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晌午,信使于即将返程的大队人马集合,满面风霜,气喘吁吁。在汇报之后,终于得见奚照。
恰好杨石也在一旁,揣着袖子笑眯眯问:“谁的信?”
信使简短答道:“是秦娘子给奚大郎君的。”
奚澜走进营帐,杨石促狭一笑,故意又问了一遍:“确定是给奚大郎君,而不是奚二郎君?你可别记错了。”
奚照朝他投以无奈一眼。
信使憨厚一笑,挠了挠头,认认真真道:“秦娘子说的,是给奚大郎君的没错。信封上也写了呢。”
奚澜顺着他的手指,目光落在信封。
他目力好,一眼就看见了那熟悉的字迹。
【赠大兄。】
“哟,这怎么还突然改口叫大兄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杨石忍笑,摆明了就是憋着坏儿在揶揄人,“之前好像都还是喊的少煦哥哥啊。还没成亲呢,就改口啦?”
奚澜面无表情,唯独耳根子诚实,开始发烫。
奚照笑着看他一眼,道:“叫什么都行。”
信使将信交到奚照手中,杨石催促他打开看看都写了什么,“怎么不给少池写信?莫非是有什么事故意瞒着他不成?”
奚澜冷哼一声道:“你少挑拨离间。”
他和阿烛好得很。
奚照边拆信,边笑着对杨石道:“你老逗他做什么?”
杨石唉声叹气道:“这不是最近忙吗,好不容易出来走走活动活动筋骨,想找个乐子都不行。真是越大越不好玩了。”
他开始怀念奚澜小的时候。
奚照无奈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秀气的小字上,微微挑眉,略思忖片刻,道:“怀安,劳烦磨个墨。”
“早知道就不过来了。”杨石嘴上这样说,但只要不叫他处理公文,就算是捡石子,他都能乐呵呵的玩好一阵,“这是要给阿烛回信?怎么用这么大的纸。”
奚照道:“阿烛来信说想要一些家世清白,品行端正的士族郎君的画像,最好与我相熟,知根知底。”
他边说边画,心里有一两个人选。
不过看阿烛信中意思,好像是越多越好,可以多挑挑。
杨石一听,还没回过神来是做什么的,便毛遂自荐道:“这不就是我吗?家世清白,品行端正,相貌出众,知根知底!快,把我给画上去。”
“罢了罢了,还是我自己来,笔墨技法恐怕都难以绘出我的才华,真是惆怅啊。”杨石自卖自夸,越说越起劲了,“阿烛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替人保媒?”
奚澜听到这,一把推开他:“你不行。”
杨石本来也是玩笑,但奚澜要是这么说了,他可就要生气了啊。
“诶,我怎么就不行了?想我杨石好歹也是青年才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之姿……”
奚澜瞥一眼他,道:“你又不喜欢女的。”
杨石:“???”
什么叫他不喜欢女的!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杨石的认知受到冲击,觉得奚澜就是在无的放矢,“我不喜欢女的,难不成还喜欢男的?”
奚澜朝外头看去。
他好像听见了脚步声?
杨石还在不依不饶,他话是真的多,难道谢瑶之都不会觉得他烦吗?
忽然,奚澜推开他,“你做什么?”
杨石嬉笑道:“我这忽然发现,我们少池长得真是不错。我要是喜欢男人,一定爱少池爱得不可自拔。”
奚澜:“……”
奚澜一直觉得自己对龙阳之好没有任何偏见,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话从杨石口中说出,就让人觉得恶心。
“你能不能对着谢瑶之说这话?”他摸了摸手臂,真心实意道:“你跟他说这种话,他会很高兴的。说不定把琅琊谢氏都送给你。”
奚照投来一眼。
杨石未有所觉,厚颜无耻道:“那当然!我和瑶之什么关系?那就穿一条裤子了。我要是个女儿身,就两家关系,说不准还是娃娃亲呢。”
奚澜:“……”
不是,这平时看着滑不溜秋的一个人,怎么在这种事上这么迟钝的?
奚澜有点想不起来,他俩上辈子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总之不是现在。
那看来,谢瑶之还有的苦等。
这样一想,奚澜觉得谢珺那张虚伪的脸都开始顺眼起来。
奚澜道:“大兄,别把杨怀安和谢瑶之算上。他们俩不是什么可靠人选。”
杨石:“……你怎么老喜欢当着别人面说人坏话?”
奚澜抱着手臂,因为他知道杨石根本打不过他。
至于谢珺?
虽然他心脏,喜欢玩阴的,但奚澜躲着点就是了。
奚照就听着他们吵吵闹闹,然后将几幅画放至一边儿晾干,再收入竹筒,等傍晚时分再叫信使送走。
在这个事情上,阿烛还真是没有问错人。
奚照什么都不多,就心眼和朋友最多。
他从不自持身份而沾沾自喜,不论士族高门子弟,还是寒门庶民,都有所往来。本来还能有更多可以挑选的青年才俊,只是很多因为家族与汝南王涉及关系,惨遭连累,所以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奚照在心里轻轻一叹,见两人还在拌嘴。
真是一个比一个幼稚。
奚照好心提醒道:“怀安,你这出来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再不回去,瑶之怕是要生气了。”
杨石苦着个脸道:“不用你赶我,我这就走。我现在啊,是看见那些文书都头疼。你说说荆州的事情怎么这么多。我也不敢找明时,我怕她给我发配到岭南去,那我宁可在荆州看一辈子的文书。”
奚澜算是难得的闲人了。
大家都在忙,唯独他无所事事,裴明时底下的人大半都防着他,生怕他假意投诚,因为冀州那边,现在已经是韩愚当家做主了。
说来奇怪的是,韩愚也不催奚澜,就任由他自己一个人在这边。
“主公!裴明时他们已经在回益州和荆州的路上了。”消息送到冀州,韩愚刚陪妻子从娘家回来。
如今他一个庶子成了这冀州之主,连带着妻子在娘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哪怕是曾经对着他们多番挑剔、瞧不上眼的老夫人,也拉着韩愚的手,一口一个好孩子。
韩愚想起就忍不住笑。
权势这种东西,真是……只要尝到了它的滋味,就实在难以割舍放弃。
妻子一如既往温良恭俭,她鲜少过问韩愚的事情,轻声细语道:“妾身先进去了。”
韩愚却拉住他的手,问她:“现在这样的日子,你喜欢吗?”
她想了想,道:“和夫君在一起,怎么样都是好的。”
韩愚望着她,笑了笑,心中感慨万千。
等到了书房,几个关系亲近的幕僚已经等候许久。
他们窥着韩愚的神色,谨慎开口道:“除却北州和咱们冀州,裴明时离一统天下、登基为帝,只差一步之遥。不知主公心中是何打算?”
“还有少池……我们辛辛苦苦,和益州一起打荆州,他们却直接收入囊中,连一点儿肉汤都不剩,着实可恶!少池留在那,莫非是不想回来了,还是主公……另有安排?”
里头唯一一个武将,也就是韩愚妻子的亲弟弟,按耐不住急躁性子,道:“姐夫!那裴明时莫不是想过河拆桥?她一个女人,就算是成为女帝,恐怕也守不住江山!我们可不能轻易言败啊!”
“不能言败,又拿什么去争?冀州在攻打荆州的时候,已经损失了近万人兵力,可裴明时手里头还有汝南王留下的兵马!”有人反驳道。
武将就是武将,说话根本都不动脑子。
实在是愚不可及!
韩愚的小舅子一听,又不敢顶撞过去,只得眼巴巴看着韩愚。
虽说韩愚的身边只有他姐姐,可他们成亲多年,一直未有子嗣。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
这没有子嗣,也是最让韩愚手底下的人灰心的一点。
裴明时什么都不用做,冀州的人只要听说益州和荆州如今的现状,就会忍不住好奇。往来商队将益州夸得比盛京还要繁华,引得不少人纷纷结伴而行,一同前往益州。因为听说在那,不管是谁都能吃饱饭。
等他们七嘴八舌说完,韩愚才道:“便是我有心想再试一试,可冀州如今的粮食,若还要打仗,怕是不足以支撑我们度过这个冬天。”
“那我们就投诚了吗?”有人轻声问,苦笑道:“我知主公已经尽力,若非裴明时身后有并州薛氏这个钱袋子支撑,恐怕也早就弹尽粮绝。我等追随主公至今,深受主公恩惠,只愿来日裴明时能善待于您。”
韩愚没有再作声。
他当然可以再搏一搏,可他今日看见城中百姓,他们一个个,忧心忡忡地问对方:“还要打仗吗?再打仗下去,家里的粮食都不够了……”
没有那个本事,又何必再增添伤亡?
韩愚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且走着看吧。”
少池还未给他来信,说明情况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真是奇怪,韩愚对奚澜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
·
“看,我就知道少煦哥哥最可靠了!”阿烛将画像带去了唐府,惹得唐娘子面红耳赤,一阵羞臊。
“怎么这么多?”
“不多不多,你先挑着,回头看好了再找人知会我一声,我给你帮办法。”阿烛摆摆手,“今日就不在你这用饭了,七娘明儿一早就要去书院,我得早些回去。”
唐娘子连忙起身道:“我送送你。”
说着又让人把之前收拾好的一箱子东西拿出来。
“这里头,有些是五娘的墨宝,还有她打的络子,一些绣了花样的帕子,都是先前我们没事做着玩儿的。你拿去给七娘吧。剩下的一些布料算是我给书院孩子的心意,你叫她别嫌弃。”
提到五娘,阿烛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对上唐娘子惆怅的目光,她又笑了笑道:“不嫌弃。”
“其他话就不说了,只盼着我还能亲眼见着你成亲。”唐娘子握了握她的手,“也就是现在还能时常走动,等我们各自嫁人,恐怕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回了。”
阿烛笑着点头。
感谢的话不必多说,心里记着就好。
等从唐府回来,就听见公主在那叫嚷:“你走就是了,凭什么我也要跟着你去什么青山黄山的书院?”
宋枝枝道:“因为你不识字,你得读书。”
公主火冒三丈,“你说谁不识字呢?!我不就是写错了一个字吗!你信不信我往你嘴里喂虫子!”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阿烛走进院子的脚连忙收了回去,转了弯先陪百里夫人用饭。等天色黑下来,估摸着两人也该结束了,才慢悠悠往回走。
公主已经回房了。
宋枝枝在收拾东西,她自己是没什么好收拾的,大部分都是百里夫人、温九娘她们准备的让带去书院的布料书籍。
青山书院的人越来越多了,收的大多数穷苦人家的孩子,只要是想读书的都免束脩,视家中情况而定。当然,必须是真心念书,而不是想着来占便宜的。
且青山书院还有一点,只收女孩儿。
因为这个,书院在有了名气之后没少遭到读书人的愤慨,他们自己是家里卖了姊妹、咬紧牙关供着念书,才能读书写字,论诗作赋。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读书这种高雅之事,只有男子才配做得。
女人?那都是要洗衣做饭、生娃下地的。
女人读书,那还要男人做什么?难道女人还想当官不成?
直到宋豫写了一篇文章赞了青山书院,这种诋毁他人的声音才慢慢停止。从明面上挪到了暗地里。
阿烛走过去,宋枝枝似有所觉,回头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出声?”
阿烛道:“我看看你。”
宋枝枝抿嘴笑,道:“等你成亲,我还是会过来的。”
说着,宋枝枝叫青露拿来桂花酒。
两人于廊下席地而坐。
“我从家中带了一小壶,是去年刚酿的新酒,你尝尝。”
阿烛与她轻轻碰杯。
酒盏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月色如银,一如宿醉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