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幽幽,飞鸟藏踪,风声亦悄悄。
杨石断断续续说完那句话,心中的乱麻与喧嚣方才有片刻停歇。他慢慢平静下来,内心一片荒芜,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人。
从得知谢珺情意开始的慌乱惊恐,到辗转反侧的酸甜煎熬,没有过多纠结,仿佛只是一瞬的恍然大悟——
他从未想过终身大事,因为他喜欢的,自始至终只有瑶之一个人。
瑶之贯穿了他整个幼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他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对彼此了如指掌。他只会对瑶之撒娇,瑶之亦只默许纵容他一人。
情窦初开本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可放在他们二人身上,就变得惊悚可笑起来。
龙阳之好并不少见,南方某地甚至还兴起一股契兄弟之风,士族高门郎君与好友结拜为契兄契弟,交换美妾,同进同出,甚至亲密到为对方承担娶妻的费用。听着感人至深,实际上不过是龙阳之好的另一种遮、羞布,名义上的妻子不过摆设,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而亲如兄弟的两人则行夫妻之事......
不说琅琊谢氏,就是弘农杨氏,都无法容忍家中子弟做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事情。
杨石虽算不上高洁之士,可也不会因为私欲而误人一生。他不会,瑶之亦不会。
只是这样捅、穿说开之后,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杨石心如荒芜死水,尽管早有准备,可一想到那种结局,就觉胸口沉闷喘不过气来,他咬着牙,低声道:“我们,还是做兄弟——”
略微冰凉的手指压在唇上,杨石被迫抬起脸,湿润的眼眸闪过慌乱无措、羞愤难堪种种情绪。
谢珺静静看他,以指腹轻柔擦去泪意。
他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不敢承认。”
杨石瞪他,不要说这些行不行,他心生恼火一把推开,却没想到......
纹丝不动。
杨石:“......”
不是,他真有这么弱鸡吗?
开什么玩笑啊!
谢珺眼底浮现浅浅笑意,轻声解释道:“怀安,我是认真的。我这辈子不会娶妻生子,肃之答应将他二子过继给我......”
在杨石瞪大的眼睛中,他收敛了笑意,冷冷道:“你也别想娶妻生子。”
杨石道:“我,我什么时候说要娶妻生子了?不是,你是什么时候和肃之联系上的?他他他不是才娶妻生了长子吗?”
谢肃,表字肃之。是谢珺的堂兄,在琅琊谢氏行二,与谢珺差不多的年纪,去年成亲,今年年初便有了一个大胖儿子。
杨石都结巴了:“你,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他才得了长子,你怎么能就惦记他的二子......”
谢珺道:“他求之不得。”
因为早早分家,除开谢家主这一脉,其他就算是亲兄弟,也混得不如谢家主。再往下,血缘稀薄,他们只会慢慢沦落旁系。
谢肃算是和谢珺关系比较亲近的了,在此之前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过,几乎无需思考。
倘若谢珺要从隔房兄弟中过继子嗣,那必然是要继承整个谢氏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成为人中龙凤,前途无量。成为谢珺唯一的孩子,日后便不会为资源倾斜而烦恼,谢珺一定会将他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
谢珺道:“阿耶阿娘那里,我也已经说明,绝不会让你有任何负担压力。”
杨石:“!!!!!!!”
他几乎破音失声:“你你你你已经说了?!”
眼见他整个人要当场晕过去,谢珺扶住他,轻描淡写道:“只说我喜欢男子,并未说那人是谁。只是让他们做好我不会成亲生子的准备罢了。”
杨石双腿发软,道:“你怎么能这样,你,你这样岂不是——”
难怪谢夫人晕了过去,谢家主勃然大怒与儿子断绝关系。
杨石不敢相信父母要是知道自己这样,会不会一棍将自己打死。
谢珺冷冷道:“你莫不是想反悔?”
杨石惊恐道:“我反悔什么?”
谢珺道:“不是承认,我们两情相悦?”
杨石哆嗦了:“我什什么时候承认了?”
谢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危险起来,杨石连连后退,靠在一根竹子上,求饶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捧住脸。
谢珺垂眸,呼吸渐渐滚烫,与他唇瓣相贴。
日思夜想,终于付诸行动。
杨石已经了僵成一块石头,脑海空白一片,无法思考。
好在谢珺很快放开他,先前还微凉的手掌已经变得热乎,贴着他的脸颊,叫人一动不敢动,紧张得不行。
“说,我们是不是两情相悦?”
杨石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弱弱道:“你不能这样,不能这,唔嘶!”
唇上被咬了一口。
谢珺神情微微柔和,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问:“你说什么?”
杨石怂了,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
谢珺道:“那你承认了?”
杨石涨红了脸,豁出去一般叫道:“我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谢珺笑了,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不能把人逼急了,杨石虽然大多时候不要脸,能和比他跟他父母一样年纪的官员胡搅蛮缠,叫人气得下不了床,但碰上这种事情,心里怕是还没缓过来。
总要给他一点时间。
谢珺收回手,轻声道:“谢氏这边我会处理好的,阿娘很喜欢你,就算知道了也不要紧,你放心。”
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杨石哼哼哧哧,憋不出一句话。
谢珺淡淡道:“至于杨伯父杨伯母那里,你自己交代好。别叫我知道,他们为你相看亲事。”
杨石没什么气势道:“我会同他们说的。”
就算不和谢珺在一起,他也不会娶妻生子。
好在他家中人口众多,不像琅琊谢氏。阿耶阿娘的重心也向来不在他身上,一贯随意得很。
杨石小时候还会因为父母的偏心而失落,但现在,又不免庆幸还好他们不在意自己。
若是几个兄长,阿娘怕是还要日日以泪洗面。
听到他的保证,谢珺眉头微微松开,压平嘴角弧度,道:“回去吧。”
杨石“哦”了一声,见他离自己很近,忍不住有些尴尬,低头道:“你先回去吧,我,我一会儿再回去。”
谢珺淡淡道:“要继续赶路了。你要留着就自己一个人留着吧。”说完径直离开。
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脚步放慢,似乎在刻意等着谁。
不过几个呼吸功夫,杨石反应过来之后就连忙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等等我、等等我,瑶之,你走慢些。”
谢珺偏头看了他一眼,扶住他手臂,沉吟道:“夜里早些休息,以后天不亮就可以跟着钱校尉强健体了。”
杨石一脸惊恐:“为什么?!”
谢珺皱眉,语气中藏着一抹不易觉察的忧心,道:“你身子骨太差了,阿烛都比你强。”
杨石:“.....你胡说!!!”
谢珺定定看他一会儿,就在杨石以为他放过自己了,结果第二日天不亮,谢珺就将他从马车里捞了出来,语气格外温柔:“我已经和钱校尉打过招呼了,他说不会太为难你,就跟他走一段路就好。”
杨石双眼麻木:“......钱校尉不是骑马的吗?”
谢珺微微一笑:“他骑马,你跟着后头跑。半个时辰我去接你。”
杨石的表情就像是天崩地裂,抱着脑袋痛苦道:“谢瑶之,我恨你!!!”
谢珺亲了亲他唇角,小声道:“我爱你。”
杨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谁让他说这种话的!
.
那边,益州的军队离盛京越来越近,这边,阿烛从青山书院回到九江奚氏,又开始练绣功。
阿烛道:“想我当年,心灵手巧,天赋异禀,剪窗花栩栩如生,怎么会被刺绣给难倒啊!”
青露轻声安慰道:“刺绣不是一日之功,奴也是打小就开始学的,如今也有十年之久。”
阿烛:“......”
好吧。
主要还是不喜欢。
不然,阿烛是能够安安静静地做一件事情的。
青露见阿烛还是在绣凤尾,便准备出去让庖厨做一些美容养颜的羹汤。
谁知道半路碰上了奚澜。
青露行礼道:“拜见奚二郎君。”
奚澜神情不大自然,含糊答应一声,道:“我去给阿烛送点东西。”
青露以为是什么吃食,忙不迭点头。
奚澜便快步流星地上了阁楼,见阿烛跪坐在榻上,一边儿绣,一边儿看图纸,眉头紧锁,绣了一半发现好像歪了一点,又想拆了重来。
“阿烛。”
第一声的时候,阿烛还没听见。
直到奚澜走到身边,面色尴尬地从袖中拿出一块红布,塞到阿烛怀里。
阿烛愣住了:“?”
奚澜似乎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语速极快道:“我去查了一些古籍,没有说非要女子亲自绣盖头才会姻缘美满的说法,就就自己弄了一块。你放好,别让人知道......”
阿烛还没回过神来,手中的针线被奚澜拿走放在短案上。
奚澜絮絮叨叨道:“你可千万别和人说啊。我不是怕丢人,我是怕你被薛三夫人念......左右成亲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你就别为难自己了。你就当是自己做的,千万别让人知道啊。”
阿烛将怀中的红盖头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中间的凤凰,火红华丽,栩栩如生,如展翅欲飞。这已经算是足够精巧,但四角也没空着,绣的祥云十分漂亮。
阿烛瞠目结舌,“这,这真是你?”
奚澜生怕被人听见,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压低声音道:“你别让人知道啊。不然,不然薛三夫人——”
阿烛眨了眨眼,等奚澜放开她,才说:“你是怕被温娘子笑话吧?”
奚澜的小心思被揭穿:“......”
阿烛忍不住笑,将盖头翻来覆去地看,赞不绝口:“我就知道,你心灵手巧,你什么都会!天呐,你也太厉害了吧奚少池?”
奚澜板着脸道:“你怎么叫大兄的就这么叫我。”
不然他真的要生气了。
阿烛还在惊叹,她甚至都想好了:“我们以后可以开一家集木工、刺绣、锻造一体的铺子,保证日进斗金!”
奚澜神情微微紧张,夺过她手中的盖头重新叠好塞到垫子底下,道:“你是想累死我吧?你就当不知道啊,不然我下次不帮你了,不对没有下次了!”
他们就成亲一次。
下次,什么下次?
呸呸呸!
阿烛乐不可支,一颗心都快被他可爱化了,连连保证“我绝对不说出去”,然后搂着奚澜的脖子蹭了蹭他的脸颊,“少池哥哥,你怎么忽然改口了?你不是说让我好好学吗?”
奚澜小声道:“我问了一些老人,他们说盖头这种东西谁绣都不要紧,男子也行,男子绣的话夫妻感情只会更加和睦。”
阿烛:“原来如此。”
你是真的迷信啊!
不过也能看出奚澜一片赤诚,心心念念都是阿烛。
他希望他们这一次,圆满恩爱,白头到老。
奚澜来得很快,走的也很怕,临走时都不忘叮嘱:“谁都不能说!尤其是大兄他们!一个都不能说!”
大兄还好,要是让杨石知道,能从年头笑到年尾,年年都能拿出来取笑奚澜。
光是想想,奚澜就已经开始头皮发麻。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阿烛忍俊不禁,一再保证:“我一定守口如瓶,否则就让我......”
奚澜一把捂住她的嘴,“没那么严重!”
面子什么的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和阿烛相提并论。
阿烛乖乖点头,奚澜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我先走了。”
奚澜走后,阿烛就把那块红盖头拿了出来。小心又轻柔地抚平了上头的褶皱。
正巧百里夫人也带了一块红盖头过来,她知道阿烛不喜欢做这些,潜意识里,她记得她的女儿好像都不喜欢女工......
百里夫人见阿烛苦恼,自然心疼不已,她虽然有些迷信,可有个前提是女儿高兴。
百里夫人让仆婢们守在院子里,自己一个人上楼,还未拿出盖头,就看见阿烛捧着一块绣得极其精美的红布傻乐。
百里夫人脚步一顿,想到路上碰见的奚澜,似乎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