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很多苦的人,一点点甜便能填满。
对他而言,那个女人……不,现在应该称为“妈妈”。
“妈妈”就是填满他心中残缺的甜蜜。
他想,以后要是有人再问自己,“你妈妈呢?”的时候。
他终于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但他当时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孩子。
孩子并不清楚,过于甜蜜的东西,不止是糖果。
也可能是毒药。
……
……
“小的时候,我总喜欢跟在父亲屁股后头问问题。”老钟醉意已深,话都说不太清楚,“大了之后其实已经不会了,可当时我还是没忍住去问。”
“那个女人是谁?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忽然就成了我妈?”
“和小时候一样,我爸从来不回答我,也还他娘的是那一句从来没变过的话……”
“他说,你长大后自然就懂了。”
自父亲归来后,便一直在家中养伤。
“妈妈”则精心照料着父亲,他也放弃了追问“妈妈”的来历。
日子悄然平淡了下来,他从小梦寐以求的生活,竟然就这样实现了。
去学校上课前,他能在家里吃上一顿热腾腾的稀饭。
“妈妈”会为他整理好书包,会背着父亲偷偷往里面多塞点零花钱。
“妈妈”知道,他在学校没有朋友,而在成年人的世界中,财富显然就是友谊的来源。
临出门时,父亲会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回来记得带包烟。
这已经是那个狮子一般的男人,肯表露出的,对自己儿子最直接的关心。
下课后,他打开家门,大声说“我回来了。”,回应他的不再只是空荡寂寥的像是能反弹出回声的房子。
而是“妈妈”用柔和的嗓音说的那一句,“回来啦?快吃饭吧。”
“妈妈”会走过来,伸手摸摸他的头,接过书包放好。
父亲则坐在客厅,那张被岁月亲吻过的昏黄方桌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他也心领神会的从怀中掏出那包卷烟,递给父亲,说,“还是一样。”
这是父子之间的默契。
“你相信吗?一直到事情匆匆忙忙的结束了,我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我爸究竟干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在里面扮演着什么角色。”老钟一边说着,一边点上一支烟。
祁期认真的看着他,老钟身上,酒精似乎被什么瞬间蒸发,看起来无比清醒。
后来,祁期再度回忆起这幅画面时,他忽然懂了。
是愧疚。
是如鲠在喉,让他辗转无眠的愧疚。
因为喉咙中卡着名为愧疚的鱼刺,床上布满了名为愧疚的钢钉,因为那份持久了十几年的愧疚,正在老钟的五脏六腑之中汹涌灼烧,将喝进胃里的所有酒精烧干,蒸腾出白雾,氤氲着悲伤。
……
……
好景不长。
有次放学回家,他照例去帮父亲买烟。
却看到了最不愿看见的画面。
他十分清楚那意味着什么,踉踉跄跄,甚至摔了两跟头,急忙地跑回家里。
他喘着粗气,站在父亲跟前。
父亲一看他的脸色,就瞬间明白过来。
事情还是走到了预料中的那一步。
“不着急,不着急……”
“怎么还摔跤了?小屁孩就是不稳重。”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着他,语气是少见的柔和。
可他分明看见,父亲收回手时,那止不住的颤抖。
即使惊惧不已,心急如焚,但这个狮子般的男人依旧不肯在儿子面前,表现出哪怕丝毫胆怯。
“他们来了。”他终于平复下呼吸,“我在买烟的时候,看见了你和我说的,手上纹着龙和虎的人。”
“多少个?”
“我……”他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着一团浆糊。
他太害怕了,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又怎么会记得对方有多少人数呢?
此时,“妈妈”走了过来,对父亲说,“好了,这事和孩子没关系,别把他扯进去。”
“阿正是我的种,亲生的。”父亲摇摇头说,“小肖,你觉得那群死蚯蚓和小奶猫会那么好心吗?”
他听懂了父亲在说什么。
小奶猫和死蚯蚓,指的是手上有龙虎纹身的那群人。
“会有那么好心吗?”的意思是,那群人的目标不止是父亲。
也不会放过只是个孩子的他。
闻言,“妈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那天,他被“妈妈”带去了镇上,住了一晚上。
回来的时候,一切似乎已经平息。
“后来我才知道……”老钟解释说,“那天来的人,其实是我老爸在外面的兄弟。”
“他是特意提醒我们跑路来了。”
那天之后,父亲就带着他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
虽然总是匆匆忙忙,像阴沟里的老鼠般躲避着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他也因为过于频繁的转学,而没能攒下一个知心好友,变得愈发孤僻。
不是没有遇见,而是遇见了又能怎么样?
他还是要转学的,到时候反而是自找苦吃,对被选择的人,和做选择的自己,都一样。
是的,为了避免所有的结束,他也避免了一切开始。
好在,他有家人陪在身旁。
虽然父亲总是板着脸和“妈妈”争吵。
虽然每次搬家,“妈妈”都肉眼可见的疲惫。
但那可是“家”啊!
那是一回去就有香喷喷的饭菜,有为你留的灯盏,有温暖的被窝……
最最重要的,是有爸爸,也有妈妈啊……
门外是世界,刀光剑影。
门内是家,温暖可亲。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如此眷恋,百般呵护的东西。
破碎起来,却是那么轻易。
在又一次逃窜后。
他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习惯了挥霍的父亲依旧改不了大手大脚的花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妈妈”显然也不是个能持家的主。
终于,父亲手上,一刀一刀攒下的积蓄,很快见底了。
他们不得不过上精打细算,一分钱扳成两半花的日子。
若不是父亲一直坚持让他读书,而母亲又不知从何处拿了一笔钱。
他甚至想直接辍学,去找份工,哪怕再苦再累也不怕。
为了他们共同的家。
生活会好的,他相信父亲,像小时候一样相信。
可父亲又能做什么呢?
是,年轻时,靠着争勇斗狠,他一时间风光起来。
但现在,父亲站在镜子前,望见曾是腹肌的小肚子,和那越来越稀疏的头发。
现实沉重摆拳,一下一下击打在迟暮的狮子身上,打断了脊骨,也打低了头颅。
“妈妈”却十分有信心的坚信着,阳光总在风雨后。
可最后,也是她亲手撕碎了这场幻梦。
一个同样的雨夜,那个父亲带着女人回家,宣布其成为他“妈妈”的雨夜。
他撞见“妈妈”,被一个西装革履也掩不住啤酒肚的男人揽在怀中,上下其手。
那张娇媚的透着红晕的脸,那婉转动人的呻吟。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恶心。
恶心的让他感觉,此时此刻,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雨滴,而是老天爷的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