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益县官驿。
“五郎,好生歇会,那几张纸条你已翻来覆去看了八百回,上头写的是何机密?让我也瞧瞧!”说话的是吏部司员外郎。
崔寔抬眼,将纸条迅速收好,轻呷口茶,问道:“你可晓得什么是蛋白质,还有乙醛?”
员外郎抠了抠脑袋,“这与老橘官有何关联?”
崔寔脸一红,“无关……只是偶然习得,却无解,你博闻强识,替我解一解。”
“蛋白质…兴许是鸡蛋白里的某种特质。”
“不对。鲈鱼和稻米里头怎么会有蛋白里的特质?”
“什么鲈鱼稻米?乙醛,就更没听说过了。怕是哪个写书的为显本事胡诌的,古往今来这种人不算少数。”
崔寔脸上的表情登时严肃起来:“崔容,你在吏部司,也能不经考据,就随意评判官员好坏吗?”
那叫崔容的员外郎低下头,起身往后闪了闪,又怂又不甘道:“本就是谝闲传,阿兄何故这样杀气腾腾?”
崔寔左手握拳捂住嘴,轻咳两声,“我…我有吗?”
崔容点头如捣蒜。
崔寔又呷口茶,端坐道:“既如此,不谝了。你且说说看,那老橘官裴行的行踪,查得怎么样了?”
“这几日,我已派手下的摸清了益县治辖内所有的民妓院,有南曲的,不过一所而已,若是情报无差,裴行应该会在那里。”
“南曲是何意?”
“阿兄,你这都不懂?”
“九郎,听这意思,你很懂?你经常去这些地方,流连忘返?”
崔寔眯起眼,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人。
好不容易才坐下的崔容,“唰”的一下站得笔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阿兄,不敢乱说。我这都是为了办差事做的功课。”
“哦?”
“真的,阿兄,你可得信我,那我说了啊。这民妓分为南曲、中曲、一曲三等,以南曲为优,其住所通常雅致怡情、姿容才技又出众,最受有钱人的青睐。那些西泗婆姨,乃南曲中的佼佼者,因而裴行只可能去那所妓院。”
崔寔笑得要冷死人,“九郎果真博闻强识。那所妓院叫什么?”
“鬼莹楼。”
他打个哆嗦,起身往外去,“怪渗人。走,抓鬼去。”
崔容一把将他拦住:“哎,哎阿兄。你这副模样,怎好去那里?”
“你又懂了?”
“做过功课,做过功课。一般能去这里的,都是些富商,还有些纨绔,偶尔也还有达官贵人乔装前往,阿兄你这三不着调的,一看就正经,不是...是一看就颇有士大夫风骨,谁敢迎你进去啊?”
“九郎有主意?”
崔容笑了笑,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掏出两套衣服。
软角幞头、窄袖圆领袍、黑色革带与长靴,皆是胡人的装束。
“阿兄,富商都这么穿。快换下,再贴上这个。”
崔寔拧眉接过,“这是?”
“假胡子,贴上就更像了。我们平常办事,怕被打,都这么做。”
崔寔停下贴胡子的动作,面无表情道:“办什么事?”
崔容:“阿兄,听我解释……”
……
崔寔二人的马车驶过好几条黑黢黢的暗巷,终于到了地方。
掀开帷幔,刺眼的光,一下全晃荡进了崔寔眼睛里,他拧眉,忍不住伸手遮挡。
崔容跟着探出头,悚然道:“鬼莹楼,我看像鬼门关,哪里有半分雅致?”
定睛望去,红、绿、紫交织的万盏微小灯笼,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宅子的大门两侧,再细瞧,像是两个女子,笑得妩媚又冷清。
不待二人深究,那门开了,里头走出一帮护院,齐齐排在大门两端。
“哎哟,来客了,两位员外,怎的还不下车?方才老远都瞧见你们了。”款步迈出院门的女子声音里带些媚态,瞧着风韵犹存,说话又很是圆滑,应是鸨母。
崔寔不答话,一把将崔容推了出去。
崔容先是一惊,踉跄下车,好不容易站稳,又立马换上副趾高气昂的嘴脸,“我何时下车,与你何干?婆姨不晓得美不美,屁事倒挺多。”
那鸨母又换上个更谄媚的笑,把他胳膊一揽,“哎哟,郎君,这你可算来对地方了,咱们家最近来了几位西泗婆姨,那本事,比墙上两位祖师娘还多呢。”
“那还不速速带路!”
“这,郎君别急,要进去,得先验资才行。”
“这些够了吧,把最……好的带上来。”
崔寔撇下两块金子,目不斜视地就往宅子里去。
那鸨母快步走到前头,喜滋滋地把两人往二楼最大的包房里领,点头哈腰,就差给他们磕头了。
一会工夫,这包房里就被塞进五六个身材异常丰腴、媚态十足的小娘子,皆含情望着崔寔。
衣香鬓影间,崔寔如坐针毡,甚至闭上了眼,狠狠踩了崔容一脚,就默念起心经。
崔容吃痛地狞笑起来,走向那几个小娘子,张开双臂。
几个女子就像蜘蛛一样,缠到他身上去了。
崔容面红耳赤,对右手边的女子道:“娘子,麻烦帮我从右边袖里拿个东西出来,我现在有点腾不出手......”
崔寔:“阿弥陀佛。”
别的几个听了,还以为他藏了什么好东西,都上下摸索起来。
崔寔:“远离一切颠倒梦想。”
她们饶有兴致地找了半天,只掏出副画卷来,显然是失望至极,一下子甩在地上。
那画卷徐徐展开,几个人就惊得鸦雀无声。
“你们,好像认识此人?”
几人互相看了好几眼,又连连摇头。
崔寔这时候睁了眼,向崔容招招手,递上一袋金子,“拿去。”
崔容挑出一块,逐个塞进几人的手里,还没见人捂热,又从她们手心里抠出来,“现在记得了吗?”
几个女人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袋金子,七嘴八舌道:“记得记得,奴记得!”
崔容随意点了个穿绿衫的,道:“说来听听,说好了这些全是你们的。”
绿衫女子吞了吞口水,“听说他是个当官的,自从一两个月前,我们来了此处,日日都能见到他,有时候还带上别人,出手都十分阔绰。不过,自是没有二位郎君豪爽,还有些怪癖......”
崔容脸一慌,回头瞧了眼已然入定的阿兄,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怪癖就不用说了。他,今日可在此处?”
“在,在三楼的向辉阁里,今日还来了别的人。”
崔寔“咻”的起身,拿起桌上包烧鸡的油纸,目不斜视道:“老实呆在屋里,金子我包好了拴在门上,你们要是吵嚷,可就叫外头巡逻的护院沾了光了。”
不等屋里人反应,他一把将崔容拉了出来,锁上门,用油纸包好金袋系在门栓上,举高朝里头晃了晃,往三楼去了。
崔容见屋里头果然鸦雀无声,轻吹了声口哨,也从容跟着去了。
崔寔站在向辉阁门口,犹豫再三,又把崔容推到前面,“你,你来踢门,我身子骨弱。”
崔容叹了口气,一脚踹开了向辉阁的门。
里头的女人惨叫着往出逃,只剩那马车轱辘似的老橘官和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油腻男。
“裴行,躲得够好的啊!都这把老骨头了,也不怕把命要了?”
“你们是……是何人?”
“新任橘官崔寔。”
“户部司员外郎崔容。”
裴行的老褶子僵在脸上,像脱了水的橘子,急赤白脸道:“我已告老还乡,做什么与你们何干?”
后头那几个油腻男见状,来不及将自己收拾齐整,就都往外走,口里还直道:“那就更没我们什么事了,告辞,告辞。”
崔容嗤之以鼻,“是该跟你们全家老小告辞,毕竟去京里蹲大牢,路远着呢。”
崔寔手一挥,几十个侍卫便从各处涌来,将几个光溜溜的老畜生齐齐押了下去。
他以手扶额,恨不得自戳双目……
缓了半晌,他开口道:“九郎,你先行回京审问,我还得在奉县盘桓几日。”
“阿兄,我先叫手下的押他们回去,我也去给你帮忙。”
“你又不是橘官,帮什么忙?净给我添乱。”
“我这不是听说,云县丞家有个四娘,一手好厨艺,将阿兄身子养得康健了许多,我也想……”
“不,你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