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缃绮颔首,“陛下英明。”
“此事,朕并未真的惩罚薛寺卿,就此作罢便是,你可还有别的不满?”圣人质问。
“可是,那真正犯错之人还未受罚。”云缃绮倔强地扬起唇。
圣人语气里有了愠色:“叶掌固已然下了狱,明日便在鸿胪客馆门外问斩,好给各方来使一个交代,怎么算未受罚?”
惠妃娘娘拽了拽云缃绮的衣袖,对着她摇头,示意她勿再妄言。
云缃绮这犟驴怎么可能会听?
“陛下,儿说的是回鹘使臣,仆固语。”
这话一出,惠妃娘娘不由地唉声叹气,转身坐回到圣人身旁了。
圣人竖起的指尖不住敲打着椅子扶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仆固使者怎么了?”
云缃绮晓得他明知故问,可还是答了话:“若不是他三年前强抢民女,导致叶掌固怀恨在心,今日一切之事便都不会发生。”
“此事,你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云缃绮一时有些语塞。
总不能卖了姚司膳吧?
崔寔突地上前,禀道:“陛下,是臣说与她听的。”
随后,他又站在了云缃绮身旁。
“何时?”
“仆固语曾在绿萼阁对她意图不轨,被臣拦了下来,臣便趁机讲了此事。”
云缃绮腹诽:崔寔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可都学会欺君了。
不过,好在他扛下此事,不然又得拖累姚司膳。
她应和道:“正如阿寔所言。”
圣人深深打量了两人几眼,这才又道:“此事相隔甚久,当年也并无案底,实难考究其真假。回鹘又是大楚的好盟友,错杀了仆固语,恐影响二国邦交。你两个这般聪明,还需朕言明?”
云缃绮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若此事,也与七殿下相关呢?”
还未等上首的圣人发话,王贵妃又发作了起来,“我知你与那薛府有几分交情,她家不过是死了个丫鬟,你竟又攀扯起我儿尹风,你这丑妇,到底怀的是什么心思?”
云缃绮心道:我怀的什么心思,我怀的诈你的心思!
圣人被王贵妃吵得有些耳鸣,无奈大声道:“闭嘴,听她怎么说。”
云缃绮对上王贵妃的眸子,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儿想向王贵妃请教请教,这大白鹅膏菌在何处可以觅得?”
王贵妃端起身旁的茶杯,不住啜饮着,良久才道:“我,我怎会知此剧毒之物?”
看她这样子是有些慌过了头。
云缃绮的信心又增加几分,“仆固语若是知晓此毒无药可解,可还会巴巴地献上名马、美玉、骆驼和镔铁剑甲,哦对了,还有铁勒部的公主。”
“你,你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王贵妃发间步摇大乱,“陛下,还不命人把这毒妇关起来?容她在这殿前发疯。”
圣人却道:“云四娘,你究竟知晓了些什么?”
云四娘道:“陛下,您传仆固语来,一问便知。”
“陛下,切勿听她的话,若是伤了两国和气,得不偿失啊!”王贵妃拉住圣人衣角阻拦。
圣人声音又变得无波无澜:“传仆固语,另外,把王贵妃带下船去。”
他身边的内监旋即便下了楼,去中舱传话了。
几个女使也生拉硬拽地将王贵妃请了出去。
云缃绮深深呼了口气。
只等接下来继续“敲诈”式问话。
俄顷,仆固语人到了。
他朗声请安,大呼一声“天可汗万岁”,又说了一堆子奉承阿谀之语,这才问道:“不知陛下请臣来,所为何事?”
圣人只道:“大胆仆固语,王贵妃都招了,你可还有何要说?”
仆固语登时懵了。
云缃绮适时开口,“叶掌固要下毒的事,七殿下早告知了你吧,可你知不知道?那大白鹅膏菌无药可解,只需三个时辰,便会肝肠寸断而死,若再配上其他毒物,连三个时辰也不用,你便可丧命。”
“怎么会?王贵妃方才还传人来送了解药...七殿下他明明答应……”
“答应你拒娶暾嘉,转而迎娶你铁勒部的公主?”
云缃绮讥笑道:“他不过是想要你回鹘的兵马和宝器罢了,若我没猜错,现下那些东西,已然进了西市,只待适时运往他府上了。傻瓜,东西到手了,你死了,他照样可以迎娶暾嘉,既不忤逆陛下命令,还能再捞一份好处呢……”
仆固语愣住了,“怎,怎会如此?”
他抬头望见上首那双浑浊的眼睛,幡然悔悟道:“陛下,是臣一时糊涂,听信了七殿下的谗言,想着为回鹘寻一座得力的靠山,这才……”
圣人震怒,一巴掌拍在桌上,激得茶水撒了一地,“靠山?你们最大的靠山,难道不是朕吗!回鹘如此,吐蕃亦如此,我看他王家到底能成什么事?”
仆固语这才有工夫去瞧跪在一旁的乌玛伦母子。
他沉思一番,登时吓得瘫倒在地,“七殿下,七殿下这是……”
崔寔适时补刀:“陛下,既然七殿下和王家已然起了反心,恐怕是留不得了。”
是啊。
兵器、战马、宝石、私联两国外使还有贪污,这不就是要造反么?
真嫌自个死得不够快啊……
“留不得。别说是他尹风,整个王家,朕都留他不得!他王尚书自以为牺牲了三个儿子,这天下就是他们王家打下来的了吗?这是朕的大楚,你们每个人都理应明白。”
圣人开始发疯了……
堂上所有人慌乱垂下头,道一句,“陛下万岁!”
在惠妃娘娘的安抚下,圣人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乌玛伦母子和仆固语,又抬头问崔寔,“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崔寔道:“陛下,臣以为,这些外邦之所以敢私自联系七殿下,皆是因为这些年讨了不少利好,一时间不知天高地厚了。几百匹战马、几只鸵鸟、一头麒麟,便能得赏黄金万两、绸缎千匹还有大楚各地百姓上缴的时令贡品。
他们自然想以此为要挟,求取更多利益。不论是从七殿下那换一条生路,还是换一场和亲,说到底都是对您权力的挑衅罢了。”
这话一出,圣人真的快要炸了。
惠妃娘娘又赶忙安抚地替他拍拍胸口。
“依你所言,该当如何?”
崔寔掷地有声道:“其一,减免各邦朝贡赏赐,其二减少朝贡次数,其三,降低使臣接待规模。”
云缃绮不禁感叹:牛啊。如此一来上至与外使接待相关的有司,下至为贡品发愁的黎民百姓,都能松快些了。
圣人意味深长地看向他,“崔寔,放你去做个小小橘官,真是可惜了。”
崔寔却道:“不论是高居庙堂还是远居田园,臣皆不敢不忧我君,不敢不忧我民。”
“好格局。”圣人难得地笑了,“你放心,朕自不会勉强你。”
崔寔松了口气,“谢陛下恩典。”
圣人摆摆手,“别客套了。在走之前,同溪儿帮朕把王家和吐蕃、回鹘的烂摊子处理好就是了。”
崔寔颔首应下。
尹溪闻言,亦起身应下。
圣人又下了旨意,将仆固语和乌玛伦母子押了下去。
堂上一团糟,终是了结清楚,圣人又赞了几人一番,还答应尽快赐给云缃绮“天下第一厨娘”的笔墨,便要起身离开。
可云缃绮却没那么高兴。
毕竟仆固语落狱,是因为私联尹风和王家,触及了上首之人的利益。
而那活生生好几条人命,却根本不被放在眼里。
她失落地转身。
“陛下,仆固语私联七殿下的事,亦是阿绮发现的,是否应再赏?”
崔寔竟又求起赏来。
上首之人哄地大笑,“你啊你,还未成婚,便如此偏袒她?”
云缃绮也有些震惊:这小子,真不懂见好就收啊……
“臣并无偏袒,只是若今日她未发现仆固语与七殿下之事,王家想要谋逆的心思,定也不会这么快显露了,实乃奇功一件。”
云缃绮心道:真敢吹啊!我就是偷听了两嘴,然后斗胆诈了诈他们啊!
片刻,圣人的声音又响起:“此话有理。云四娘,你可还想要什么赏赐?”
云缃绮有些欣喜地转身,望向崔寔鼓励的目光。
她思量片刻,大声道:“儿恳请将仆固语三年前之罪行昭告天下,着他赔偿叶掌固未婚妻子的家人,并以礼厚葬鸿胪客馆无辜受害之人。”
“云四娘,你真是会得寸进尺。这分明是三个赏赐!”
云缃绮吓得心突突的。
却听圣人又道:“不过念在你一片赤子之心,朕允了!”
云缃绮的心跳又回来了。
她憋住眼泪,轻声道了一句,“谢主隆恩。”
圣人和惠妃,似乎还在议论着她和崔寔之事。
可渐渐的,她对周围的声音略有些听不真切。
她只想明日能尽早去鸿胪客馆,将这个好消息带给永阳县主,带给受尽委屈的薛寺卿,带给香消玉殒的紫鸢小丫头。
“阿绮,累了吧?我扶你回去歇着……”崔寔静静走到她身旁。
云缃绮木讷地点头,仿佛方才的酒劲突然又上了头。
奋力一搏后,果然就是无止尽的虚脱啊……
“阿寔,谢谢你。”
“谢我什么?”
“很多很多,回去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