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迢遥由张泽刚送到当初国集选拔人员的地方,见到了其他五个入选国家队的人,都是熟面孔,当初在国家集训队的时候,他们六人都备受瞩目。
在15进6的第二轮角逐中,他们既是凭借实力,也是凭借运气,成功留到了最后。
六个队员中,只有路迢遥一个女生,因而她对谁都没有太熟,大家相互之间简单打过招呼,就分别进入各自的房间。
接下来几天再简单进行一场训练,然后六人便在两名领队和几位老师的带领下一同乘飞机前往比赛的城市。
抵达机场。
路迢遥不是第一次坐飞机,却是第一次乘飞机出国。就为了这趟旅程,她还跑了不少繁琐的手续,一度让她心生厌烦,不过还好都过去了。
飞机落地,路迢遥紧跟在人群之后,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迷失在这异国他乡。
路迢遥的英语成绩还可以,但口语是弱项。
听听力的时候尚且可以对付,但真正面临地地道道的外国人,路迢遥听他们说话还是有些吃力。
不过倒也用不上她开口说话就是了。
路迢遥只一路上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街道的布置与国内差不多,但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国他乡的情调,路迢遥看得恍恍惚惚,思绪不住纷飞。
她从前没有归属感,觉得在哪里都可以,这世间没有可以被她称作家的地方,因为没有一个家人在等她回归,所以每每见古人诗中游子思乡之情,她感觉自己能够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
可看着这陌生的街景,想世界地图上的大陆板块和国家地理位置的布局,她有一点知道那种举目无亲的感觉了。
她也许真的没有家,但她有生长的地方,有她长大的地方,那里没有家人,但有曾经的她自己,住在古旧的时光里,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空荡荡的房间,说话会有动人心魄的回音,将孤独衬得彻底,空气里浮动的灰尘,丁达尔效应之下可视化的光线,高高的蒙尘的窗户……
呼吸都是压抑的。
春夏秋冬都在院子里,因为受潮而脱落的墙皮,黑得、灰的、白的、泥土的浅褐色……斑斑驳驳……石头缝里长出的青草,一点一点往上钻,每每钻出一点就被无聊的孩子掐断拔走。
食堂里索然无味的饭菜,油污和铁锈交错覆盖的陈旧餐桌,后来被银色的新桌子替代,但抹布一擦,滑腻腻的,摸上去让她排斥至极。
夏日长的时候,房间里的挂扇吱嘎吱嘎地转啊转,无济于事,汗水止不住向外冒出,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路迢遥有时候一抬手,才发现先前被自己的胳膊肘压住的练习册纸张已经被汗水润湿。
在人多的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种不怎么好闻的气味,汗水味,麻辣小零食的气味,到教室吃饭的人的饭盒中发出的饭菜味,还有许久没洗澡的人身上发出的臭味……
交杂在一起,路迢遥很难说出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不过还好她的位置靠窗。
冬季很难熬,在路迢遥的印象里很长很长。
有时候下雪,她就会一个人站在福利院的院门口,如传说里的那般望向路的尽头,听说,她的家人就是走过这里,然后离开了她。
如果一个人非要离开另一个人,那么被离开的那个人最好还是不要询问缘由了,有些告别就是不讲道理的,问了也是庸人自扰,得不出一个标准的答案。
这是路迢遥在雪地中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
不下雪的时候路迢遥会在房间里专心做题,一个人找个不被人关注的角落,一个人呆着,手指冻得通红,有时候会长冻疮,青青紫紫地,一双手肿的老高,看起来就十分可怖。
冻疮是不能受热的,不然会发痒,所以路迢遥晚上会把手放在被子外面,以免迟迟无法入睡的时候忍不住去挠,然后越挠越睡不着。
尽管如此艰难,但路迢遥当初却觉得不怎么样,因为身边大部分的人都会生冻疮,然后涂药膏,等待天气转暖的时候经历过一阵煎熬再慢慢变好。
南国四季分明,差不多等长,但路迢遥的记忆里,春秋似乎十分短暂,没什么值得记忆的点就这么匆匆而过。
无论是万物生发还是万物凋零,都发生地悄无声息,她根本没有在意,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种在院子里的树木和街边的行道树都是四季常青的常绿阔叶林,所以时间的流逝不能被眼睛看到,等气温变化,人在陡然发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福利院里她见过的,没见过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在来来往往,就连路迢遥自己,也渐渐不觉得那扇高得遥不可及的窗户有多么高。
一切都在变化,但记忆不会,或许有美化的成分,这所有的一切,以旧照片陈旧泛黄的形式,定格在那里,路迢遥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那就是归宿。
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她自己,还有院长,还有老师,还有姜鸿,还有回忆。
第一次读《乡土中国》的时候,里面提到了人之为人,区别于其他的动物,在于人拥有记忆。
路迢遥不以为然,反觉得自古至今,试图给“人”下一个定义的学者多了去了,从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说法,这“记忆说”未免过于简单。
现在她却觉得,也许简洁,但真的有用。
她就是由一个又一个过去的自己组成,就像数学上的累加求和,过去无数的自己累加成现在的自己。
所以,她的归属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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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队里的每个人都发挥稳定,众望所归,拿下团体第一,其中路迢遥成绩斐然,在六人当中脱颖而出,博得各方的关注。
周日那天,姜鸿在自己的房间里,拿着手机看获奖者发表获奖感言。
路迢遥就站在镜头前,还是穿着那件他十分熟悉的衣服,短发有些乱,几根呆毛向上竖起,在风中轻巧地晃动,眼镜压在鼻梁上,一副斯文又秀气的样子。
路迢遥:“很荣幸自己能够来参加IMO,能够遇到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讨论题目,一起进步,很感谢我过往遇到的每一个老师。”
“还有,未来很长,我会继续在数学的道路上走下去,期待能够遇到更多的朋友。”
姜鸿看着少女意气风发的样子,像极了遥不可及的恒星。
他从不觉得路迢遥如皓月高悬,因为月亮不会自己发光,只能反射太阳的光芒,甚至靠得近了,只能见到些被陨石砸出的坑洞。
路迢遥应该像光芒四射的恒星,永远炽热,但同时让人感到不可向迩,不敢直视。
“对了,我还要特意提到一个人,我的同桌,感谢他与我共同分享这份快乐。”路迢遥直视镜头,一字一句认真:“如果你也在看直播的话,记得结束之后专心学习啊。”
姜鸿本以为路迢遥会说些漂亮话,就像她写作文一样,文采斐然,漂亮的辞藻跟不要钱一样撒出来,却没想到路迢遥会说得如此简单。
毫无技巧,全是感情。
眼中带笑,毫不掩饰地,姜鸿的唇角弯出明显地弧度,看着路迢遥利落地走下台,另一个人上台致获奖感言。
或许炽热的恒星不是不可靠近,只是需要他站到同恒星一样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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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迢遥返校的那一天,恰好就是高二期末考试的前一天。
经历过舟车劳顿,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又得参加学校的考试,路迢遥觉得疲乏至极,连带着心情都差了不少,姜鸿事事顺着她的心意来,搞得路迢遥以为自己变得多凶狠一样。
路迢遥又接受了好几次地方台的采访,然后又是见领导,被上至校长,下至普通科任老师轮流表扬一番,终于得了清净。
等高二下期的期末考试结束,时间已经进入七月下旬。
现在竞赛已经结束,下学期就进入高三,全面复习高一高二的内容,路迢遥有些无事可做。
学校里的课程对她而言没有再学习的必要,一是深度不够,她早已经透彻掌握,二是,她现下已经保送A大,参不参加高考都不影响。
就这样,一个月的暑假,路迢遥一边看闲书,一边给姜鸿视频讲题,一边在网上找网课资源提前准备大学的课程,还买了不少教材,尤其是数学方向,如微积分,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线性代数等等。
这些知识还比较粗浅,属于通识教育,她所就读的数学专业可比这些深得多,但总一步一步来,日子过得还算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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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诚拉着刘千水一起报名参加技能培训,既然缴了高额的报名费,那么自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划水,钱都花了,之前挣的工资直接去了一半,肯定不能浪费。
路迢遥对此倒是乐见其成,还慷慨地分别资助了两人三千,当然,两人都十分自觉地打了借条,姜鸿也表示有困难可以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