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阿婆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后,连忙从长木凳上跳了起来,对着镜头后面的周晓壮指手画脚,语气激动。
“靓仔啊,刚才那句话当我没说啊,你帮我把那段菲林洗掉,不能出街的。”
她口中吐出一些很古早的词汇,对摄像机的认知似乎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三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林妮塔和陈悠悠交换了一个眼神。
“放心吧钱阿婆,你不同意的那些话我们是不会播的。”
反正她滔滔不绝的话里最终能派得上用场的也不会超过三句。
林妮塔不免感到泄气。
接下来她又采访了几个关于严思琦的问题。为了避免钱阿婆起疑,她还郑重其事地解释今日的采访主题还有另外一个——
关于当地轰动一时的别墅富豪妻子被杀案。
从钱阿婆先前的表现来看,似乎还未将严思琦自杀与张莉被杀联系在一起。
虽然报纸和网络媒体平台上有进行相关报道和通报,但也只是一笔带过告知嫌疑人已经身亡,警方不予起诉的最终结论。
不过钱阿婆的回答要么冠冕堂皇,要么含蓄隐晦。几乎没有任何播出价值。
与谈论严思琦时几乎随心所欲畅所欲言的表现所不同,钱阿婆跟换了个人似的,甚至连表情都显得谨小慎微。
恐怕是生怕会言多必失招致麻烦,得罪陈可适这样富甲一方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吧。
对钱阿婆的采访临近尾声时,陈悠悠这才发现林妮塔从头到尾都没有把采访提纲拿出来看。
这时,里屋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声。
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拄着拐杖出来了。
他睁着迷迷瞪瞪的双眼,吃惊地打量屋内异乎寻常的热闹情形。
与他强壮的上肢和肩膀相反,短裤下的两条腿又细又弯,如同藤蔓。
林妮塔回忆了一下,上一次见他大概是在四五年前了。他的样子却仿佛衰老了有十岁。
钱阿婆忙不迭朝他大步走去,叽里呱啦用地方话解释了一大堆。
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拉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厅,指着镜头说道:
“崽呀,你过来,看镜头——
这个就是我儿子呀,已经二十九岁了,还没娶老婆。
没办法呀,他爸在他四岁的时候就抛弃我们母子俩跟别的女人跑了,家里就靠我一个女人撑起来的,能填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
大家看看我们家,实在是破破烂烂家徒四壁了……”
钱阿婆不由分说又让周晓壮把她家四处的情况都拍摄进去,差点就想要亲自上手拨弄摄像头的方向。
吓得周晓壮连忙将摄像机护在怀里,将她挡在身后。
林妮塔面色难看地拉住钱阿婆,冷冷说道:“这个要将近五万块,损坏了是需要赔偿的。”
那双张牙舞爪还想要捣乱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
她终于明白钱阿婆为何要选择家里作为采访现场了。
三人从钱阿婆家逃也似的离开了,站在街道边上,如同大病初愈的人那样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大口喘气。
新鲜的空气终于将纠缠他们肺部许久的怪味浊气置换了出去。
“这个钱阿婆,也,也太难搞了吧……”
这是林妮塔第一次听周晓壮抱怨采访对象。
她想这是三人完全感同身受达成共识的一点。
钱阿婆的“难搞”并不在于她有多力大如牛气势汹汹,而在于她无时无刻不流露出的精明算计和满心城府。
时时刻刻都想把他们当成蚂蚁般拿捏在手心里。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钱阿婆还是这副样子。”
她向两人对自己的考虑不周表示真心实意的歉意。
陈悠悠直起身子,抚顺着胸口说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你的错。”
说着,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街上已经有几个信步闲庭的居民,于是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是那个老太婆的问题。不过我们还是有问到几句能用的。”
周晓壮也忙附和道:“没错,她回答问题的时候状态还是挺真实的。”
几乎不逊色于村口那些说三道四爱嚼舌根的老妇老人们。
“不过,”他又补充道:“我已经可以想象,我们的采访播出后,她看见没有把她煞费苦心见缝插针植入的卖惨宣传广告片段的时候,会有多气急败坏。”
这话让两位女士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嘴巴笑成了一团。
林妮塔笑了一会儿,忽然像被噎住似的,笑容僵在她的手掌之下。
她望见钱阿婆家隔壁的平房——
严思琦儿时的居所。
这么多年过去了,房子看上去已今非昔比。
外墙的颜色变得更浅,浅黄色的石灰墙皮部分脱落,露出灰色的水泥墙面。
就像人的瘌痢头一样令人感到不快。
曾经老旧的木门已经换成了不锈钢大门,闪着银光的门板与破烂不堪的小平房显得格格不入。
她曾和严思琦在这里分别过无数次,又重逢过无数次。
在上学的日子里,她每天清晨背着书包从家门口走到这里。
严思琦几乎每一次都提前站在门口等待,远远望见她便喜笑颜开地朝她挥手。
待她走近后,蹦蹦跳跳就过来拉着她的手一起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下午放学后,她们结伴回家。每次都先经过这里,在这里挥手告别。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严思琦那时候常常一脸幸福和满足地对她说道:
“小妮,我觉得你就好像每天都来接我上学,然后放学又送我回家。”
她每次都嘻嘻哈哈不着边际地回道:“那你就是紫霞仙子,我就是脚踏五彩祥云的盖世英雄!”
要么就是:“那你就是小女孩玛蒂尔达,我就是冷酷杀手里昂!”
只是没想到,最终死去的是善良可爱的小女孩,活下来的是冷酷的杀手里昂。
如果说在严思琦的葬礼上,她的悲伤是因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那么此刻则完全是由于触景伤情。
眼前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房屋,让她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裹挟着万箭穿心般的伤痛,将她击溃。
她仍捂着嘴,可是捂的已不是笑容,而是突然泪如泉涌时微微颤抖的嘴唇。
为了不让身旁的两人发现异样,她转过身去,不动声色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用欢快如常的声音说道:
“我们走吧,去找下一个采访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