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白老六,你把沙土筐再往这边挪挪!”
又是晌午,烈阳高悬,日光灼灼。
古班城的墙头上,一名士卒抬手指点招呼。
白德古没有理他,只是径自将两筐沙土抬到指定位置。
摆放好后,抄起被汗水浸湿的扁担,转身一步一个脚印往城墙下走去。
“呵呵,有些人还想让将军授权执法,终是作茧自缚了吧!”
“这不是挺好的吗,将军罚他一个人挑防火沙,还让咱们大家监督,咱们这不又少干了个活计。”
“白老六,筐里的沙子不满,你可别偷懒,记得多装点再往上扛。”
耳听周围的议论和嘲讽,白德古捏着扁担的手微微收紧,神色却是不为所动。
城头望楼,木门微开,年轻的亲随透过门缝能看到墙头上众人表情。
“怎么?你也想陪他去挑沙!”
就在这时,秦安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亲随下意识将门关上,这才回转身型抱拳拱手。
“属下不敢!”
秦安明翻了个身,小小的行军榻发出一阵吱吖声响。
“你是不敢,不是不想。”
“怎么着,还想不明白我下命令的用意?”
亲随低头拱手“属下愚钝,属实不明白将军深意。”
秦安明摆了摆手“哪有什么深意,肉分五花三层,人分五类三分,择而对之罢了。”
“一群大头兵,只看得到小恩小惠和眼前利益。”
“远的不说,便说这防火沙一事。”
“本将军若让所有士卒挑沙干活,固然能一日将防火沙补齐,可他们指定边干活边骂娘。”
“可若是让那白老六一个人干,人群差异之心出现,他们便会对本将军感恩戴德。”
亲随闻言沉思,等到小秦将军说完,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四个字,和光同尘。
看到自家亲随若有所悟,秦安明便也不再言语,重新闭目小憩。
是否有其他想法?自然是有。
御下之道,不过就是分而治之。
拉拢一批再打压一批,制造内部矛盾,万不能让他们心齐。
白德古默默拎着扁担走下城墙,汗水顺着布甲流了一路,身后走过的地面都被打湿。
失望吗?有一点,不过也仅是一点。
莫名之间他能察觉秦安明的想法,他是刚刚轮换到此,带来的亲随不过百人。
这些亲随一部分随侍在他左右,一部分安插进了守军之中,为的便是尽快接管城防军。
擢升他为执法官确实能够整顿风气,可也会得罪大多数守军。
夏虫不足语冰,井蛙不足语天,盲人不可语光,凡人不可悟道。
在这些守军心中,喝着酒,望着天,舒服一天算一天。
靠着墙,劈着腿,舒服一会是一会。
得过且过,这四个字已经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
随波逐流固然是好,他能让你怅然自在。
可白德古感觉人生不该如此,他不想只当一个边军,最起码不能当一辈子大头兵。
天气很热,箩筐很沉,一步一个脚印不是空话,每个脚印都被汗水打湿。
每一次从墙上下来,他都要到井边喝上小半瓢凉水。
虽然沁人心脾,但万不敢多喝。
汗液的流失会带走大量盐分,导致电解质紊乱。
而在这个年代,盐可是很金贵的东西。
日落西山,守军换防。
看着其他守军三五成群走下城墙,白德古拖着疲惫的身躯,孤零零的跟在人群后方。
蓦然间,白德古忽觉肩头一沉,艰难挪动的脚步一滞,有些困惑的扭头一望。
几个拎着布甲的士卒就站在他的身后,为首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扁担上。
来人他也认得,伍长许平常。
“呦呵,这不是咱们的执法官吗?”
许平常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语气中更是怪调怪腔。
“许哥你记错了,他是想当执法官,可是将军大人没看上他!”
士卒林有业提醒,许平常闻言露出恍悟。
“哦,他没当上啊!”
“你看看我这个脑子,我还真把他当执法官,还想着上来和他套套近乎。”
说话间,许平常右手忽的发力往前一送。
一股力道带着白德古向墙垛撞去,他有心双脚错步稳住身形。
奈何挑了一天沙,两条腿犹如灌铅般不听使唤。
眼看脑袋要撞上墙垛,紧急关头抬起双手抓住肩头扁担。
借助力道向前一推一送,扁担先一步打在了墙垛上。
跌落的惯性带着白德古下滑,双手在被汗水浸透的扁担上滑落。
“嘭!”头盔撞上了墙垛一角,反震的力道让他只觉头晕难当。
身体随后萎顿跌倒,侧趴在墙垛下方。
阵阵眩晕和无力感袭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视线模糊,差一点就要昏厥当场。
许平常上前两步,一连两脚踢在白德古的肚子上。
“小子,想当执法官,除非你祖坟冒青烟。”
“许哥,你这话有点狠,他要是一心做官回去把自家祖坟点了呢?”
士卒柳存瑞开口打趣,其余几人登时便笑出了声。
许平常跟着笑了十数息,表情突然一收,蹲在白德古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他要是真敢点自家祖坟,说不定这个执法官还真能当上!”
白德古此时眩晕未过,只觉眼前人影模糊,耳中听的尽是怪异回响。
见他眼神直勾,似乎听不见自己说什么,许平常拍了几下自觉没趣,这才带人起身离去。
白德古一时间有些恍惚,有心起来,身体却如同散架一样。
轮换的士卒从他身旁路过,有些只是冷脸看他几眼,有些出言嘲讽,有些吐痰淬在他的脸上。
“哎,把人抬回去吧!”
就这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德古闻声艰难侧头,头颅后仰想回头看上一眼。
没等头颅转过,有两个士卒左右将他拽起,一左一右扛托住了他的肩膀。
连人带甲小二百斤沉,还有十数斤是沁入布甲汗水的重量。
白德古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看清几个士卒长相。
刘忠言、刘忠语,与他同属伍长鲍金丰管掌。
“哎,出头的橛子先烂!”
闻听身后叹息,白德古心头一暖。
再看身旁双胞兄弟脸色,只怕自己特立独行让他们难做了。
顾全提着扁担,掌心感受着扁担上的沙沙敢,轻轻一蹭便仿佛能刮下层沙砾。
拿到眼前细看,只觉白花一片,这才知道是汗水凝结化作盐霜。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顾全忍不住感叹,看向白德古的背影眼神复杂。
鲍金丰没再多说,虽然他没读过书,但是知道白德古做的事是对的。
只不过,当你成为那个唯一的时候,对的只能是错。
兵舍大院就在城墙下方,里面有简易的床铺供轮值士卒休息。
城中也有军营校场,那里驻扎的才是城内精锐,也是城主带来的心腹部队。
现任古班城守将秦安庆,是城门守将秦安明的堂兄。
为了区分两位将军,身边人都会称呼他们秦将军和小秦将军。
边军三到五年轮换,怕的就是守将拥兵自重。
守军如今包含三部,一部为家在古班城本地,一部归属军部统筹管辖,一部便是秦安庆带来的秦家军。
虽然同为守军,归属不同待遇自然不同,这点所有人心知肚明,却也是军中惯例。
白德古如同死狗般,被刘家兄弟甩在了硬木大床上。
没有绵软的被褥,有的只是容纳二十人的长条大床,以及铺在上面的粗糙麻布。
“你造孽,我们还得跟着挨累,难为人吗这不是。”
眼见鲍金丰出门打水,刘忠言一边嘀嘀咕咕,一边配合弟弟从白德古身上往下扒布甲。
入手潮湿,一攥出水,时而打滑。
本就因沉重不好穿脱的布甲,此时变得更难脱下。
“哥,少说两句,老六估计这会心里正难受呢。”
刘忠语看了眼门口,确认鲍金丰没回来,提醒自家大哥有些话多说无益。
“我都没这么伺候过咱爹,倒叫他先享受了一把。”
刘忠言叹气发力,猛的一拽布甲,却是连里面的单衣都拽了下来。
“刺啦!”一阵撕裂声传来,刘忠语就见白德古肩头一红。
凑近一看,却是脱衣服时连带拽下一片皮肉。
白德古面部抽搐,有心呲牙咧嘴,面部肌肉僵硬,让他失去了表情管理的能力。
刘忠言见状一怔,反应过来赶紧扔掉手里布甲,想要替他止血,一时间又找不到干净家伙。
最后还是刘忠语,翻找出了自己替换下来的单衣,用力按在白德古的伤口上。
( ?_? )你的衣服消毒了吗?不对,你的衣服洗了吗?我怎么闻着有蛤喇油子味!
白德古有心开口,奈何疲惫感来袭。
仿佛是这几天的疲惫一起爆发,他的意识缓缓下沉,眼皮逐渐闭合,转眼便睡了过去。
“?(???;)?哎,老六,白老六,你别死啊!”
刘忠言见状吓了一跳,赶紧伸手试探他的鼻息。
待到发现气息匀称,他可算是长出了口气,伸手将粘连在布甲里的单衣拽出。
单衣早就湿透,翻到里面再看,右侧肩膀处连着层皮肉。
“哎!”无奈叹了口气,再看白德古时,莫名的眼中多了几丝敬意。
白德古就感觉自己浸泡在冷水中,水中鱼儿不停过来轻啄他的皮肉。
啃咬的刺痛遍布全身,让他感觉身体都不属于自己。
就这时,远处水面有道背鳍快速游来。
周围鱼群迅速闪退,转眼便消失无踪。
白德古双目瞪大,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见一道阴影跃出水面。
交错锋利的牙齿,带着腥臭的大嘴,一口便咬上了他的肩头。
“嘶!”疼痛令他瞬间惊醒,身体弹起时牵连了伤口,一阵阵刺痛感充斥着他的神经。
天光微亮,透窗而入,让白德古看清了周围环境。
简陋的兵舍,简易的木床,浑身的布条。
看着自己被捆得如同粽子,莫名间他有些熟悉感,可又想不起为何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