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在盛京诸人的惊慌不安中,益州牧,也就是曾经的明时公主,终于动身出发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前往盛京。
历朝历代的反臣尚且还会借“清君侧”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粉饰一二,就算大家心知肚明,可该装模作样的时候还是会装模作样,总得师出有名不是。
但裴明时从攻打荆州开始,便视朝廷于无物。到了如今,她甚至都懒得为自己带兵入京找借口!
御史大夫在朝堂上慷慨激奋、唾沫飞溅:“她一个女子,陛下念在姐弟之情,封她为益州牧,处处宽待忍让,甚至容忍其蔑视皇权之罪!可她竟还蹬鼻子上脸,公然挑衅!如此逆贼,其罪当诛!与乱臣贼子为伍的奚少煦等人更是该死,当株连九族啊!陛下——!”
才登基没几年的皇帝面色铁青,他尚未弱冠就坐到了这个位置,本以为可以享受呼风唤雨的滔天权势,却不曾想这整个朝堂都早已被士族高门渗透把控。他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如,这些年来只能纵·情于声色犬马,以此麻痹自己。
仿佛这样他就是真正的说一不二的皇帝!
可裴明时的举动,却像是一巴掌重重打在脸上,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朝臣需要一个傀儡,他今日都不会坐在这里。
御史大夫已经为官几十年了,是真正为了皇帝着想的人。可是,皇帝又能怎么样呢?
他手里头没钱,没权,没兵。甚至就连宫廷禁军都是裴明时的人。
边上有个身穿崭新官袍的中年男子冷哼一声,似乎意有所指道:“株连九族?方大人说得轻巧。难不成靠方大人这张嘴上下一碰就能如愿以偿?若真如此,谢大人今日也就不必下朝了。”
“你说是吧?谢大人。”
“刘大人又是何意?我与那逆子早已断绝关系,再无往来。”
谢家主站在文官第二排,面色淡淡,似乎听不出这其中的含义。
但谁不知道,琅琊谢氏的继承人也在裴明时身边?
荆州能快速收复,谢珺的功劳有目共睹。
这倒是有意思了。
老子上朝,儿子谋反。莫不是为了给儿子做内应?
提到这,就不得不感慨还是江州牧老谋深算,守着自己的江州哪儿也不去。当然,以奚常喜怒不定的性情,就算他今日在场,也没有人敢把火引到他身上。要知道当年奚常杀光兄弟姐妹坐上家主之位,后面任江州牧一职,先帝特意下令许他十年进京述职一回。
奚常是公认的疯子啊!谁敢惹他啊?
相比之下,谢家主温和儒雅,就正常多了好吗?谁都知道柿子专挑软的捏,中年男子便是被推出来试探谢家主态度的一枚棋子。
御史大夫胸口不断起伏,满面通红,边质问着“谢大人教出的好儿子!与逆贼一同谋反!”,边语气激奋说应当治谢家主一个纵容姑息的罪!
可当他说完,朝堂一片寂静。不仅没有朝臣说话,就连皇帝都缄默不言。
御史大夫愣在原地,环顾四周,满心茫然。
如他这种寒门出身、无儿无女、只一心为国的臣子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他们连裴明时都奈何不得,又有谁会冒着得罪琅琊谢氏的风险,去指责裴明时身边的一个下臣。
御史大夫悲从中来,热泪滚滚而下,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跪倒在冰凉的砖面,悲愤痛哭道:“陛下——!老臣无能啊!”
或讥诮或怜悯的目光落在这个老人身上。
他这一生,清白做人,清白做事,忠君爱国,从不敢有片刻放松。
只可惜人微言轻,手无寸铁。不能为陛下分忧。
御史大夫的哭声在殿中回荡,就连早已麻木的皇帝都感受到了一阵悲凉之意。
这个时候,皇帝早已忘记了自己为了争夺这个皇位而残害手足,忘了自己纵‘情声色犬马,忘了曾视人命于草芥,仗责宫人来满足自己的自尊心。
他如今只剩下对裴明时的恨意。
他容忍她以女子身成为益州牧,手中兵马无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就非得要这个皇位不可吗?!
自古至今,从未有公主称帝的先例!
就连太后把持朝野都会背负千秋万载的骂名,她裴明时怎么敢,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怎么敢违背祖宗之命?!
大殿之上,安安静静。大家心思各异,有的希望皇帝主动禅让皇位,有的希望皇帝自尽让裴明时背上恶名为天下所不容,有的希望裴明时最好出个什么意外死在路上。
但没有人开口。
就连先前内涵谢家主的中年男子都低下头。
谢家主表面平静冷淡,但心里已经把糟心儿子翻来覆去骂了八百个来回。
从小到大都没让人操过一点心,谁知道忽然发癫似的跟着杨石跑去帮裴明时。
裴明时是你爹啊?!
这也就罢了。
都这些年了。
谢家主也已经渐渐接受了儿子的选择。虽然嘴上要骂,可却时刻关注着谢珺的动向。
发现儿子年纪轻轻做事却丝毫不输给在场任何一个朝廷命官,甚至以一己之力稳住荆州,心里别提多骄傲了。
笑死,你们十几个儿子加起来都没我家瑶之一半手段,只会上蹿下跳。
谢家主现在比任何人都巴不得裴明时进京。
唯一恼怒的是,一向令他骄傲的嫡长子,迟迟不肯成亲。
谢家主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这逆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甚至都想谢珺是不是喜欢上了有妇之夫,亦或者暗恋裴明时爱在心口难开,所以拼命给她干活?
总不至于他仪表堂堂、俊美温柔的儿子身体有问题吧?!
想了一百个理由,谢家主都觉得自己都快变成圣人了,心如止水。
结果还是在收到谢珺的信的那一刻破防,彻底失了多年刻在骨子里的仪态,暴跳如雷,扬言要跟谢珺断绝关系!
连谢夫人的话都听不进去。
下了朝,谢家主走在人流中,都能感觉扑面而来的焦灼感。
“谢兄......”
他冷着脸,推开一个想要凑上来叙旧的朋友,道:“愚兄兴致不高,就不扫贤弟的兴了。先行一步,告辞。”
朋友:“......”
不是,真的假的?
你真和儿子断绝关系了?
.
“阿切,阿切。”
正是停车整顿时,谢珺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引来许多目光。
奚照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竹筒,里头装了清甜的山泉水,关切道:“昨夜没关窗,冻着了?”
薛呈讶异道:“这都入夏了,以瑶之的身体,应当不至于吧?”
裴明时笑道:“瑶之年轻力壮,岂会因为夜风着凉?他可不是怀安和世清。”
这话说完,就有武将忍不住笑起来。
虽说在他们看来,文人都是弱不禁风的,但杨石,窦识尤其不行。杨石是本身底子差,小时候受冻落下了病根,窦识则是因为吸食五石散而掏空了身体。特别是攻打荆州之前,薛呈强逼着他戒掉五石散,受了好两个月的罪,整个人越发形销骨立,跟生了什么大病似的。
这会儿被嘲笑,窦识也是一副不想和人说话的倦懒神情。
倒是杨石,都知道他和谢珺自小一起长大,两人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按照往常,他应该是第一个关心谢珺的人才对,怎么今日这般沉默?甚至被调侃了都不回嘴。
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啊。
谢珺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杨石身上。
他们甚至没有坐在一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似乎出了什么事。
杨石听见谢珺咳嗽,就快速低下头,没想到大家还是把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
他干巴巴地笑,道:“谁说就一定是着了风寒,也有可能是有人在背地里说他坏话呢。”
裴明时挑了挑眉,道:“瑶之一向八面玲珑,谁会说他坏话?不会是怀安你吧?”
杨石下意识看向谢珺,与他目光接触,只短暂片刻,就跟被烫到了一样,差点跳起来。
他矢口否认道:“这这可不能胡说啊!就我和瑶之的关系,我们情同兄弟——”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谢珺静静地看着他。
情同兄弟?
谁要与他做兄弟?
杨石喉咙干痒,心虚不宁,说不下去了,只得用咳嗽来掩饰自己的神情不自然。
谢珺适时开口,淡淡一笑道:“许是这些日子没睡好,不妨事。”
他主动岔开话题,道:“赶路也辛苦,早知道我便留守荆州了。”
益州如今是松雪和颜娘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荆州那边是裴明时的心腹和一个武将把。大家都知道,这回入京是要将皇城易主,到时候论功行赏。他们这些老人,尤其是谢珺,在裴明时还是公主的时候便相识相助,怎么能少得了他呢?
杨石还是心虚,借口要去小解,去了林子里躲着。
能躲几时躲几时。
他蹲在地上,掌心扶额,揉了又揉。
瑶之说这些日子没睡好,应当只是借口吧?
反正肯定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怎么可能呢。哈哈。
杨石脑海不受控制地浮现前天夜里,他不过习惯性嘴贱,幸灾乐祸一下瑶之被逐出家门,怎么就、怎么就......
“啊——!”杨石抱头哀嚎,想要把那个画面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意外!意外!
瑶之一定是被气疯了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情!
哈哈哈!
兄弟之间,亲近一些怎么了!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和瑶之,他们清清白——
“在想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不同于奚照轻缓温和的语调,也不像奚澜那种清越微凉的声线。
谢珺的声音,更像是溪涧流水,悦耳动听,却没有什么温度。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清贵温雅,看似极好相处,实际上笑意不达眼底。他是谢家主和大儒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比起文人,用政客来形容更为合适。
一个审时度势、精明狠毒的政客。
正因如此,谢珺虽然处处不输给奚照,却不像他一样朋友众多。
杨石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谢珺,可在他心里,瑶之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比父亲母亲,还要重要。
父母尚会偏心,瑶之不会。
也正因如此,谢珺的声音,乃至于脚步声,杨石都能瞬间听出。只是刚才他心乱如麻,这才没有注意到后方来人。
杨石被这突然而至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起身后退躲避,却不想蹲的时间太久,忽然站起来,不仅头晕眼花,眼前一黑,还双腿发麻,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怀安!”
手臂被紧紧攥住,等杨石从眩晕中缓过来,才发现自己被谢珺半扶半抱支撑着身体。
有那么一瞬间,杨石气血上涌,满脸热意。
他一手扶着竹子,一手挣扎着脱离谢珺的掌控,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人,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来了?”
谢珺低声问:“我来问你,想好了没有。”
杨石心都抖了一下,脑海一片空白,几乎不能思考,只能凭借本能胡言乱语:“什么想好没有,我们是兄弟啊,情同兄弟,要不是我家姊妹不够好看,要不是阿琼年纪还小,我们说不定还能成为——”
谢珺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问:“只是兄弟吗?”
“怀安。”他声音越发轻,似在压抑什么,声低无温。
“我们......只能是兄弟吗?”
“是你说的啊!你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我们是兄弟,是手足,瑶之,瑶之你别这样......”杨石慌乱地说着,在接触到谢珺那泛红的眼尾时再也绷不住,他语气哀求,声音哽咽,再也无法直视谢珺的眼睛。
“你别这样,瑶之,算我求你了。”
谢珺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身姿如竹,一如既往端庄优雅。
他微微点头,说好。
日头躲进云层。
就像是下了一场春雨。
竹林满是潮意。
谢珺轻声道:“杨怀安,胆小鬼。”
他转过身,想要离开。
可脚底跟生根一般,走不了,逃不掉。
杨石彻底崩溃,他抖着声音,哽咽明显,道:“你别逼我,你是琅琊谢氏的继承人啊瑶之,你不能,我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