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镇涛的义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叫做桃花。
自从钟定海为刘镇涛挡了两枪后,就一直待在其身边照顾他。
桃花是个很好的姑娘。
温柔、贤淑……几乎满足了钟定海对女人所有的幻想。
半年前,一次酒后,他与桃花发生了关系。
好孕加持之下,精准打击,正中靶心。
桃花怀孕了。
钟定海把她养在家里,无名无份。
因为他始终不觉得,自己能有幸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他活不到那一天。
知道钟定海有了孩子后。
刘镇涛当即单方面决定,要成为这未出生的孩子的义父。
他甚至开始想,孩子要取什么名字了。
男孩子要像他一样霸气。
女孩则要温柔,书卷气一点。
那晚,刘镇涛和钟定海喝着啤酒,聊了很多。
从钟定海还只是一个小流氓,偶然捡到被抛在河里的刘镇涛。
聊到刘镇涛带他进省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哥,领导着潜龙组,无数次出生入死。
刘镇涛告诉他:
“每个你出远门办事的日子,我在家里听着手下传来的消息,整夜睡不着。”
再到钟定海进山林会,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说好的互相帮扶,却变成渐行渐远。
最后,是刘镇涛离开四海,回到山林,执行肃清计划。
他们再次站在一起,真正意义上做到了当年的那一句。
——镇涛定海。
情至深处,钟定海也告诉刘镇涛:
“无论现在我们变成什么样,我还是觉得,当年把你从河里捞起来,是我这辈子干的最对的事。”
闻言,刘镇涛大笑不止,一直到涕泪横流。
啤酒喝完了,换白酒。
白酒喝完了,再换成洋酒。
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
这句话是钟定海刚来省城时,刘镇涛举着酒杯对他说的。
一直到今天,他们才真正做到。
天光微亮,二人烂醉如泥。
离开时,刘镇涛蹒跚着送钟定海离开。
走到那辆黑色奔驰前,刘镇涛没注意台阶,摔了一跤,撞到了鼻子,止不住的流血。
一旁的钟定海醉意朦胧,见他摔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钟定海艰难的扶起他,二人踉踉跄跄。
刘镇涛顺势揽住他的肩膀,不顾肆意流淌的鼻血,靠在他耳边。
“定海,认真听我说话。”
钟定海闻言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
现在说话的刘镇涛,全然没了方才那副醉的走不动路的模样,语气清醒的像是准备出门吃早餐。
“记得史记里那句话吗?”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小心穆老……和刘爷。”
说完,刘镇涛松开了他,又装成醉鬼,大喊大叫起来。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喝太多了。”
“司机!快送二哥回去!”
“定海,咱下次去你那,再喝一顿啊。”
“好啊,快回去吧大哥,这下摔得不轻啊。”
“小意思,没啥事!好了,你快去吧。”
一阵装模作样的寒暄,告别了刘镇涛。
钟定海坐上车,疲惫躺在奔驰奢华的真皮座椅上。
“让兄弟们都撤走吧。”
“后续犒劳的事情由你负责,守了一夜,都辛苦了。”
“好的二哥。”司机毕恭毕敬的回答。
奔驰沉闷的引擎声中,钟定海打开窗户,将手伸出窗外,静静感受着风从指尖溜走。
小心穆老和刘爷吗……
那你呢……你刘镇涛呢?
狡兔死,走狗烹。
谁是狡兔,谁又是那条走狗?
彼时,钟定海未曾想到。
下一次与刘镇涛见面,竟是永别。
……
……
不久之后。
钟定海收到了刘镇涛的求救。
等他带人赶到时,却为时已晚。
刘镇涛身中四刀,下手的人刀刀奔着要害。
有一刀深深扎进肋部,当场毙命。
甚至没有留下遗言。
钟定海带回来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三天后的葬礼上,穆老和刘爷悲痛欲绝,肝肠寸断,随后含泪接管了刘镇涛手上所有产业。
真是讽刺。
钟定海心想。
前段时间还在提醒他,结果自己却先死了。
刘镇涛……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葬礼结束后,钟定海派手下人,严密盯守着刘镇涛的家。
大哥的遗物,只能由他的小弟来清理。
他忙活了一整天,将所有东西打包好。
却不知道该给谁。
钟定海这时才恍然发觉。
刘镇涛没有亲人,没有伴侣,更没有孩子。
他又忽然想起刘镇涛的义妹,桃花。
想起那个未出世就没了干爹的孩子。
钟定海颓然地坐在沙发上,从西装内口袋缓缓地掏出一盒烟。
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做的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烟掉在了地上。
他俯身下去捡,无意间看到沙发底下压着一本书。
是《史记》。
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钟定海飞快地伸出手,抽出那本书。
果然,书里掉下一张纸,上面依稀有墨色字迹。
钟定海并没有将纸捡起来,好整以暇,端坐在沙发上慢慢看。
他像个木偶般迟钝的跪了下去,跪在那张纸前,低下头,一字一句的辨认。
纸上,开头便写着两个大字。
——绝笔。
龙飞凤舞,张扬无匹的字体,甚至能想象出其主人在书写的时候,嘴角一定噙着笑意。
他好似在说:“其实我一早就预料到自己要死了,牛逼吧?”
钟定海将头低的更下,像是突然患上近视,将眼睛贴在了纸上。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这封信。
毕竟人都已经死了,又何必给还在世上的人徒增烦恼。
但转念一想,能看到它的人,也就只有一个。
别看了,就是你这个没文化的王八犊子。
我都刻意写的通俗一点了,就怕你水平不够,看不懂。
看到这,钟定海下意识地笑了。
他眼前恍惚出现刘镇涛的身影,和那一脸恨其不争的表情。
——不知道我已经死了几天了啊?你小子有没有给我收尸?再不去都他妈要臭了!
这段被粗暴的划了两条黑线,但还是能看清。
——我还有全尸吗?
算了,就算缺胳膊少腿,我一样能称霸地府,如果有这玩意的话。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嘛。
所以定海,不要想为我报仇。
活着,或是死去,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差别,甚至如果不是因为你,我都不会写下这封信。
闭上双眼,钟定海深呼吸了一口气。
良久后,才敢继续往下看。
——这么久以来,我好像都没有和你说起过我的身世,这是大哥的错。
因为我不是很想回忆。
我的父亲……是个小流氓,生我不久后,就死在了街巷乱战中,是山林会收养了我,让我能健康的长大,像个正常人一样读书写字。
刘镇涛的命,可以说是他们给的,现在还给他们也好,两不相欠。
我记得年轻的时候,有天早上醒来,觉得全世界充满了各种可能,觉得那就是未来一切幸福的开始。
现在我知道了。
那一刻不是开始,那一刻就是幸福。
定海,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回到你最幸福的时候。
你以前不是总说,想回村子里看看吗?现在是时候了,去吧。
叫回你原来的名字,钟义正,很好听不是吗?心怀正义,在万物众生中磊落做人。
要是喜欢的话,就带着桃花一起回去,不愿意,也没关系。
孩子呢……我给他取了名字。
就叫钟正吧?
我希望他…能做到咱哥俩都没做到的事。
在阳光下坦荡的活着。
我死了之后,他们不会再对你下手。
一切都安排好了。
义正,我知道,无论怎么选都会有遗憾,但这条路大哥已经帮你试过了。
那就请你,帮大哥一个忙,去看看另一条路上的风景,好吗?
写到这里,已是夜深。
明月啊,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我已无家,君归故里。
风回处,定要寄一声珍重。
莫怕……两地潸然。
将信纸翻过另一面。
一片空白。
怎么了?
钟定海问自己。
不过是几行字而已。
不过是薄如蝉翼的一张信纸。
为何却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
钟定海瘫坐在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抽出一支烟,颤颤巍巍的点上。
那阵青烟,似乎吹皱了早就坑洼不平的纸张。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