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泽州爆发的瘟疫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轵邑城很多人原本以为会出现“白骨出荒野,千里无鸡啼”的惨状,但后来听说王姬和防风公子不顾危难出城,管控及时,瘟疫并未出现大规模扩散,如今已然完全得到了控制。
随着小夭改良了药方,不少新病患也得到了救治。关于这类疫病的药方研究也一时间十分盛行,医师们不断推陈出新,将新的方子和药材,完善补充到《神农医经》中去。
相柳倚靠着雕花木门,双手交叉,侧头柔和地看着小夭。小夭正咬着毛笔,怔怔地伏在案前,皱着眉头仔细思考着什么。看到她脸上还挂着两条毛笔印子,相柳终于忍不住轻笑出来。
小夭像是被惊醒般地猛地抬起头,看到相柳早就等在了那里。她不好意思地放下毛笔,搓了搓手说道,“咦,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完全没发现?”
相柳轻笑,“就在你专注地想药方的时候。你呀,都快变成了个书呆子。答应我的承诺打算何时履行?”
小夭像是突然想起来,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对啊,今日已经七月初九了!” 随后又讷讷地看着相柳,小声嗫嚅道,“我确实给忙忘了!”
相柳见她可爱的小样子,心中微动,快步走了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阿念正巧从门口路过,好奇地转了进来,问道,“七月初九怎么了?你们要去哪里吗?是打算回清水镇吗?”
见到相柳正低头像是要亲吻小夭的脖子,阿念立马捂住眼睛,背过身去,笑着说,“你们俩是不是忘了我这个尊贵的客人最近还借住在这里。”
小夭从相柳怀里挣扎出来,脸微微红,回应道,“阿念,相柳原本打算七月初七带我去不同的海岛上住一段日子。你这段时间要不先去玱玹那里?”
阿念撅起嘴,“父王嫌我烦,把我往轵邑赶。玱玹的女人那么多,整天叽叽喳喳的,吵的我头疼。好不容易到你们这里躲个清静,才住上没几个月,连你们也不肯收留我了。罢了,我可是高辛二王姬,怎么会没有地方去,听说蓐收置办了一个新宅子,那我还不如去投奔他!”
小夭笑了笑,往门口推她,“是是是,蓐收那宅子我们前段时间还去看过,着实不错,地方大,人也少,你这个小祖宗去镇宅最合适不过了,快去快去。”
小夭他们本来也没有带多少东西到轵邑,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出发。次日,小夭和相柳把阿念送到了蓐收在轵邑城的新府邸,便骑上天马,往海边而去。
在海边无人的地方,两人下了天马,换到了毛球背上,向更遥远的海域飞去。相柳问道,“小夭,你想去哪里?”
“你曾说过海中有各种各样的零星岛屿、难以想象的海底奇观,不如就当是给我的惊喜,你说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相柳轻轻笑出声来,从身后抱紧她,“小夭,坐稳了。”
随着小夭的惊呼,毛球突然如流光一般向前疾飞而去,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两人的衣袂随风纠缠在了一起。
不知飞了多久,远处的城镇已经缩小到几乎看不见,他们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碧蓝汪洋之上。
相柳揽住小夭的腰,带着她从高空纵跃下去,扎入大海之中。
相柳告诉小夭,大海是最喜怒无常的存在,可能有美轮美奂的奇观异景,但也可能潜藏着来势汹汹的危机,想要与大海和平相处,就必须学会驾驭大海的脾气。
他教小夭如何用分隔海水的方式急速地在海中穿梭,又给她讲了大海里几种最可怖的危机,教她该如何辨识和逃逸。见小夭领会了,便直接带着她四处试验教学成果。
相柳让小夭运转灵力,在狂风掀起的疯狗浪中,顺着浪潮的凶猛卷动,提气踏浪而行,一下子能跃出海面十几米,小夭连着试了好几次,觉得既新奇又刺激。
相柳又带她去往北边一片冰冷的海域,教她仔细感受海水细密的变化,预判死亡冰柱可能出现的位置。小夭看着海水在她眼前瞬间凝结成冰,柱状的晶体向海底不断延伸生长,仿佛变成了活的植物触角一般,顷刻冻结了路径上的一切海底生物,惊得她瞬间睁大了眼睛。
比起陆地,大海广袤无垠,一切都是未知而令人敬畏的存在。两人原本打算在海边玩几天就回去,但小夭才被勾起兴趣,一听说要回去,小脸不乐意地皱成了一团。相柳低头思索片刻,决定带她一起解锁更多神秘的海域,很多地方连他自己都是第一次去。
两人先来到了一片荧光海滩,深夜里的荧光像是亮蓝色的磷火被点燃,在漆黑的海面上奋力燃烧。小夭兴奋地捕捉着海里泛着荧光的星星,见什么也抓不住,便笑嘻嘻地向着相柳的方向扑起一片片蓝盈盈的水花。
在北部更寒冷的海域,小夭见到了海面上浮起的巨大的霜花,一朵又一朵团团簇簇地浮在海面上,被阳光打出耀眼的光泽。小夭伸手想去触摸,相柳却抓住了她的手,柔声说,“冰莲花的表面比刀子还锋利,不要碰。”
两人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海底水下湖,在上层的淡水和下层的海水交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镜面效果,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盐水池,海水极度粘稠,几乎能随意在水中漫步。相柳仔细环视了一圈,看到了不少沉积的海底生物的尸体,直觉地感到这里应该有危险,便拉着小夭迅速地游开了。
两人又找到一个圆形的水下洞穴,被红褐色的石林岩壁包围,入口宛如一眼清澈的巨型水井,散射出红紫色、蓝绿色的五彩光线。两人进入到洞穴之中,光线愈发昏暗,洞穴里充满了倒悬的尖锐石林,在夜明珠的微光下呈现出锯齿状的光影,仿佛处于恶魔的巨口之中。小夭微微瑟缩了一下,相柳轻轻笑起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带着她向更深处游去。
更神奇的是,在极深的海域,两人发现了一片由冰寒转高温的区域,海底带着亮斑的石笋上,喷出滚烫的热泉,蒸汽腾腾,烟雾缭绕,周边沉淀了碎片状、花朵状的东西。小夭惊叹,这里真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有种奇异的违和感,宛如置身于两个世界的边沿。
而最让小夭震撼的,莫过于几千米深海之中一座奇怪形状的灰白色礁岩。礁岩的缝隙中宛如供养了一个小小的世界,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海绵、贝、虫等等,欣欣向荣地栖居。小夭甚至发现一只发光的像是烟囱一样的蠕虫,在岩石裂缝里欢快地游走。岩石周边点缀了五颜六色的珊瑚,与这些生物一起,创造出一片壮丽的海底绿洲。
可小夭发现,相柳看着这座礁岩,却异常的沉默。她不解地询问,相柳过了许久后告诉她,这不是礁岩,而是一只死去多时的蓝鲸的巨型骨骼,这只鲸鱼的血肉早在沉落深海的过程中,被各种生物啃咬得干干净净。
小夭想起相柳曾带她到鲸鱼群落中玩耍。虽然鲸鱼张开的巨口如同百川汇口,一口就吞掉了一大团虾米和小鱼,但小夭一点都不怕他们。他们对小夭很友善,性格也很温顺,还让小夭轻轻抚过他们冰凉光滑的背脊。小夭曾看着他们拖着几十米长的庞大而灵敏的身躯,在深海里自由而优雅地潜行,发出一阵阵悠远空灵的歌声。
当她再次看向这片黑暗海底的骸骨地,心头只剩下无尽的感慨和唏嘘。一鲸落,而万物生。原来死亡,也可以拥有如此温柔而华美的底色。不是神明,胜似神明。
相柳带着小夭在海中断断续续游玩了一年的时间,困了就在相柳的大贝壳中相拥而眠,饿了就到途经的岛屿上吃点东西。
他们相携走过了海底四季,从冰寒到热烈,从氤氲到清醒,从斐然到幽微,从热闹到静谧,从激荡到平静。随遇而安、随心而往、随缘而止、随喜而作,万事万物,但凭两人心意。
当两人结束了这段旅程,回到清水镇的那一刻,小夭突然觉得这世界仿佛彻底变了一副模样,明明还是绿色的山脊,蓝色的天空,轻柔的微风,却似乎有哪里不同。
这世界曾以那样绚烂的姿态在她面前盛放,无论是神、妖还是人,都显得如此的渺小而微不足道。他们曾经历的一切迷惘、痛苦、失落、遗憾都不再重要,有些事情已无需答案、亦不论公平。存在本身已是这世间最慷慨的馈赠。
回到清水镇,两人的生活仿佛又恢复到了往日宁静的轨迹里。
相柳端着一碗鱼汤放到了石桌上。小夭今日起的特别晚,给相柳准备的毒药小点心也偷了个懒,只做了几只黏黏糊糊的烟囱虫。
相柳斜眼瞥了过去,看着小夭坏笑的表情,面不改色地将烟囱虫形状的毒药吃了下去,点评道,“嗯,看着恶心,但味道还可以。”
小夭不信地挑了挑眉,捧着手中的鱼汤正打算喝,却突然感到一阵阵反胃,猛地呕了出来。
相柳一边拍了拍她的后背,一边嘲笑说,“明明吃掉这堆虫子的是我,怎么跟你也吃了似的。”
小夭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两只手指压在另一只手腕的脉搏上,停了几秒,突然愣住了,接着猛然狂喜。相柳几乎在瞬间,就感应到了她的剧烈的心跳,也仿佛明白了什么。
“真的有了?”相柳不敢相信地向她确认。
小夭大笑地点点头。
相柳激动地把小夭抱了起来,兴奋地转了几圈,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似乎像是怕碰疼了、摔坏了一般。接着,就像是突然呆傻了,呵呵笑着,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了藤椅坐下。
自从知道小夭怀孕,相柳事必躬亲,任劳任怨,绝不让小夭脱离他的视线超过三米远,就连毒药也不敢让她碰,彻底戒掉了他早已习惯的饭后小甜点,反倒是找来天上、地下、海里的各种的美食原材料,变着花样做给她吃。
小夭最近也不去镇子上坐诊了,百无聊赖中,便想着将两人在海底、海岛一路的见闻全部记录下来。她展开一叠羊皮卷,仔仔细细地回忆,用毛笔小字认真写起来。
相柳时不时就要走过来看她一眼,抱着她腻歪一会儿,再扫一眼经卷,帮她把遗漏的部分补充进去。
等全部见闻记录完,羊皮卷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叠,时间也过去了大半年。小夭对这份见闻经卷爱不释手,非要给它起个响当当的名字,最近一直苦思冥想,连觉都睡不好。
相柳见她快要把各种古书翻烂了,从里面摘抄了各种花里胡哨的字,也没能组合出合她心意的名字,便提议道,“大道至简,不如就叫《山海志》吧。上部的海有了,下部的山我日后再带你去看。”
小夭眼睛亮了起来,点头赞道,“这个好!”
几年过去了。
自从两个活宝诞生,小小的院落就再没安静下来过。
相柳躺在树荫下面,看着一大两小的身影在院子里笑着、闹着、跑着、跳着,突然有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
他曾以为,血染的死斗场、艰险的乱流里、死寂的极北之地、萧瑟的军营或是绝望的沙场,就是他最终的归宿和结局。他曾以为,他早已亲手推开了生命里唯一的光,也斩断了那条通往光明的路,即将一步步独自走向黑暗和死亡。在他对未来的万千设想中,从未奢望过,这样耀眼的美好,能真的走入他的生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宛若曼妙的乐音,清甜的幽泉,绵软的微风,炙热的流火,就这样不可阻挡地、缓慢又坚定地流淌到他的心中,渗透进他的骨髓,成了他灵魂的一部分,再难割离。
他的心变得很大很大,大到想跟她携手生生世世,踏遍山川河流。他的心变得很小很小,小到仅能容得下她和她的两个宝贝的身影。
“相柳,相柳!”小夭尾音微微扬起,清脆的喊声将相柳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相柳抬眸,起身向他们走了过去。一个小团子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腿,藏进了他宽大的袍子里,只露出了一双心虚的大眼睛,因为紧张,化形也没控制好,露出了一条小小的、白色的蛇尾巴。
小夭指着相柳袍子下的小团子,撒娇般地控诉道,“满满把我今天刚做出来的毒药全都吃掉啦,这下圆圆和你可都没有点心了。反正我才不要再做一份,你们爷俩不服气就找满满说理去!”
小夭身边站了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原本见娘亲从药房出来,她还喜滋滋地跑过去拉住了娘亲的衣角。可当她听到每日最爱的甜点被哥哥全都吃完了,立刻瘪了瘪嘴巴,哇地一声,伤心大哭了起来。
小夭笑得不行,弯下腰一把搂住了小姑娘,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小辫子,
“圆圆不哭,没有娘亲做的点心,还有爹爹做的大菜呀!左右又不会饿肚子,怎么哭成这个惨兮兮的样子!”
相柳默默凝视着小夭,温柔地笑了起来。他一把抄起了脚下的小团子,又向前几步,将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都紧紧圈到自己的臂弯里。
此时此刻,相柳只觉得心里的暖意和甜意满得简直要溢了出来,他清楚地知道,这世间最美好的珍宝都尽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