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澄院。
“来来来,喝!继续喝,这秋剑南……多好啊,是吧?”
崔寔被身侧挽着自己脖颈之人的满身酒气和酸臭熏得头痛欲裂、呼吸不畅,艰难睁开了眼,倏地,又赶紧闭上了。
他的眉,拧得和打了结的毛线团似的,梳都梳不开。
“咣当”、“啪叽”两声巨响传来。
“谁,谁踹老子!是你?这怎么回事啊?”
“滚。”
崔寔转过身,屏住呼吸,头紧紧抵着床榻里侧冰凉渗人的墙壁,那架势,恨不得把自己当壁画印上去。
“不是,你发什么火?若不是昨日你强留我来此,咱俩能,能这样吗?”那人紧紧把自己抱住,一副“我不干净了”的表情。
“梁六郎,请滚出去,行了吧?”
梁谨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宿醉的后劲儿窜上脑门,人差点又栽倒,“要不是我现在看人都带重影,非得和你理论理论,我好好的人怎么就到这来了?你究竟是何居心?”
崔寔:“滚……咳咳咳。”
“我就不!等四娘来了,得好好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
忽地,就有人敲门。
“阿寔,醒了吗?昨晚睡得可好?”云缃绮温柔的关怀声传来。
她带着桃儿站在门外,笑得脸都要裂开了。
昨日,崔寔表明心迹未半而中道崩殂,气得云缃绮恨不得把他放大锅里炖了。
这口气不出,彻夜难眠!
她费老劲把崔寔拖回屋里后,又听见酒醉的梁谨嘟嘟囔囔说着些梦话。
哎,灵感就来了。
“你好像很看不惯梁六,但这里只有一间客房哎,本热心市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
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令人难忘的一幕……
梁谨闻声赶紧推开了门,急忙告状道:“四娘!崔寔有毛病!”
云缃绮忍不住扇了扇味儿,捏着鼻子问:“少府怎么了,又吐血了?不过,你怎么在这?还吐了一身,臭死了。”
“我不是说这个…哎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云缃绮憋住笑,将他拉到一旁,“哦~~我懂了。六郎,此事不宜声张,你且去梳洗换衣,先行离府。我现在就审审他,一定还你公道。”
梁六郎朝屋内瘪了瘪嘴,点头道:“还是四娘识大体,我等你的消息。”旋即,他便逃也似的跟着丫鬟出去了。
见人走远,云缃绮叩门轻问:“阿寔,可好些了?”
崔寔头依旧抵着墙,闷声道:“我不知他怎会在此处。”
云缃绮倚着门,伸出食指,扶住双颊上不断抖动的肌肉:“哎哟,这算什么,大家都断片了,他梁谨没睡地板都够好的了。”
“何为断片?”崔寔很会抓重点地岔开话题。
云缃绮不答反问:“你还记得你昨日醉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崔寔的脑袋抵得更深了,冰凉的墙壁都要被他捂热,“我…我不记得。”
“喏,这就叫断片。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用负责。”
“咳咳……我又没对他做什么。”
云缃绮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阿寔,不逗你了。梁谨是我放进来的。”
崔寔一股脑从榻上爬起,快步走到她跟前,捂着有些发昏的头,“阿绮,你为何戏弄我?”
云缃绮:不知道谁先戏弄谁的?
“怎么算戏弄?有客自远方来,总不能让人睡餐厅吧?”
崔寔方要辩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飘忽不定,不去看她,欲言又止。
半晌,他才又开口道:“罢了,阿绮所言极是。还请你向梁六一并说清此事。我今日要去趟益县,不知何时能归,这几天便辛苦你分拣贡橘了。”
云缃绮看着他一板一眼嘱咐自己的模样,顿觉索然无趣。
这位重病患者怎么情绪突然变得这么稳定了?
不过虽然没达到预期效果,昨天想象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也算睡了个好觉。
哎,只是,怎么就觉得不得劲呢?怎么就都不记得了呢?
“四娘,王家柑橘园的车来了。”外头突然有仆役唤她。
“哎,我这就来!”应了声,她又急乎乎地边往外走边对崔寔道:“我先走一步,厅里有早上桃儿煮的醒酒汤,你喝了再出发也不迟。”
崔寔点头,忍住腹中翻江倒海之感,目送她一路往府门口去,直到那人成个芝麻大的小黑点,他才去了厅里。
原以为这醒酒的只会是碗简单加了饴糖的浓米汤,可却是琳琅满目一桌子的菜。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吃席。
桌上食盒下头压着张纸条,“阿寔,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一样做了点,多喝几碗,才能好好去拿老橘官那淫贼,加油!加油!加油!”
崔寔将那张纸条攥在手里,读了又读,“加油?醒酒汤里还能加油?”
这桌上也没油啊!
“又在胡言乱语了。”他摇头轻笑。
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像电视剧里头圣人翻牌子一样,琢磨来琢磨去,不知道该选哪一个。
再一细瞧,每个碗碟下面,还都压着纸条。
“生滚鱼片粥:鲈鱼嫩滑,稻米鲜甜,富含蛋白质,一口下去暖胃又解酒。”
“陈皮绿豆汤:酸甜酸甜的,沁人心脾,喝了没烦恼。”
“糖醋菘菜:佐以鱼片粥,功效加倍!”
“凉拌豆腐:能迅速解乙醛之毒,实乃良药;炝拌藕片,酸辣甜麻一应俱全,脆爽又馥郁的滋味,定叫你留恋;对了柑橘橙也解酒,带上吃!”
虽然还是有些看不懂的说法,崔寔却读得津津有味,直到看到最后一道:
“我的最爱,酸辣猪肚汤!猪肚韧爽弹牙,佐以大量的胡椒与香醋调味,激发食欲的同时,提神醒脑,喝完保准畅快淋漓!”
猪肚……她真的想得出来!
虽说有些怪,可崔寔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先伸向了那碗猪肚汤。
他深吸了口气,舀了一勺。
果真又酸又辣!可也是真的爽!
只这一口,他额间就开始发汗,胡椒的麻味和香醋的激酸冲上脑壳,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猪肚的口感,虽奇特,但也怪有嚼头,挂上有些浓稠的酸辣汁,一口又一口,五脏六腑都通透了。
崔寔顿时食欲大开。
他仔细掂量掂量,又选了那碗生滚鱼片粥,就着菘菜和拌豆腐吃下,甘甜清新的滋味又席卷上身,只觉胃里更加舒坦了。
吃饱喝足,崔寔起身,将剩下的菜悉数揽进食盒,准备在路上吃。
将自己也收拾妥当,他便踏上了去益县的路。
……
此刻,云缃绮已经到了王家柑橘园,履行自己那一千两工资的责任。
可这回却多了个哈巴狗,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念叨:“四娘,四娘,是你昨天把我扶进他屋里的?此话当真?”
“对不起嘛,我昨天喝醉了。”她无暇顾及身后的人,随口道。
梁谨怪笑道:“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确认,是四娘亲手,拉着我进去的?”
云缃绮:“这,有什么问题吗?”
梁谨咧着牙憨笑着:“没有,没有,你忙。”
这神情,倒叫云缃绮想起幼时的壮壮了,她顺口道:“壮壮,你说,人喝醉了,真的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那得分情况,比如我就不记得,但是你就记得,也可能是四娘从小记性好,还记得我叫壮壮。”
“那崔少府呢?”
梁谨“哼”了一声,“怎么又说他,他心思深沉,谁会知道呢?”
……
马车上的崔寔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又带出一阵咳嗽,身子霎时倍感不适。
他只好使劲紧了紧身上裘衣,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又像在呓语:“阿绮,我没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