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艳阳高照,微风徐徐。
公主阴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跟在宋枝枝的身后,似乎想用眼刀子把她切成一块块,当下酒菜。
宋枝枝并不理睬,尽管年岁相仿,可她看公主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公主这样就挺好的。
因为有时候,懂事并非算得上什么好事。
几人站在大门口,阿烛拉着宋枝枝的手,有些舍不得。尽管已经沐浴更衣,可昨夜的酒香醉人,那一抹甜香甜香的桂花气息仿佛仍萦绕鼻尖。
宋枝枝笑道:“好了,再不走,又得耽搁行程。也不知元曦何时回来,我就等着你们来书院寻我了。”
公主不耐烦道:“哪有这么多话要说?昨夜还没说够是不是?再不走就干脆别走算了!”
反正她是一点都不想去什么书院。
要不是宋枝枝把阿娘搬了出来……公主阴着脸先上了马车。
她最讨厌别人威胁她!
宋枝枝和阿烛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阿烛轻声道:“麻烦你了。”
宋枝枝摇了摇头,她们之间哪里需要说这个,“好了,山高水长,总有相见的时候。我走了。”
在婢子的搀扶下,宋枝枝提裙弯腰进入车舆,她挽开帘子,对阿烛露出一个轻轻的、羞涩的笑容。
阿烛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公主掀开帘子,道:“知道了、知道了!有我在,怕什么?”
宋枝枝摇着头,放下帘子。
六七驾马车慢慢离开巷子,消失在阿烛的视线之中。
青露道:“娘子,我们回去吧。”
阿烛轻轻点头,转身拾阶而上,就在进去之前,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紧接着,便是一声:
“阿烛——!”
奚澜打马而来,与马车擦肩而过,心跳如擂鼓阵阵,声音清越响亮,是藏不住的汹涌澎湃之情。
公主听出了这个声音,气得她一脚踹了过去。
结果脚趾头撞上车厢,她疼得龇牙咧嘴、面容扭曲。
年轻郎君打马而来,一身藏蓝色衣袍,沉闷的颜色不仅没有有损他的相貌,反倒因为那眉宇间的雀跃,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张扬热情。
他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了门房,看着神情呆滞的阿烛,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她紧紧抱住。
阿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惊喜交加,道:“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奚澜胸腔仿佛回荡着剧烈的心跳声,他稍稍克制,收敛了神情,拿出了对外的沉稳,颔首道:“大兄叫我先回来。”
阿烛脸上的笑容一刻也没停止过,拉着他往里走,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和他说。
“七娘她们刚走不久,你路上有看见她们吗?怎么这么巧啊,她们刚走你就回来了,是不是怕我一个人无聊?哈哈。阿姐呢?还在益州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朝廷那边怎么说?他们要是想拿些赏赐蒙混过去,那可别怪我们直接带兵入京啊!”
回到家中,奚澜便牵住了阿烛的手,虽说一路风尘仆仆,可他精气神很好,尤其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黑得发亮。
“他们有的留在了岭南收复、安抚当地的百姓,有的回了益州,还有的去了荆州继续处理事情。或许再过不久,便会进京。”奚澜道,“裴明时现在民心所向,只差最后一步了。”
阿烛只觉得他手掌心热乎乎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让人安全感十足。
她抿嘴笑,问:“你送少煦哥哥回去之后,他有打你吗?”
奚澜说没有,“但他把许多脏活累活都扔给我,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不得空闲。”
阿烛哈哈大笑。
“你这叫,自讨苦吃。”
奚澜跟着她,不知不觉就到了阿烛居住的院子。
仆婢们十分有眼力见地退下,给两人留出足够的空间。
奚澜道:“你都喊大兄了,为什么不帮我求情?”
“还求情?我没有火上浇油都还是看在你即将成为我未来夫婿的份上。不然,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少煦哥哥教训你。”阿烛道,两人来到阁楼,从木栏处俯视,可以看见院中的假山与溪流。
碧水潺潺,春意阑珊。
奚澜好久没说话,直到阿烛回头,才见他脸颊生红晕,咳了一声强装镇定,然后眼神藏不住期待喜悦与希冀,小心翼翼问她:“你想什么时候成亲?”
“如果你怕名声不好听,我可以叫阿耶逐我出家门,我随母姓也不要紧。这样,我们就不算是……兄妹那什么了。”
“兄妹那什么?”阿烛问,忍俊不禁地看着他,“我是那种在意外界纷纭的人吗?我喜欢你,想要与你喜结连理,共度一生,又不是与外头那些人过日子。他们说什么,对我而言都是无关痛痒。”
奚澜立马道:“那我也不在意。”
阿烛满意点头,踮脚拍他肩膀:“孺子可教也。”
奚澜捧起她的脸,轻轻地亲了一下。
好软。
就像是鹅毛做成的被褥。
戳一下,还会凹陷进去一个小洞。
“乖乖、阿烛、阿妍……”
他一声声地低喃,啄着她笑起来时脸颊的那处凹陷。
最后吻她唇瓣。
轻柔触碰,浅尝即止,并不过分纠缠。
奚澜与她额头相抵,触摸感受她脸颊热意,呼吸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交缠发烫,比夏日的风还要燥闷。
阿烛抬头,望着他,红润的唇瓣微微抿起,笑意自眼底流淌。
她主动抱住他,靠在他心口,道:“我以前不明白什么是情爱,只觉得那或许是与亲情差不多的东西,爱啊恨啊,纠缠不清。认知过于浅薄。可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提起自己的心上人,便会不自觉的露出笑容,又傻又甜的那种……我现在大抵也是如此,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抱着你,不说一句话慢慢消磨时光,也倍觉欢喜宁静。”
奚澜说不出那么多,也形容不了,他干巴巴地来了一句:“我也是。”
把阿烛逗笑了。
“你也是什么?”
奚澜小声道:“我心悦你,爱慕你,仰望你。”
“和你在一起,处处都是欢喜。”
他说的不如做得多,笨拙而别扭,却又是满满真诚。
阿烛蓦地眼眶一红,吓坏了奚澜,还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开始手忙脚乱起来,就听见她说:“我昨夜,梦见你杀了阿姐,又自刎于殿前……”
短短一个画面,叫人肝肠寸断。
奚澜脸上的血色顿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喉咙跟被人掐住一般,失声无语。
阿烛继续道:“我不知道那算什么,如果是前尘往事,那已经过去了。因为我相信,未来一定不会再出现这种悲剧。”
奚澜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答应:“嗯。”
我很庆幸,梦境之中的一切并未发生。
就如我和你,殊途同归。
阿烛仰头笑了笑,拉着他,走到一张书案前,从许多竹简中抽出一卷,道:“阿娘前些日子问我,准备什么时候成亲,想要请那些人来赴宴吃酒,是在盛京办亲事,还是在江州。我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规矩。”
“我自己想了一些人,剩下的你看着添。不过也得下半年了,我问阿娘,可不可以一切从简,阿娘说不行。光是嫁衣就得耗费大半年的时间,还有其他的杂七杂八,我都记不住。”
“当然不能一切从简。”奚澜嘟囔道,“你就成亲这一次,哪能含糊?”
阿烛本来还想逗逗他,谁说就这么一次?
但看他这么认真的模样,生怕逗过火了,到时候哭鼻子怎么办?
虽然奚澜很有可能会为了面子强忍着,可光是想到他满眼不可置信,阿烛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奚澜还在道:“不能从简。我有积蓄,平岭南的时候,我向裴明时要了汝南王的一部分财产,你不知道,他这些年都囤了多少金子,成箱成箱,一间房子都放不下。”
阿烛微微张嘴,震惊道:“他怎么这么有钱?”
奚澜道:“不知道,反正很多东西都被我们瓜分完了。”
“你们都拿了什么?”
“我拿了几箱金子啊,可以给你打许多首饰,一日好几件换着戴。大兄只拿了几幅失传已久的名画,谢瑶之也拿了金子,就杨怀安一刻不停使唤人帮他搬青铜器。”
奚澜露出几分无语,“还说我们傻,金子算什么,哪有那些器皿值钱。”
阿烛道:“因为他没钱可以问少煦哥哥和谢三兄拿!”
奚澜道:“都是谢瑶之惯的他!”
阿烛道:“他们俩感情好嘛,正常。就像我们一样。”
话音落地,奚澜直直看向阿烛,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阿烛:“什么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什么?你说谢三兄吗?”
阿烛啊了一声,纳闷道:“这很难看出来吗?谢三兄瞧杨四兄的眼神,就仿佛藏着情意,还有那么纵容,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就和你看我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奚澜:“……”
他咳了一声,道:“说他们就说他们,提我做什么。”
阿烛道:“我夸你呢。”
奚澜禁不起夸,一夸就脸红。
他忙岔开话题,道:“杨怀安就是个傻子,那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不觉得他很像个小媳妇儿吗?天天瑶之长瑶之短,比小娘子还会撒娇。”奚澜十分无语,忍不住吐槽道,“谢瑶之到底看上他哪儿了?看上他能吃能睡爱偷懒,体弱多病能花钱?”
阿烛:“……你变了,你以前嘴没有这么毒的。”
奚澜干巴巴道:“大兄就是这么骂我的。”
阿烛一秒破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一直在阁楼上待到近午时,才一同下来用食。
阿烛道:“你多吃点,你都瘦了。”
奚澜道:“大兄还说我胖了。”
阿烛恨铁不成钢:“下次就说再胖也比不上你珠圆玉润。”
奚澜犹豫道:“这不好吧……让大兄下不来台怎么办?”
阿烛摆了摆手:“有什么不好的,人活在世,不蒸馒头争口气。”
奚澜受教了,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就听见阿烛感叹道:“反正挨打的也不是我。”
奚澜:“……”
一口饭差点下不去,直接活活噎死。
你好狠毒。
用了饭,奚澜这才想起来自己回来之后还没沐浴更衣,忽然臊得满脸通红,连忙回了自己的院子,打理干净之后,先去见了奚常。
奚常看见他,第一句话便是:“有事?”
父子感情可见一斑。
好在奚澜早就习以为常,打记事以后,他就再也不会因为父亲的冷淡而难过。
奚澜说了自己要娶阿烛的事情,“若父亲怕家族名声受损,可以将我从族谱除名,冠母姓。这样,我与阿烛便不算是兄妹了。”
奚常沉吟不语。
这个问题,他倒是也考虑过。
阿烛虽非他亲生,可外头说起来总归是不好听的。奚澜能为阿烛做到这个份上,倒是让人意外。
不过……
“既然你与阿妍情投意合,我们也不说什么了。不必大费周章,免了迎亲就是。日后你们想住府中,或是自己在外头住都随你们自己。”奚常淡淡道,“我的意思便是夫人的意思,她只阿妍这一个孩子,你日后好好待她就是了。”
左右他也不能长命百岁,该死的时候就死了,还管那么多做甚?
奚常现在是想明白了,但奚澜在梦中见识过他冷血无情的另一面,总还有些不放心。
百里夫人……对奚常的影响就这么大吗?
奚澜有些无法理解,不过他们能松口是再好不过。
奚澜道:“聘礼不必父亲费心,我已经准备好了。”
奚常道:“这些你交到赵夫人吧,她会为你和阿烛准备的。”
说完,父子二人似乎没有什么能说的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奚澜道:“孩儿退下。”
他走了出去,一抬头,便望见蔚蓝无云的天,就如同一望无际的海面,叫人心旷神怡、内心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