑟瑟腹中藏”会不会是指他明明勘破了谷祁年通敌谋反案有蹊跷,但却选择了沉默,致使谷家全族三百多条人命和驻守在朔方的数万谷祁年心腹兵士将领被诛杀?
佛家的十八层地狱里用拔舌地狱来惩罚那些多嘴挑拨之人,而凶手将崔善邺的舌头割掉,也许是因为相反的原因,因为他在面对一起可能是被诬陷的冤案时,在面对这么多条人命时选择了沉默。
温承蕴当然能够领会当年的崔善邺为何没有说出自己的发现,当年皇帝安排还是枢密使的冯元资总领负责该案,以他的手腕,又有谁敢忤逆呢。
倘若崔善邺真的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可能自身难保。
所以,他是为了避祸才在十年前告老还乡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真正的凶手必定是和谷祁年谋反案相关的人士。
可是,济慈大师又为何会牵涉其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