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和相柳带着圆圆和满满在清水镇隐居了几年。镇上昔日的孩童都已长成了大人,而他们的容颜却不会有明显的变化。
每过几年,他们就会搬去一个新的地方,先尽情游历一番,再找个舒适宜居的地方住下来。
两人心照不宣的避开了轵邑、轩辕这样的繁华都城,总是喜欢找一些山清水秀、人族居多的小城镇。只有在这些地方,他们才能完完全全地做回自己,相柳不是防风邶,小夭也不是大王姬。两个小团子慢慢长成了大团子,与人族的孩子混居在一起,也开始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小夭和轵邑的书信往来倒是未曾间断过。
相柳看着小夭靠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笑得梨花乱颤、乐不可支,就猜到八成阿念又寄来了信。
小夭津津有味地看了好几遍,才把信折了起来。阿念的信多半都在洋洋洒洒地吐槽蓐收,字里行间却别有一番滋味,读起来真是趣味满满。
蓐收是真的很爱捉弄阿念,阿念也喜欢反过来跟蓐收较劲,真是一对欢喜冤家。想不到水火不容,一见面就要斗个不可开交的俩人居然兜兜转转走到了一起,大约在十年前结了婚。
想来也是有意思,小夭自己说不定还是促成两人姻缘的红娘,她当时着急和相柳去海边过两人世界,匆忙把借住的阿念打包送去了蓐收的新宅邸。阿念习惯了天天欺负蓐收,可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把自己给赔了进去。
小夭蹦蹦跳跳地走到相柳身边,扬起手里的信,笑着感慨道,
“想不到阿念嫁了人,居然还跟个孩子一样。不过话说,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把那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送去私塾几天,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
相柳轻咳一声,捏了捏她的脸蛋,调侃地说道,“我看你们姐妹俩是一丘之貉,你都能跟着圆圆和满满整日里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给我添乱,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小夭闻言,不服气地撅起了嘴。
相柳垂眸看着她,眼中尽是笑意,低声说道,“良机难寻,早就已经计划周密,明日便出发,此次安排包娘子满意。”
可惜两人筹谋已久的二人出游最终未能成行。
紫金顶发来一封急信,老轩辕王突然薨逝,召小夭速归。小夭和相柳带着圆圆和满满,骑着天马向神农疾驰而去。
紫金殿前,凤凰花开的正盛,火红花瓣,飞落如雨,铺满地面。紫金殿内,漫天缟素,皇亲国戚、世家子弟、朝中官员齐聚殿中临礼。
小夭才到门前,就远远看到了大殿中央的灵柩,霎时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几乎无法再向前迈一步。相柳感受到她心里的绞痛,默默站在她身侧,搂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小夭对外爷一直怀有一种复杂的心情。小夭想起她和玱玹第一次携手回到轩辕城,在朝云殿见到的须髯皆白、苍老清瘦的老人。
他是雄才伟略的轩辕帝王,一生戎马倥偬,曾统一中原,建立丰功伟业,又在高位时急流勇退,禅位明君。他曾为了野心,心狠手辣地伤害了娘亲、舅舅,让小夭和玱玹童年饱受苦难,给无数中原人带来了离乱和苦痛。他也曾尽力赎罪,给小夭提供了作为外祖父能给到的全部关爱、庇护和支持。
看到小夭站在门前踌躇,玱玹快步走了过来,拉着她走进去,相柳紧跟在她身后。
小夭声音都带着颤抖,“他是怎么没的?”
玱玹声音里是沉痛,“他应该预感到大限将至,前段时间还单独召见了鄞。在那之后没过几天,他就在睡梦中离去了。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
小夭眼中噙着点泪花,点了点头,心里稍稍感到些慰藉,接着问道,“外爷走前,可曾说过什么?”
玱玹转头默默看了一眼小夭身后的防风邶,说道,“他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嘱托我好好照顾你和阿念,还特意让我向他保证,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务必要善待防风邶。这些根本用不着他强调,我自会做到。”
小夭闻言,脚步一顿,悲从中来,眼泪瞬间决堤。相柳心中也微微震颤,不论老轩辕帝曾经是谁、又做过什么,他也不过是一个心疼外孙女,希望她一生幸福的老人,不惜给曾经的敌人争取一道万全的护身符,让他能安稳地陪伴小夭走下去。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灵柩里的老人紧闭双眼,面容平和。他一生所经历的惊涛骇浪、波澜壮阔,全都随着他生命的消散,被永远封存起来,变成了书页里的寥寥数行字,供后人评说。
老轩辕帝的丧葬典礼异常盛大而繁复,仪式持续了整整一个月,乐音息止,只闻钟鼓鸣。满城的百姓自发为他招魂,轵邑和轩辕城满街挂起白色旌旗。
老轩辕帝的祭典结束之后,小夭和相柳便带着圆圆和满满住回了轵邑,两人许久未回都城,访客络绎不绝。
蓐收娶了阿念,赤水献嫁了禹疆,平日各在各的府邸。小夭和防风邶成婚后更是不见踪影,在轵邑的日子屈指可数。丰隆因为之前忙于公务,到现在还未婚娶,见故旧成双成对、举案齐眉,后知后觉地感到心中有点空落落的。
好在璟为了照顾家族的生意,常居轵邑城,丰隆没事就拉着璟陪自己找乐子,日子倒也不算太无聊。这段时间见小夭他们住回来,还带着两个聪明伶俐的小不点,丰隆没事就约上璟一起到防风家的府邸去拜访,他对防风家这个府邸,简直快要比自己家还门清。
“小夭,我们来了!”丰隆人还未到,他的大嗓门已经穿透大半个院子。
相柳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小夭,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道,“又是他!玱玹给了他半个月的休沐,这半个月他难道就找不到其他事情可做了?”
小夭从他腿上跳了下来,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皱起的眉头,安抚地笑道,“好啦,咱们也是好不容易才回一次轵邑。我看你不是介意丰隆,而是介意他每次都非要拉着璟是不是?”
相柳被戳中了心事,表情僵住了一瞬,把正想往外走的小夭又一把摁回到自己的怀里,用手指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鬓发,闷闷地轻语,“也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只有我们两人的时间。”
满满听到丰隆的声音,‘砰’地一声撞开门,忙不迭地从自己的屋子冲了出来,边跑边喊,“好玩叔叔又来咯!快带我们去下海捉鱼!”
圆圆跟着他跑了出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向丰隆后面的璟,一身青衣的温柔叔叔对他们也很好很好。
丰隆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捞起来,抱在自己怀里,爽快地应道,“没问题,叔叔准备准备,明后天就带你们去湖中捉鱼去!不过你们的爹平时不带你们出去玩吗,怎么把你们憋成这个样子?”
满满挂上了苦瓜脸,说道,“爹爹比较喜欢监督我们修炼啦,虽然偶尔也会带我们去海里玩,可我们都觉得他其实心里更喜欢跟娘亲玩!”
“哦?”丰隆好奇地问道,“他们俩能玩什么?”
圆圆收回了黏在璟身上的眼神,低头掰着自己的手指,细声细气地盘点,“爹爹喜欢抱着娘亲射箭、腻在屋子里写字、还喜欢带娘亲去天上乘飞马...”
满满点头,大大的眼睛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委屈,“还有缠着娘亲喂她喝酒、做好吃的点心...他可太喜欢霸占着娘亲了...”
丰隆放下两个孩子,点点头感慨道,“他俩箭术这么了得,还这么刻苦地练箭,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璟浅咳了几声,笑着着拍了拍丰隆的肩膀,打断了他无休止的问话,又牵起圆圆和满满的小手,往凉亭走去,
“丰隆,我们不如先去那边坐上一会儿吧。”
这时,小夭也迎了出来,相柳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几人在凉亭里聊天、品茗,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傍晚,几人又聚在一起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晚饭后,见圆圆打了个哈欠,璟便拉着意犹未尽的丰隆告辞离开。
涂山璟那晚回到自己的府邸,却做了一个很不寻常的梦。
梦里他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可奇怪的是,小夭居然很亲昵地依偎在他身边,两人在轩辕城的一个普通酒铺里,面前高辛王还欢快地跟小夭聊着什么。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装作喝酒的样子,沉默地听着酒铺里嘈杂的声音。
酒馆里的人似乎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昨晚轩辕王姬和涂山族长的大婚。涂山璟皱起了眉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那些酒客反复说了许多许多遍,似乎真的是自己和小夭的婚礼,他心头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小夭见他面色怔愣,在他面前温柔的挥了挥手,关切地问道,“璟,怎么了?”
璟缓过神来,声音嘶哑地说道,“我没事。”
过了一会儿,几个军爷走进了酒馆,说起了洪江战败、相柳战死的消息。
璟猛地看向了小夭,果然见她情绪低落的样子。他试探地将小夭抱在怀里安慰,她居然顺从地没有任何挣扎。
璟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在她耳边轻声说,“小夭,我还在这里。”
那晚,小夭带着璟回到了属于他们两人的家,两人同榻而眠。璟知道这一定是在梦里,却依旧阻挡不住自己激动的心跳,完全没有困意,他安静地闭眼倾听床榻另一侧小夭的声音。
小夭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但半夜又悄悄起身,一个人到屋外枯坐了一夜,默默发泄情绪。
天蒙蒙亮,璟见她情绪平稳了许多,便也轻声走到她背后,抱住了她。小夭没有灵力,一夜之后已经浑身冻得冰冷,璟便不断输入灵力,温暖她冻僵的身体。
辞别了亲人,两人如同水归海、鸟入林,先是去海外的各种无名小岛住上一段日子,又回到了清水镇隐居,过上了玟小六和十七的平静日子。
如果这是梦,璟无论如何也不愿醒来。清晨当他睁开眼睛,看见小夭就躺在他身侧,他的眼眶总会微微湿润。那一天的每分、每秒,他都会格外珍惜地度过。临睡之前,他虔诚地祈祷,再贪心地奢求上天多给他一天的时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温馨而宁静。两人唯一的遗憾,是一直没有孩子,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什么。二人白日作画、月下抚琴,生活中每个细微之处都充满点滴情趣。
100年过去了,200年过去了,500年过去了...一些很久远的记忆逐渐开始变得模糊,璟甚至默默地想,或许这一切根本不是梦,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他开始放任自己沉迷下去。
神族寿命可达数千年、甚至上万年,可惜小夭被九尾狐废去修为,在她千岁生辰宴会过去没几天,便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近。
璟很平静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小夭流着眼泪点点头,花了整整三日时间,炼制了两粒带着花香的、透明晶莹的致命毒药。两人相视一笑,紧紧牵着手,服下药丸,永远地睡了过去。
当涂山璟再次睁眼,仿佛重生一般。他回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房间,他愣神了好一阵子,一些久远的记忆开始慢慢回拢。
他仔细回想起梦中的小夭和现实里的小夭的点点滴滴,她们是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突然间,他仿佛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后宛如叹息般喃喃道,“原来如此...小夭,你也曾做过这般的梦么?”
静夜敲了敲门,轻声问道,“公子,您醒了吗?”
璟平静地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起身合衣走了出去,微笑地问静夜,“我睡了多久?”
静夜松了口气,回答道,“公子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您看,这天都快黑了。是不是最近公务太繁忙了,您还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璟微微垂眸,似是轻笑了一声,随后负手走进了院子里。
静夜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公子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像是一坛陈酿多时的老酒,周身散发着醇厚又温润的底蕴。
过了几天,阿念拉着蓐收来小夭和相柳的家里拜访,顺便带来了一个震撼的消息。
“姐姐,你听说了吗?最近涂山族长回了家族,召集了所有的长老发下毒誓,说他此生都不会再娶,未来的族长候选人,他会亲手选择和培养,让他们有能力继任。他...他...他不会还是为了你吧!”
蓐收抬手轻轻弹了一下阿念的脑门儿,无奈道,“祖宗诶,不知道的事情不要在这里瞎说八道...干嘛给别人徒增烦恼。”
阿念‘哎呦’地喊了出来,反手狠狠地捏住了蓐收的耳朵,蓐收瞬间求饶了起来,
“行了,阿念祖宗,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待阿念松开手,蓐收连忙凑到她身边,先是用指腹轻轻揉了揉,又吹了吹阿念微红的脑门,这才算将阿念顺毛哄好了。
相柳原本在准备晚饭,听到阿念的话,似乎瞬间移动到了石亭,把小夭一把紧压在怀里,又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发丝,“那狐狸之前还好端端的,现在这是发的什么疯。”
小夭也皱起眉,垂头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丰隆带着两个玩累了的小家伙回了府邸,背上一个,手里一个,他本人还在那里呵呵傻笑,让小夭、阿念看了都忍俊不禁。
相柳把睡着了的小家伙们抱回了床上,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他们恬静的睡颜。等客人们也都相继离开,相柳便带着小夭翻到了屋顶上观赏月光。
小夭望着月光,突然伤感起来,靠在相柳的肩膀上,低落地说,“相柳,从外爷祭礼那天我就一直在想,咱俩现在最多也就剩下几百年的时间,究竟是两百年、三百年还是五百年都未可知。很可能圆圆和满满还没长大,就要同时失去爹爹和娘亲,这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相柳抱着她,叹息道,“是啊,我之前也想过,日后他们需要有新的家人相伴,才能长久幸福地生活下去。此事还需提前筹谋好。”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且不说你我是否真的舍得给,有谁会真心愿意养呢?阿念自己还是个孩子,丰隆以后肯定会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玱玹那后宫总归还是过于复杂了,圆圆满满又被我们养成了这么单纯无害的性子,璟...唉算了,还有些时间,要不再想想办法。”
又过了几日,涂山璟独自登门拜访。
“小夭。” 璟淡淡地跟小夭打招呼,小夭觉得他眼神像是无尽的虚空,看着她时仿佛在凝视着一个非常久远的故人。
相柳自觉地想要避开,让璟和小夭单独聊,可涂山璟却温和地看着他,说道,“我今日想要和你们二人共同探讨些事情,邶,不如一起移步到石亭一叙。”
三人在石亭坐下,小夭觉得璟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像是高辛王看她的眼神,她吓得晃晃头,想要把这个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
璟抬手设下灵力屏障,外面的人便再也听不清亭中的声音。
璟缓缓说道,“小夭,我从玉山那边听说你救活相柳用的办法了,你们二人性命相连,都只剩下数百年可活。璟近期也在认真思索此事,你们若是走了,留下两个孤零零的孩子要怎么办?不知你二人对此是否已有对策?”
相柳拱手向他行礼,沉声道,“璟能如此为我们考虑,我与小夭感激不尽。孩子的事情以后确实是个问题,我们原本也打算将孩子们托付出去,但的确尚未寻到最合适的托孤之人。”
璟点头,也向小夭二人抱拳回礼,“璟有一事相求,不知你们日后可愿将这两个孩子托付给我?前阵子璟忽有所感,心生顿悟,此生不愿再娶妻,已向族中长老表明心意。璟定当竭尽全力,把两个孩子视若亲生来爱护教养,为他们遮风挡雨,若他们愿意,未来亦可继任我涂山氏的族长之位。”
小夭和相柳沉默了半晌,郑重地点头。
春夏之交,微风不燥。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