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倒春寒,藤蔓睡在花架纹丝不动,一墙之隔的梨树满头白纷纷,落花无声。一大清早,公主的呼喊惊落晨露,檐下燕叽叽喳,任凭公主怎么抓狂都不改其乐。
气得公主跑上阁楼,冲进闺房,把阿烛拽了起来,同样被吵醒的宋枝枝直起身子,睡眼惺忪,却及时抓住公主的手,制止了她的粗暴举动。
“你做什么?”
公主气呼呼道:“你们都没听见那些鸟叫吗?吵死了!还让不让睡啊!”
宋枝枝往窗牖望去,隐约中好像是有叽叽喳喳的叫声,她顿了一下,轻声细语道:“睡不着就去把那几卷书看了。”
“凭什么?”公主怒道:“我是出来玩的,又不是出来看书的!你今天不许跟她睡!”
“别吵了别吵了……”阿烛缩回了被衾中,翻了个身捂住脑袋。她们昨夜几乎聊了一宿,将将天亮才睡。
久别重逢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哪怕他们只分别半年,可人生又有几个半年呢?更何况这样的放纵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阿烛毫无心理负担准备睡到日上三竿,没想到公主不依不饶。
“你嫌我吵?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是不是宋枝枝昨天说了什么?你别睡!不许睡!再不说话信不信我给你下同心蛊啊!”
宋枝枝道:“你不要无理取闹。”
公主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阿烛忽然叫了一声,公主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阿烛坐起来,抓了抓头发,眼睛都睁不开,怏怏道:“我困。”
公主松了口气,又怒道:“谁让你昨晚不睡觉?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出去玩了?”
阿烛枕边儿摸了摸,找出最后一颗糖,放到公主的手里,跟哄小孩似的:“没有出去玩儿,你等我再睡一会儿,醒了带你们玩儿。”
宋枝枝迷糊地“嗯?”了一声,问:“去哪儿?”
阿烛道:“唐娘子前几日下了帖子,说等你到,请我们一同去踏春。”
公主嘟囔道:“踏春有什么意思……”
宋枝枝道:“没意思,你可以在家看书。”
公主大怒:“看书看书,你就知道!你有本事就和那几个破书过一辈子!”
宋枝枝重新躺下。
话不投机半句多,没什么好说的。
阿烛推了推公主,“好玩的、好玩的……你先去用早食,想吃什么跟青露说,不要乱走,不然要被赵夫人抓去继续背书的。”
公主一跺脚,抓着那颗糖走了。
被这么一折腾,宋枝枝彻底没了睡意,躺了一会儿便起了。给阿烛掖好被衾,更衣洗漱,倒不急着用早食,这会儿下去怕还要撞上公主,倒不如自己先一个人静静地呆会儿。
阿烛这里什么都有,笔墨纸砚准备齐全。隔着一扇云锦刺绣屏风,宋枝枝研墨之后,挑了支笔,于一张裁好的竹纸上画了两只春燕。
她画艺不精,只能简单地画出大致模样,若说惟妙惟肖,那是做不到的。
春燕之下,还有大片留白。她想了想,正要题诗,又听公主在下面说:“能不能把这几只鸟赶走啊?它是没有家吗……这就是它的家?它年年在这安窝啊!”
宋枝枝恍惚一瞬,这种语气,让她想到阿姊烦躁又隐忍的怒斥。
她对她恨铁不成钢,又怕她受一点儿委屈欺负,言语处处伤人,让人爱不起,恨不能,却又时常想起。
笔尖凝墨,滴在纸上。
宋枝枝渐渐回神,垂眸掩去眼底一抹哀伤,复落笔。
【春三月,燕早归。于奚氏访友小住,故地重游,然亲人不在人世,怅之惘之,不复从前。
三月二十,枝枝。】
阿姊,我曾与你辩解,与你争执,与你生疏。
却一直没有好好同你说过。宋枝枝的枝,是枝繁叶茂的枝,不是灰扑扑的老鼠叫。
但我原谅你了。
“七娘?”
青露走进来,轻手轻脚,见宋枝枝低头写字,似皱眉苦思,便小声询问道:“早食已经准备好,可要拿上来?”
“不必。”宋枝枝摇了摇头,搁笔停手,等墨迹晾干,便卷好收入随身携带的书箱。
她重新净手,走下楼。
公主看见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宋枝枝心平气和道:“蔺夫人拜托我好好教你念书,你多少学一些,回去你我都能交差。”
提到蔺夫人,公主面色涨红,只憋出一句话:“知道了!你天天提,烦不烦啊!”
要是还在南疆,她一定给她喂一只让人变成哑巴的蛊虫!
青露怕两人吵起来,虽然七娘不是会与人争执的性子,但公主的脾气确实不大好。她带着公主去阿烛弄了小半年的花房,希望这位能高兴一些。
“娘子托薛氏的商队从岭南那边找来了一些种子,种了几个月,只开了些花苞,您若是喜欢,奴把这几盆先放您的房里。”
公主眨了眨眼,边嘟囔着:“她又乱猜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边手指了几株岭南那边的植物,理直气壮:“这几个给我!”
青露抿嘴笑道:“是。”
公主高兴了,不需要说就能被满足的感觉不论是谁都会美滋滋。
她本来还想上去吵阿烛,但看见这些艳丽的花瓣,又准备宽宏大度地放过她。
青露跟在她的身后,心想:娘子说得还真是不错,这位南疆公主怪好满足的。
巳初时分,阿烛终于醒了。
她匆匆忙忙洗漱穿衣,从阁楼下来,本以为公主会不耐烦,没想到她趴在书案看书,手里还捏着一片鲜艳至极的花瓣。虽然神情烦躁,但竟然老老实实。
公主听见动静,回头,表情瞬间鲜活起来,道:“这么能睡,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边上有婢子道:“大清早的,可不兴说这死啊活啊。”
这是赵夫人一手带出来的,只是想提醒公主。
阿烛趁着公主发火之前,忙道:“没事没事,虽然听着不吉利,但不信也没事。”
公主撇了撇嘴,道:“麻烦。”
青露将还温热的早食拿出来,阿烛吃了两个烧饼,擦了手,道:“我带你们去赴约踏青。”
唐娘子早就等着了,护送她前来的是隔房的一个堂兄。
万娘子在去年便嫁人了,嫁的是益州的士族高门,听说前不久来信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阿烛便按着唐娘子准备的礼准备了一份,一起送过去道贺。
“阿烛!”唐娘子刚下马车,见阿烛身边只有宋枝枝,和一个并不认识的娘子,眼神黯淡一瞬,又很快扬起笑容,与她们打招呼。
相互见礼之后,阿烛给唐娘子介绍了公主。在外头公主虽然不乐意,但也学会了伪装,至少面上是挑不出什么错的。
唐娘子笑了笑,揶揄道:“你身边总是少不了人的。”
一行人趁着好日头,往溪边走去。
唐娘子看着阿烛白皙光滑的侧脸,叹了口气道:“还是你自在,这份悠闲是旁人怎么都比不了的。”
阿烛道:“怎么了呀?是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姐妹们私下相聚,无非就是说说各自的烦心事趣事,她们可没益州牧那么大本事,还能个个心怀天下。
阿烛这才知道,唐娘子本来也定了亲事,但好巧不巧,在嫁过去之前,未来夫婿忽然染病身亡,两家便退了亲事,唐娘子留在家中,虽然流言蜚语多了一些,但好在她自己想得开。只是过了年,又年长一岁,想到母亲为自己的亲事发愁,唐娘子心里也不痛快。
“我原是想着,实在嫁不出去便去带发修行,家里也落个清净,可每提起一次,我阿娘就哭一次,哭我没福气,哭外头说我八字不好克死了未婚夫婿……真是天大笑话!他身子骨不好染病干我什么事?”
唐娘子对着好友大吐苦水。
她实在是没人倾诉心事了。万娘子远嫁益州,如今夫妻和睦,又有了身孕,她也不好意思拿这种事情叫她一起心烦。韦娘子今年年初不慎落水,感染风寒,眼见着不好了,家里人给她送去了寺里,想着叫菩萨保佑,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而玩的最好的五娘,于去年死在了土匪手中,好好的一个人,就再也见不着了。唐娘子每每想起都要哭上一通。
阿烛握了握唐娘子的手,道:“本就是这个理,分明是他没福气,年轻早亡,痛失贤妻,怎么就成你的过错了?”
公主听得直撇嘴,也道:“你有什么错?错也是你爹娘非要给你找一个晦气东西,还好你没嫁过去,不然就成寡妇咯。”
唐娘子愣愣看她一眼,破涕为笑。
阿烛一拍脑袋,道:“我险些就忘了!少煦哥哥有许多同窗好友,你若是不觉得冒犯,我给少煦哥哥写信,叫他给我送些家世相当、人品稳重、年纪相仿的郎君画像,你挑一挑,好不好?”
唐娘子诧异道:“这、这不好吧……”
宋枝枝补充道:“我们自己知道就好,又不对外说。”
公主道:“你看上谁,我帮你炼制同心蛊!就算是皇帝都会对你爱得死去活来!”
阿烛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干这种事!”
公主:“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么一闹腾,唐娘子的心情好了不少,好奇地问公主:“你们南疆人,个个都会养蛊虫吗?蛊虫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都很可怕?诶,你不要给我看,我害怕。”
公主道:“我现在身上都没有了!你想看也没有!”
阿烛拉着唐娘子,小声道:“画像的事情,天知地知我们四个人还有少煦哥哥知道,你放心,绝不外传。你若是有看上的,我请温九娘子帮你问问情况!”
唐娘子的脸慢慢红起来,嗫嚅着,“这不大好吧……”
不过一来奚照是人中龙凤,物以类聚,能得他肯定的想必也是青年才俊;二来由温九娘出面,她做中间人,身份不高不低但别管哪家都得给三分薄面。薛氏的人不仅做生意是一把好手,还能将人家家里情况查的一清二楚,心里也放心。
唐娘子半推半就答应了。
她虽然嘴上说要带发修行,可还是要顾及父母族人。不是谁都像宋家那样开明又满不在乎的。
唐娘子的烦恼被解决,忍不住问阿烛:“你呢?九江奚氏怎的还不给你相看亲事?”
公主生气道:“她和奚二郎好!相看什么!”
要不是奚澜实在讨人厌,公主说不定也不会这么快放弃让一夫侍二女,让奚澜生孩子的念头。
唐娘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烛,这都多久了,那不是老黄历了?她还喜欢奚二郎君?
阿烛羞涩道:“他好看嘛。”
唐娘子:“……”
好看能当饭吃啊!
不过,阿烛是个主意的人。看她的样子,想必是心里有数的。这样一来,又不得不让人感慨,奚常对阿烛是真的疼爱,亲儿子说送就送……咳咳!
“那是什么?鸟人吗?”
公主的大呼小叫打断了唐娘子的心理,顺手指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一只纸鸢。
唐娘子下意识看向阿烛和宋枝枝。
宋枝枝面色平静,温声道:“那是纸鸢,用竹子、木头和纸做的,就像鸟一样,可以飞在天上。”
出来踏青的大多是士族出身的郎君贵女,没有家底的人家也不会拿价值千金的纸张做纸鸢。
阿烛哇了一声,一把搭住公主的肩膀,道:“纸鸢!我还没有放过纸鸢!阿藜,要不要一起啊?”
公主勉为其难道:“好吧。”
唐娘子忍俊不禁,拜托堂兄去拿了两只纸鸢。公主上手粗鲁,不小心扯断了一节机关,她举着手中的东西,一脸茫然。
“这么轻啊?”
一阵哄笑。
不等公主恼羞成怒,宋枝枝道:“不轻的话,怎么飞到天上?”
阿烛积极道:“我来我来!”
纸鸢上题诗一首,看着倒是格外不一般,几个娘子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唐娘子的堂兄帮忙,这才成功放飞纸鸢。
公主扯着手中的线,这回知道小心翼翼了。
她大声道:“这个不会断吧?”
宋枝枝道:“别抓的太紧,就不会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