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着眼泪,跑回了家。
虽然百般掩饰,但父亲还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追问之下,他对父亲怒吼,“你老婆要跟别的男人跑了!你还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成天乐呵呵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发誓,他从来没见过父亲脸上出现那种表情。
那种暴怒,父亲眼中闪现的狰狞,像是世界上最可怖的恶鬼。
可不过是短短一瞬,恶鬼就变成了孤魂野鬼,永远无法转世投胎,也寻觅不到归途,没有人挂念的孤魂野鬼。
他读懂了父亲的落寞。
父亲……早就知道了女人出轨。
他的愤怒,不是因为儿子的指责,而是因为女人出轨的过于明目张胆。
让他辛辛苦苦为儿子营造的,那家庭的幻梦,顷刻破碎了。
可父亲又能做什么呢?他现在早就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流氓了,手上的龙虎纹身也早已洗去。
因为它会吓到客人,一旦被投诉,父亲就会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出租车司机的工作。
雄狮垂垂老矣,露出疲态,失去了权与力。
狮群中,自然也没了他的容身之处。
“后来,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就离开了我爸。”
“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没有……”老钟将手搭在祁期肩头,只觉得疲惫感充斥着全身,“她走之前来找过我,告诉了我,当年的事情。”
扶着老钟,踉跄的走在街头,祁期继续听着故事。
……
……
父亲当年究竟是做什么的?
为什么,他们现在不得不四处躲藏,而捕食他们的猛兽,又究竟是什么来路?
那个女人……又究竟是谁?
这些问题,已经他心中缠绕多年,像是埋在地底的陈酒,不断发酵,一直到挖开地面,将酒坛子抱出来,擦去污垢,打开泥封,才能知道结果是什么。
酒香四溢,或是腐臭的让人作呕。
而在“妈妈”离开的那天,在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时候。
坛子打开了。
当年,有一个小流氓。
他笼络着一群兄弟,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这些事……
他是一个不干。
每天,他不是在偷鸡摸狗,就是在去偷鸡摸狗的路上,最严重的,也就是当当“路霸”,或是强买强卖一番。
有天晚上,这个没什么志向,刚刚和兄弟伙花天酒地完的小流氓,在河边撒尿的时候,竟然捞上来了一具浮尸。
尸体脚上还绑着绳子,但绳子尽头处,有明显的断裂痕迹。
小流氓估摸着,之前上面应该绑着大石头。
那时正值动荡之年,这种事情常有发生。
往河里一丢,只要绑上石头,保证尸体在河中沉个两三天。
水流会洗去所有的痕迹,一直到绳子断裂,它会将尸体轻柔地包裹住,悠哉游哉地晃荡,一直荡到黄泉彼岸。
可是在乡野混大的小流氓,有着中国人骨子里对死人最传统的尊重——入土为安。
小流氓打小就胆大,回去拿了把铁锹,把外套往不远处的歪脖子树上一挂,就开始骂骂咧咧的挖起坑来。
他哼哧哼哧,半天才挖好坑,把铁锹丢在一边的杂草中,摩擦着双手,准备将尸体丢进坑中,再盖上土,完成今天的好人好事。
不料,一向不信鬼神的小流氓,却亲眼见到了灵异事件。
那具刚刚还躺的安安稳稳,呼吸都没有的尸体,现在竟然坐起了身!
甚至还从他挂在树上的外套中顺走了烟,叼了根在嘴上。
“尸体”开口说:“兄弟,你带烟不带火的吗?”
我勒个去!亲娘嘞!
这僵尸不仅会说话,还他妈问我要烟抽!真是小刀剌屁股——开眼了!
小流氓吓得抄起之前丢在草丛中的铁锹。
他可不管面前是什么牛鬼蛇神,在他看来,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怎么样也不能比他这个正值巅峰的小伙子牛逼吧?
吃上自己势大力沉的一记铁锹,他就不信这僵尸还能站起来。
要是真能,那就再来一铁锹!
尸体见小流氓举起铁锹,作势想要拍下,心中也慌乱起来。
他刚捡回一条命,可不能因为误会又给送出去了。
生死间,他反应出奇的快,急忙闪开,但虚弱不堪的身体,让他潇洒的动作变成了连滚带爬。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尸体急忙高喊。
闻言,小流氓将手上铁锹强行拐了个大弯,拍在尸体头边。
感受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泥土随着细碎的石子迸射在脸上。
他知道,小流氓这下是攒足了劲,奔着把他打死去的。
反应过来面前是个活人,小流氓有些不好意思,他挠头,伸手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
“哥哥我真滴是被你给吓坏了。”小流氓一边说着,一边捡起地上的烟塞回“尸体”口中,帮他点上。
呼出一口烟雾,“尸体”有些惆怅。
不是,你好歹换一根给我啊,他妈的烟上全是灰……
小流氓也给自己点上一根,二人蹲在河边,静静地抽着烟,树叶被风惊扰,落下几片叶子,荡起涟漪。
身后,是他刚刚挖好的坟墓,为了让这位诈尸的大哥的可以躺的舒服一些,他还特意挖的十分宽敞。
反正躺下他俩人是绰绰有余了。
想到这,小流氓忽然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从诈尸大哥的自我介绍中,小流氓知道了他叫刘镇涛,从省城来,年纪大自己五岁。
镇涛……名字真霸气。
小流氓想着,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一个霸气的名字才对。
出来混,名号可不能马虎。
就像考试,题不一定要会做,但是翻卷声音一定要响嘛。
前两天还听说虎子考上初中了……不知道初中是啥样的,等虎子回来一定得好好问问他。
“今天……多亏了你。”刘镇涛又吸了口烟,不知是不是呛了水的缘故,烟气窜进肺里,烧的他生疼,止不住的咳嗽。
但现在,刘镇涛需要这种疼痛感,来帮助他好好思考。
那群王八犊子竟然敢这样出卖自己……
可他们一定想不到,自己命不该绝,硬是被人从黑白无常手里抢了回来。
望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一脸向往的小流氓,刘镇涛继续说:“大恩不言谢,我欠你一条命。”
刘镇涛上下扫视,小流氓上身穿着白色汗衫,下身是条破旧的涤纶裤子,又大又厚,一看就是传家宝级别的东西。
“这样,你以后就跟着我混吧?”刘镇涛看出他一身的流氓气,家里穷,大概率自己也没什么能耐。
刚好,刘镇涛就喜欢这种一无所有的丧家之犬。
他们咬起人,可是很疼的。
不过想到刚刚死里逃生的自己,如今也和丧家犬没有任何差别,甚至还要更狼狈些……
刘镇涛只好无奈的又抽了一口烟。
但这依然不影响他给小流氓画饼。
小流氓听着刘镇涛讲了一堆,诸如省城的繁华啊,纸醉金迷啊,听不太懂的权力法则啊,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啥啥的东西。
他直接的说:“别整那些弯弯绕绕的,文化低听不懂,你的意思就是,跟了你,我就有钱有权有女人呗?”
刘镇涛点点头。
前提是他得活着回去,站在老板面前自证清白,货不是他吞掉的……
当然,他肯定不会和小流氓说这些,毕竟自己还要依靠着他度过眼下的难关呢。
小流氓问了刘镇涛很多问题,在他耐心的一一解答后,小流氓沉默了一会。
良久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
“好!既然你都这么请我了,我再拒绝就不好了。”小流氓正色说,“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亲大哥。”
“话说大哥,你能不能帮我改个名字?不求别的,能像你一样霸气就行,我没文化,想不出来……”小流氓摸着下巴,望着河面慢慢说。
但另一边的刘镇涛没有回答。
听到满意的答案,再也支撑不住的他,放心的昏了过去。
很多年之后,再次回到这条河边。
却只剩下小流氓一个人。
一向说自己没文化的他,望着奔流不息的长河,喃喃自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