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园,槐夏斋。
崔寔幼时曾经常和惠妃娘娘一同在此处避暑。
现下这地方,被安排给姚司膳、裴尚食和云缃绮暂住了。
不过,前面两位姐姐并不在此处。
紫云楼大宴毕,圣人对那花样百出又饶有心思的菜品很是满意。
何况,还查了几个反贼,他老人家便更欣慰了。
将其余五国外使护送至鸿胪客馆的别院休息后,圣人便差人传召了负责此次大宴的相关人等,论功行赏。
姚司膳、裴尚食自在这赏赐的行列中,都赶着去领赏了。
而崔寔和云缃绮,早先在画舫的观景阁里,是得了不少利好的,这会实在是不敢再去圣人跟前现眼了。
连日的操劳、失去紫鸢的难熬还有与贵人们之间的博弈,几乎耗尽了云缃绮的全部精力。
大宴结束那一刻,她那根紧绷着的弦,突地就松了。
人才下了船,一下便昏过去了。
若不是崔寔搀着,她身子一倾,险些就要坠入丹蕖湖里。
崔寔急得鼻尖冒汗,赶紧唤来船夫将人送往槐夏斋,又请尹溪去找了随行的御医来看。
诊治的结果是:太累了,睡着了……
崔寔嘴上一边念着,“阿绮,你真是个怪物”,一边深深地松了口气,为她捻好被角,寸步不离地守着。
“从来都是那样好动、好斗,如此这般,还真叫人不适应。”
崔寔望着她那酣睡的模样,兀自碎碎念着。
“今日没早点告诉你紫鸢遇害的事情,原是怕影响你,也怕影响我与薛寺卿的计划,谁承想,你还是知道了。瞒你,是我的不对。”他又道起歉来,“倘若今日不能为他们报仇,你定会不甘的,下次,不敢瞒了。”
“脸都瘦了好些,待鸿胪客馆的流水宴结束,可得好生将养将养身体。”他絮絮叨叨的,想到哪说到哪。
“你求圣人赐婚,我很欢喜,比起扭捏不定的我,你要勇敢许多,那我便舍命陪君子。”
“陪哪位君子啊,怎么不能陪会儿我?”云缃绮迷迷瞪瞪地开口,只听到后面三个字。
这可给崔寔吓了老大一跳,他赶忙从她榻前起身,抚了抚衣上褶皱,端站在一旁,再不言语。
仿佛刚才那个小话痨,是被什么邪祟附身了一般。
云缃绮还并未全然清醒,打着哈欠,从榻上坐起身。
她半眯着眼睛,疑惑道:“方才明明听见阿寔在我耳边嘀咕来着,咋回事啊?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不过这既然都做梦了,内容不能再劲爆点么,啥君子的,梦里也这么禁欲呢。”
“咳咳咳……”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疯狂的咳嗽声。
云缃绮可算是醒了。
她转过脸,尴尬地一笑:“呀,真在这呢?刚没睡醒,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没别的意思哈。”
云缃绮暗自腹诽:这马上就要成婚了,若叫阿寔发现我是色中厉鬼,可真真是晚节不保啊……
果然,她方才那话,确实给人吓到了。
崔寔非但不敢再上前一步,反而退到屏风外头去了。
“可休息好了?”他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一点情绪。
云缃绮道:“好久都没睡过这样的囫囵觉了,真舒服啊!现在什么时辰了?”
“丑时三刻。”崔寔答道。
“哎,这下完了,觉睡倒了。”云缃绮叹气,“阿寔,你快去休息吧,在这守半天了,应该挺累的。”
崔寔却道:“我不累,睡不着。”
云缃绮:“你铁打的啊,别闹,圣人不是还给你安排了差事的么?”
屏风外的人,沉默片刻,低低道:“你早前说,有许多话,想同我说,可是忘了?”
云缃绮一拍脑袋,“为这个啊?你办完了差事来找我,我同你慢慢说呗。”
崔寔却执拗道:“明日你去鸿胪客馆办差,虽还住在这槐夏斋里,可又要忙活起来了,我怕,我怕在我们离开前都没有时间了。”
云缃绮“腾”地一下从榻上翻下来,走到崔寔身边,“我睡的这会儿,发生了什么事吗?啥叫没时间了?”
崔寔有些羞赧地低头,思量再三,一把抓起她的袖子,将人带出房外,“你同我来。”
夜深了。
院里漆黑一片。
唯见两盏烛光,荡在萧瑟的风里。
“大半夜的,多吓人,就为了带我来看这颗槐树?”云缃绮手扶着蜡烛,四下张望着,生怕这火灭了,就沾上啥不干净的东西。
崔寔倒是比平日里任何时候都兴奋得多。
他在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掏摸了半天,抱出个小坛子来。
云缃绮将烛火靠近了些,依然看不出个所以然,“这啥啊?结婚用的女儿红?不对啊,那都是女方爸妈给女孩准备的……”
崔寔也不说话,只轻轻拂去坛子上的尘埃、碎屑,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捧到云缃绮眼前。
虽然点着蜡烛,云缃绮还是觉得两眼一抹黑。
“虫…虫子…”她不可置信道,“你要送我这个?”
崔寔并未点头,只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么?幼时入了夏,我便会同大阿姊来菡萏园里避暑,我们住的,恰也是这槐夏斋。”
云缃绮眼睛一亮,“这么巧啊?所以这东西,是你幼时便藏在这里的。”
崔寔颔首,继续道:“夏日里烦闷,什么也不想做,唯一能吸引我的事情,便是在这大槐树下听蝉鸣,还有…”他从那坛子里取出只“虫子”,“捡蝉蜕。”
云缃绮接过他手里的蝉蜕,仔细打量着,问道:“为何要捡这个?”
崔寔答道:“蝉只活七日,蝉蜕之时,是生之始,亦是死之序。若没有这蝉蜕,谁又记得它曾热热闹闹地来过呢?我想记得,于是我便将这些蝉蜕捡起,放入这坛中了。”
云缃绮心下了然:崔寔便是在拿这蝉自比。
他出生时便体弱,大家都料定他活不长。
虽没有蝉鸣得灿烂,也算是好好地活到现在了。
可,这一路上,鲜少有人见证过他的“蝉蜕”。
她云缃绮算是其中一个了吧?
“阿寔,你放心,不论别人如何,我会永远永远在你身边的,你活得长,我给你推轮椅,若活得短,我给你收尸,不会让你孤孤单单消失在这世上的。”
崔寔摇头,抹了抹鼻子,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怎么什么沉重的话题,都能被你说得如此,如此…搞笑?”
“对,搞笑,你这词学得很好。”云缃绮夺过那坛子蝉蜕。
“这东西现在归我了,咱也别整这死出了。从医学角度出发,这玩意药用价值可高了,‘疏散风热,利咽开音,明目退翳,息风止痉’,到时候你有以上任何一种不舒服,咱就拿来给你做药膳,多好。”
崔寔扶额,那表情仿佛在说:我与你分享童年,你竟然要吃我的蝉。
云缃绮见他简直无语,这才哈哈大笑道:“逗你玩呢!我晓得你是何意,这些蝉蜕,没白在此守候这么些年,我对从前的阿寔,又有了些些深刻的了解了呢——孤独仁爱的美丽小孩罢了。”
即使是借着那微弱的烛火,也能瞧见崔寔被她夸得脸红。
良久,孤独仁爱的美少年才低声问道:“那阿绮的从前呢,可愿说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