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没有了昨日的艳阳,天气忽地阴沉了下来,像是某一种预兆。
离开,这两个字,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悲伤与美好,矛盾而又统一。
但在那时的小流氓心中,比起迈出下一步的胆怯不安,他更加害怕的是若干年后,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原地。
依然是个不学无术,偷鸡摸狗的小流氓。
“定海,车在外面等我们,走吧。”刘镇涛拍了拍小流氓的肩膀。
是了,现在应该叫他,钟定海。
没有回答,钟定海转过身,望着村口。
虽然他是个人人嫌恶的地痞流氓,但从小失去父母的他,其实没少受到乡亲们的关照。
他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虽然不干好事,但他也从来没有祸及过乡亲,反而尽心尽力的帮过许多忙。
那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站在村口冲他笑的,是二伯。
在与邻村争夺土地的时候,他帮二伯挨过一刀。
那刀让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到现在,阴雨天时,后背依然隐隐作痛。
那个穿红色碎花布袄子,拿着手巾抹眼泪的,是四婶。
四叔死后,她一个寡妇,很多事情都不方便,也没少挨欺负,是钟定海亲力亲为,又是挑水砍柴,又是种地收粮。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确实不假。
但当那些爱说闲话的人,走夜路时莫名其妙摔得鼻青脸肿之后,村子里就又平静下来。
还有三叔,五哥,大姐……
当然,这些人和他都没血缘关系,只是从小到大这么叫而已。
钟定海望着站在村口,目送他的乡亲,叹了口气,刚想转身离开,不远处却突然传来熟悉的洪亮嗓门。
“大哥!”
闻言,钟定海身子在一瞬间僵硬。
不是说好不来送的吗?
这小子,都要走了,还是不听他的话。
二狗匆匆忙忙的跑到钟定海身后。
“大哥……”
“真打算走了?”
他一贯洪亮的声音,莫名低了下去,像是霜打的茄子,透不出一丝活力。
“嗯,昨天不是说好了吗?”钟定海抬起嘴角,挠着后颈笑了笑,“他娘的,叫你别来,还是要来送。”
站在一旁的刘镇涛,看出了他笑容中的勉强,默默的走远了。
阿天抽出一支烟递给刘镇涛,他却摆摆手拒绝。
“我也是这样说,但是小牛非得来……”二狗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事等着挨罚的小孩,继续说,“还有红姐……她也来了。”
“不是,你他娘叫她来干啥?”钟定海有些恼怒,“还有小牛这个王八犊子,伤就好了?”
“没呢,拄着拐来的。”
“我他娘能不知道?还要你说。”
“那不是你问我嘛……”
“滚滚滚,滚犊子。”钟定海无奈的摆了摆手。
“不要对二狗这么凶……”一道女声忽然传来,“昨天你说要走,他是最担心你的人了。”
是肖红。
“你啥时候来的,吓我一跳。”钟定海佯装惊讶。
他其实早就看到了肖红。
只不过为了避免尴尬,没有出声。
肖红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扶着小牛,走到二狗身边。
二狗心领神会,接过小牛。
小牛以为两人要上去和大哥告别,拐棍刚想往前伸,却被二狗拦住。
他冲着小牛摇摇头,又将下巴往肖红那伸了伸。
小牛看过去,只见肖红已经站在钟定海身前,二人互相凝视。
“走了?”肖红双手环抱,语气平淡。
“嗯,走了。”钟定海低头,不知道是盯着地面,还是肖红的脚尖。
漫长的一阵沉默。
“你们过来吧。”肖红转头喊。
闻言,二狗扶着小牛走上前。
“大哥……”小牛怯生生的喊他。
“定海,尽量快一点!”刘镇涛那边开始催促起来。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磨磨唧唧。”钟定海没好气的说,“我赶着上车呢,快点。”
闻言,小牛眼神忽地暗了下去。
“大哥,你……”他拄着拐,费力的上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大哥说,“你,以后不带我们混了吗?”
不带他们混了吗?
听见小牛的话,钟定海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也可能是即将衰竭。
不然怎么会有气无力,懒得跳动呢?
他微闭双眼,世界忽然安静下来,耳边只有树叶在沙沙作响。
他想起来,小时候,小牛,二狗,还有他,他们晚上最喜欢一起躺在被窝里,打着灯,看从别的小孩那抢来的话本。
他想起来话本里的一句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
“怎么会呢……”钟定海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却只能喃喃的说,“不会的,小牛。”
他无法对小牛和二狗许下什么承诺。
刘镇涛虽然只看中了他,但也提议过,让他把二狗这些人也带上,好好培养,将来都会是好手。
但他不愿意。
绑上石头,丢进河里。
刘镇涛的前车之鉴就摆在他眼前。
虽然刘镇涛承诺过他,但钟定海也没真的相信刘镇涛。
承诺这种东西,只不过是类似于表决心的一种行为罢了。
实际上,真能做到的,万中无一。
所以他从不相信。
二狗和小牛不像他,一无所有,孤家寡人,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
二狗的老爹一把年纪了。
儿子没出息,所以他现在还在下地干活,已经够辛苦了。
小牛……已经有了家室。
弟妹很贤惠,做菜很好吃。
那天吃完饭,钟定海蹲在门口抽烟,问小牛媳妇打算啥时候要娃。
她说,现在还早咧,我和牛哥还不急。
话虽如此,但她那羞怯的模样,闪躲眼神中流露出的憧憬和幸福……
让钟定海好生羡慕。
当大哥的,没有带着小弟飞黄腾达就算了。
可至少不能让小弟的老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也不能让小弟的老婆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吧?
于情于理,即使他们愿意,钟定海也不能带着他们冒险。
“回去吧。”肖红疲惫的说,“让我和你们大哥再聊两句。”
小牛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二狗已经拉着他往后走了。
“你别拽我!”小牛低吼,“我问问他,我要问清楚!”
“别说了,走吧。”二狗还是硬生生将他拉走了。
钟定海看着二人,默默无言。
“去哪?”肖红偏过头,望着刘镇涛他们,却是在问钟定海。
“省城。”钟定海低声回答。
“听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叫你定海,改名了?蛮适合你的嘛。”肖红转过头,看着他,笑意盈盈地说。
钟定海点点头。
肖红伸出手,她的手很粗糙,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人,她拉起钟定海的手,为其整理着袖口。
“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衬衫纽扣要扣好,不要歪歪扭扭……”
肖红将纽扣重新扣了一遍,又抬起头看了看他,宛如春草的眉头微皱。
“还有这个领子,也不能马虎,都皱起来了。”她又开始帮钟定海整理起领口。
肖红动作轻柔,不像是干农活的人,反倒像闺秀女子在摆弄着绣花针,缓慢小心,又十分细致。
钟定海低头凝望着肖红。
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烟火染黄了她的肌肤,稻穗磨皱了她的双手,土地赋予她宽厚的温柔。
黑发浓,双瞳明净,生机盎然。
“去了省城,跟着大老板好好干。”肖红整理完,满意的松开手,退后两步看着他说,“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钟定海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阿正,你穿白衬衫真好看。”肖红也跟着他笑了。
“走之前,能抱一下吗?”她说。
闻言,钟定海瞬间愕然,却下意识的张开了双手。
肖红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中,紧紧抱着他,刚刚被整理好的衬衫,又变得歪歪扭扭。
“阿正,你……什么时候回来?”肖红将头埋在钟定海的肩头,说话声闷闷的。
“我……我不确定。”钟定海感觉自己忽然脑袋短路,完全乱了。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一生。
“阿正,再见。”肖红说。
“再见。”钟定海说。
坐上刘镇涛的黑色奔驰,接过他递来的烟,咬在嘴里,身旁的小弟伸手为钟定海点火。
“二哥,你肩膀怎么湿了一块?”小弟看着钟定海衬衫肩部,问了一嘴。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刘镇涛冷声对那个多嘴的小弟说。
望着肩头的湿痕,钟定海愣愣出神。
他忽然站了起来,却忘了现在身在车中。
他砰的一声撞在车顶,又像是一点没感受到痛,颤抖着手,疯狂去开车门。
“怎么了定海?”刘镇涛眯着眼睛问,“有事和大哥说。”
钟定海充耳不闻,见打不开车门,他又按下车窗,艰难的将半个身子伸了出去。
车后,奔驰的高档轮毂扬起土黄色尘烟。
他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