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来,万物弥新。
益州和岭南这一仗,打了将近半年之久,直到三月里一场春雨过后,岭南的士兵身体扛不住,一个接一个感染了时疫。
汝南王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人也狠,但凡染上时疫,高烧不退者,皆施以火刑。连人带衣物都烧得干干净净。哪怕自己的士兵被架上火上,发出凄惨的叫声,也无动于衷。
没有半个月,汝南王底下的士兵就少了三四千人。
都是死在时疫之中。
汝南王还想将感染时疫的人用的衣物送到裴明时的大帐之中,幸而得南疆大公主提早通风报信,又有颜娘子随军,及时止住了灾祸。
因为奚澜的预警,这一回,益州早早避开了许多险境。汝南王会挑拨离间,裴明时自然也会。她底下个个都是玩心计的好手。直到薛桓被杀,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他当初所做种种,都是因为先帝赐婚,将安成郡主许配于他,他心有不甘,表面温顺,却在背后计划着如何摧毁整个裴氏。
他虽是公主子,可从未享受过身为皇室宗亲的优待尊荣,反而因为亲娘的任性,而被薛氏冷落。后面好不容易靠着自己,有了一个名士的称谓,却不料又被安成郡主看上,作为先帝与安成郡主陷害忠良的交易筹码,他的努力付诸流水,再次无缘官路。
这叫薛桓怎么能不恨?
因为母亲,他的前十五年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安成郡主,他有了一段被强迫的婚事,之后仕途坎坷,岁月蹉跎。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都是宗室女。
如果不是因为裴氏,薛桓的一生,不会如此。
他想要毁了裴氏,天经地义。
·
“娘子,益州大捷!”
青露提裙拾阶,脸上是难得的兴奋笑容,她知道阿烛最是牵挂此事,若不是因为怕身边人担忧,她一定会留在益州牧身边。
果不其然,阿烛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眼神惊喜,双手紧握一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青露笑道:“娘子这些日子也辛苦了,替益州牧与当地士族说和,要不然,汝南王也不会这么快就落败。”
阿烛叹了口气,道:“不快了。”
大半年过去,不知道得死多少人。
青露只好岔开话题,免得阿烛伤心。
“信使来报,七娘今日就会到豫章郡,娘子一会儿还要出门吗?”
“七娘今日就到?”阿烛笑道,“那就不出去了,什么事儿也没有七娘重要。”
她说着,将凤尾琴抱进去,更衣之后,去母亲那边知会一声。
近些日子,温九娘夫妇来豫章游玩,便时常上门拜见百里夫人。温九娘原本还想着若是九江奚氏待阿烛不好,便将她要了去,没想到和百里夫人一见面,两人相谈甚欢,温九娘那么娇气做作的性子,反而在百里夫人面前收敛了许多,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样一个国色天香,花容月貌的美人,真是便宜奚无常了。
阿烛到的时候,两人正在商量阿烛的亲事。
百里夫人爱女如命,自然是阿烛说什么便是什么。但温九娘对奚澜半年前的任性之举多有微词,认为并非良人。
“阿烛这东西,便适合同好脾性的人在一处,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也不会起龃龉。奚二郎君虽也是人中龙凤,可这多变的性子,实在不好。”
“哪里不好?”阿烛走进去,手里还有一小碟子的桃花酥,正热乎着,她净了手,拾了一块喂给温九娘,“尝尝好不好吃?我可有言在先啊,吃了就不许再说人坏话了。”
温九娘才咬一口,听到这话,美目睁大,一时之间不知该吃该吐,全碍着百里夫人在这,不然指定是要动手拧她脸的。
百里夫人嗔怪道:“九娘也是一番好心,你啊,可不许玩闹了。”
阿烛便笑道:“阿娘明鉴,我可不是来胡闹的。一会儿七娘要过来,我来同您一声,晚间就不过来陪您一起用食了。”
百里夫人虽然去年被阿烛的失踪吓了一跳,但好在人没事,她后面又乖乖留在九江奚氏,百里夫人安心之余,又难免心疼她。
这会儿听宋枝枝要过来,自然高兴。
“你们自己玩儿去吧,不用过来。”
阿烛退下,才转过身,就听见温九娘与百里夫人说起盛京的事情。
“您不知道,年前盛京那边闹了个笑话。蔺家……一个小门小户,这些年来,竟一直与汝南王私下往来,他们家,还想着把女儿送到汝南王身边,那汝南王都多大年纪了,又怎会要自己的表外甥女儿?”
……
青露跟在阿烛的身边,将七娘的住处安排妥当。
临近傍晚,宋家的马车终于到了门口,阿烛迫不及待跑出去,就见宋枝枝一身雪青襦裙,越发清丽秀致的五官再也找不出当年初见之时的怯懦畏缩,如池中一点红,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番浓浓的书卷墨香扑面而来。
“阿烛!”
比宋枝枝先一步喊出声的,是公主。
都大半年过去了,她还是不习惯穿襦裙,但要她继续穿着南疆的衣服,她也不愿意。
公主一巴掌拍在阿烛的手臂,气势汹汹道:“说好的教我骑马,不用你我都学会了!你这个大骗子!”
阿烛与宋枝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神情中发现一丝无奈。
裴明时虽然为蔺夫人母女安排好的住处,但公主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她等阿烛等不到,便去找了宋枝枝,要她带自己来九江奚氏。
宋枝枝答应了,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公主的脸上满是怨气:“那么多书,我哪看的完!她分明就是存心刁难我!”
宋枝枝没出声,身边的仆婢跟着青露,先将行李给放了。
“阿弥呢?”阿烛生怕她念个不停,忙打断道。
说到这个,公主又有些得意起来。
“那个蠢货,她背不完书,宋枝枝就不让她一起过来。”
“你背完了?”阿烛诧异道。
“没有。”回答的是宋枝枝。
公主恼羞成怒,又一脸理直气壮:“她敢不带我,我就用蛊虫吓死她。”
阿烛:“……”
很好,果然是公主的作风。
公主又道:“我饿了,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宋枝枝走在一边,不大说话,她本来也就不是什么活泼的性子,自打宋梧月去世,就越发沉默寡言。也就是和谢元曦、戚真儿还能说说,但与公主是完全话不投机半句多,要不是因为阿烛在,她都想直接回房歇着了。
豫章郡这边的饮食又与盛京有所区别,好在公主不挑食,她边吃边说:“算裴明时还有几分良心,留了些人在盛京,蔺家的人上回看见阿娘,跟撞了鬼似的,以为我们是自己跑出来的,还想要写信告诉汝南王那个废物,被裴明时的人收拾了一番,现在老老实实,恨不得全家搬走。”
公主哼了一声,“真是大快人心!”
宋枝枝蹙眉道:“不要拿筷子拍桌。”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公主仗着阿烛在这,底气十足,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我又不是你的学生,你凭什么管我?”
宋枝枝又不理她了。
眼见公主还要拿筷子敲碗,阿烛握住她的手,道:“阿藜,不能这样。”
“七娘是为了你好。”
公主阴下脸,但想到和阿烛好久没见,就忍了下来。
她道:“我住哪儿?算了,我要和你睡。”
阿烛道:“可以,我们三个一起。”
公主立马道:“那我还是一个人吧。”
她不喜欢宋枝枝,天天摆脸色也不知道给谁看。
这么好为人师,怎么不弄个学堂再抓些学生给他们讲课?
阿烛已经扭过脸,问宋枝枝:“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书院?”
宋枝枝搁下筷,漱了漱口,方道:“在你这边待些日子便去了。阿娘早就催着我回书院,只是我自己不肯,想要多留一些时日。翁翁的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过了年,嗜睡乏力的症状越发严重,颜娘子抽空回来看过,说到了岁数,无能为力……”
宋枝枝笑了一下,轻声道:“不过好在二兄回来了。他将靠近岭南的位置治理得很好,又立了功,还带了一位与他脾性十分相投的娘子回来,我出门前,阿娘已经在为他们准备亲事了。”
公主不耐烦听这些,加上舟车劳顿确实辛苦,她先回去躺着了。
阿烛看了一眼公主的背影,叹气道:“这半年来辛苦你了。”
“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宋枝枝笑了,明明和公主差不多的年纪,但这沉稳的气质,却是公主所没有的。
“她是个直肠子,人也不算坏。”
况且,要不是因为公主,阿烛或许早就遭遇不测。
两人一同起身,在院子里走路消食。
宋枝枝提到谢元曦,温声道:“益州的妇幼堂是越做越大了,收容的一些人还送到了我的书院,她明知道我在盛京,还对人说青山书院有一位年轻的山长,博学多才……”
这话说出来,还有自夸的嫌疑。
宋枝枝面带薄红,及时住嘴。
阿烛乐不可支,挽着她的手臂,道:“她是在催你回书院呢。”
宋枝枝无奈笑道:“我知道。”
如果五娘还在,宋枝枝还能撇开父母,可五娘死了,那段时日,阿娘几乎以泪洗面,宋枝枝实在无法原谅自己,她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她一意孤行,五娘不至于离开盛京。
好在那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
久别重逢,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阿烛明白宋枝枝的心情,就像她想跟在阿姐身边,但阿娘在这里,她放阿烛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却又无法控制自己日夜担心,阿烛也得顾及母亲的感受。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阿烛不知道母亲可以陪她多久,可她知道,人这一生,也不过几十个春夏秋冬。
五娘的死,教她悔恨莫及,也教她知道,人不能总是都在悔恨和失去。
她在阿娘的身边,照样可以尽自己最大努力帮上阿姐。
“汝南王兵败后消失不见,连尸体也未能找到,朝廷怀疑是益州牧所为,又拿她的身份说事,实在是可笑。”宋枝枝道,“阿娘说,那些顽固不化的老臣,许是打着卸磨杀驴的主意,也不看看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管他们做什么?没有阿姐,汝南王若是做了皇帝,第一个杀了便是他们。”阿烛冷哼一声,又道:“汝南王或许没有死。”
她将南疆大公主的事情说给宋枝枝听,宋枝枝诧异道:“那往后,岂不是要被囚禁岭南深处一辈子?不会再放出来罢?”
对于汝南王这种人,自然是斩草除根得好,但他们事先答应了南疆大公主,会留汝南王一命,便不好出尔反尔。
不过……
阿烛低声道:“那位大公主年纪不小了,一直想要一个孩子,说不定这次将人带回去,给汝南王喂些丧失记忆的药,就哄他生了孩子呢。”
男人也能生子?
宋枝枝微微张嘴,满脸震惊。
这简直冲击着普通人一直以来的固有观念。
男人……怎么生孩子?
“剖腹取子。”这个公主说过,阿烛刚知道的时候也有些惊悚,“就是在肚皮上一层又一层地划开,将足月的孩子取出来后,又把蛊虫放进肚子,躺上些时日,若身子骨强健,伤口便会慢慢愈合,若身子骨虚弱,那或许就有些危险了。”
宋枝枝不禁道:“看来,南疆的蛊虫也并非都是坏的。”
快要回房时,宋枝枝忽然想起什么,不无可惜道:“我听翁翁说,战后人口缺少,往往会鼓励妇人生子。那些十二三岁便嫁人催着生孩子的,大多一尸两命。倘若男子也能生,那不是比女子的存活率要高?可惜蛊虫这种东西……”
终究是旁门左道。
这句话倒是没说出来。
宋枝枝怕公主听见。
她虽然不大喜欢南疆,但对自己养蛊还是很骄傲的。
就是不知道骄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