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在周遭百姓的唾弃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谢元曦暗自松了口气,要她一板一眼和人家讲道理,她是不怕的。怕就怕这些泼皮无赖,无理搅三分,到时候还要倒打一耙,说什么挑拨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士族高门的娘子也来欺负穷百姓。
“阿烛,还好有你在。”谢元曦给阿烛倒了杯水,她接了过去,却没有喝,只是定定地看着妇人身边的小女孩。
谢元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瞧见那孩子脚上的草鞋。
妇人的伤口被处理包扎妥当,颜娘子问她:“接下来准备如何?妇幼堂可以收容你们两日,但不可能永远庇护你们。”
妇人拉着女儿,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求妇幼堂救命,求您和谢娘子,帮民妇与他和离......”
颜娘子冷若冰霜的面容有少许缓和,淡淡道:“决定好了?决定好了,便自去写状纸,可会写字?若是不会——”
目光扫了一圈,落在阿烛身上。
阿烛自觉走过来,将纸铺平,提笔蘸墨,道:“你说我写,你丈夫是如何对你的,一五一十说清楚。”
颜娘子微微颔首,再次提醒道:“你可要想清楚,你愿意和离,妇幼堂一定能帮你。可你若在对簿公堂时中途反悔,反咬我们一口。那往后是死是活,都与妇幼堂无关。”
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光谢元曦就碰到不止一回。原先千恩万谢,到了最后一步,就在众目睽睽下反咬一口,说一切都是妇幼堂指使,想要叫他们一家子妻离子散,用心歹毒。
谢元曦这个没怎么见识过人间险恶的老实孩子,几乎当场就傻了。
她贫瘠的阅历,实在无法想象,这些受过伤害的女子为什么会中途反悔,帮着险些打死自己的人一起,诬陷妇幼堂。
还是颜娘子当机立断,找来了当时亲眼目睹见证的百姓,以证清白,又主动在官府交了扰乱公堂的罚金,请在场所有人,以及外头百姓做见证。妇幼堂对这种居心叵测、倒打一耙的人,此生都不会伸以援手。就算以后那女人在妇幼堂门口被打得血肉模糊,妇幼堂也不会再施舍半个眼神。
对于颜娘子所说,妇人满脸泪水,赌咒发誓:“若民妇再回头,叫我们母女俩不得好死!”
紧挨着她的孩子绷不住哭了。
大家原本还纳闷,这妇人老实本分、逆来顺受多年,也不是头一回被打得这么惨了,以往被打得满头是血,还能继续给家里洗衣做饭,怎么这回就突然不忍了呢?
原是因为,这妇人的儿子也到了快要娶妻的年纪,家里公婆催着相看亲事,丈夫又说得找点门路给儿子安排个正经活计。可银钱呢?去哪儿变出来?他们一家子卖烧饼,顶多就够糊口,再想有积蓄是不可能的。
于是方才在外头叫嚷的男人与老娘一合计,就想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卖到大户人家当婢子。
多好的法子,这钱不就有了吗?
妇人不肯,去大户人家当婢子听着是好,可那是奴籍!卖身契在人家手里,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那她这些年辛辛苦苦、任劳任怨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妇人被打个半死,更叫她绝望心寒的是儿子的态度。
在这儿子是命,大过天的时代,妇人当然也是重男轻女的,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也都先紧着儿子。可这不代表她不疼女儿啊!
同样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更何况女儿还这么小。
可她的儿子,却在全家人的溺爱下,早已习惯了别人的付出。不仅对挨打的母亲冷眼旁观,还不耐烦地催着老子早些卖了妹妹。他还等着娶媳妇儿呢!
妇人忽然间便恍然大悟了。
他们一大家子,趴在她身上吸血还不够,还要吸她女儿的血。
但这一回,她不会再逆来顺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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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的一日很快过去,金乌隐没山头,夜色袭来,只有烛光,照明来路。
谢元曦提着灯笼,与阿烛走在街上。
附近都是部曲,倒也不用担心安危。
谢元曦问:“是不是很累?”
阿烛叹气:“心累。”
谢元曦忍俊不禁,道:“妇幼堂才开起来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心累。”
她慢慢道:“其实没什么要做的活,可我站在那,光是听他们说话,就觉得累的不行。我无法理解她们的行为思想,正如他们想象不出士族的光鲜亮丽。当我真正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们的角度,我想,即便是我,也不能做的比他们更好。”
如果没有阿烛和姨母他们,谢元曦或许也早就死在清河崔氏。
她会因为失去清白,为家族带来屈辱而绝望自尽。
而不是以另一个身份,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
如果没有裴明时的帮助和支持,谢元曦也不能做自己想要的事情,更没有机会,高高在上地质问这些受害者,为什么不和离?为什么要一直忍受欺辱?
最开始的她,何尝不是像施暴者一样残忍?
可这世上,不仅仅有千千万万的施暴者、受害者,还有千千万万,如她之前一样,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旁观者。
这才是让谢元曦最难过的地方。
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好像只要花费人力财力物力,就可以完成。
可真当自己上手去做,就会发现并不是像表面这样容易。
谢元曦轻轻叹气,没等阿烛安慰她,就自己先想开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已经能看到希望了,不是吗?”
阿烛点头,“会越来越好的。”
府邸灯火通明。
除了杨石,裴明时等人都不在府中。
“你们回来了?我正准备去接你们呢。”杨石脚步匆匆,看见她们,紧锁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恢复了一贯了嬉皮笑脸,满不着调。
“来来来,先用饭。阿烛,在妇幼堂是不是特别累?”
三人一同落座用饭。
阿烛道:“有些累,不过还好,我顶多费些嘴皮子。哎呀,反正我最会胡搅蛮缠了。”
杨石笑抽了,“怎么胡搅蛮缠的,快说给我听听。”
谢元曦认真道:“食不言,寝不语。”
杨石假装没听见,催促阿烛道:“快说来听听,今天又是什么鬼热闹。”
阿烛赶忙扒拉了几口饭,吃了个半饱,就准备来讲今日发生的事情。
“杨先生,薛先生带人求见。”
杨石饭吃一半,就被喊停,还没开始听八卦呢!他含恨咽下嘴里的饭,起身往外走,不忘叮嘱两个妹妹。
“我若是回来的迟,就别等我了,自己回去早些歇息。”
阿烛答应一声,谢元曦很有规矩,只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另一边,杨石见了薛呈,也看见了他带来的窦识。
双方引荐之后,杨石眼中流露出一丝兴味儿。
南阳窦世清,名气确实不算大,毕竟在荆州,不论是白衣教教主,还是什么圣子,亦或者白衣教的军师,名气都在他之上。
薛呈的来意也能明显。
杨石摇扇笑道:“这倒是不凑巧,主公还有瑶之他们眼下都在城外军营。士元若是不急,不妨稍等片刻?”
窦识暗自松了口气,他其实还没想好怎么面对益州牧。
毕竟自己出逃的事情也不是多么光彩。
薛呈只好道:“既如此,那呈先告辞了,等主公回来再说也不迟。”
杨石忽然道:“士元要说的可是白衣教一事?”
薛呈微微颔首。
杨石想了想,干脆道:“若事关重大,不如士元直接带窦兄去军营一趟,也省的在这等着干着急。”
杨石又顺便透露了一句:“今早才说五日之后再动身出发,但朝廷那边似乎有变动,还有汝南王......哎,总之,如果不出意外,后日一早主公便要带兵直奔荆州。”
薛呈讶然道:“这么快?”
窦识也惊了:“益州牧不等等冀州那边一起?”
他这还不是自己人呢。
自然不能都告诉他。
杨石笑了笑,道:“主公不打无准备的仗。”
窦识一听,也有些着急了。
他原本只是想投奔友人,但如今局势,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靠朋友养吧。
虽然他确实动了这个念头。
但......薛呈没钱啊!
他虽然也姓薛,可和并州薛氏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连旁系都算不上。
窦识没办法,只能看裴明时要不要他了。
薛呈说裴明时如今缺人,而他恰好又在白衣教待过,此时正是加入的好时机。
否则等裴明时把荆州打下来,那时候就晚了。
窦识,窦识咬了咬牙,他只知道程卓然穷光蛋一个,没想到薛士元也穷,真是见了鬼了!他和他的朋友们,总要有一个有钱的吧!
可惜没有。
正当杨石准备带他们去军营时,谢元曦追了出来。
“杨四兄!”
“元曦?怎么了?”
杨石往前走了几步,好巧不巧,挡住了薛呈二人的目光。
阿烛已经从青露的口中知道来者何人。
她拽了拽杨石的袖子,低声道:“窦世清常年服五石散,平常无事也就罢了,若关键时刻发作起来,怕还要误事。杨四兄,你记得和阿姐说一声。”
杨石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裴明时严令禁止底下的人沾染五石散这玩意儿,先前也不是没有文士投奔益州,裴明时开始还给他们几分面子,后面发现他们在宴席上服散,兴致上来公然脱衣狂奔,立马下令驱逐。
杨石还算运气好,那日睡过了头,不然也是要去凑热闹的。
得亏他没去,否则谢瑶之一定要把他眼珠子给挖出来。
杨石回想起来,都忍不住庆幸,庆幸之余,又对窦识生出几分厌恶。
杨石背对着薛呈二人,对谢元曦双手合十,求她帮忙。
阿烛忍笑。
谢元曦无语,让她弄虚作假跟要她命一样难受,不过,如果这个窦识有风险,那确实不适合今晚直接带去军营。
他要是一会儿五石散的瘾上来了,在军营发疯怎么办?
岂不是笑话。
日后就算裴明时要用他,也会引起争议吧?
谢元曦叹了口气,想不明白。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喜欢服五石散呢?
上瘾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
她走到薛呈和窦识面前,微微欠身,抱歉道:“薛先生,我有事寻杨四兄帮忙,若你们不着急,可否等上一个时辰?”
薛呈定定地看着她,回礼之后,不答反问道:“不知谢娘子要做什么?薛某可能帮上忙?”
谢元曦顿时心生愧疚,有些过意不去:“......”
杨石连忙道:“私事,这是私事。”
阿烛就跟个娇蛮的小姑娘似的,催促道:“杨四兄,你快点啊!不然下次不找你了!”
谢元曦悄悄松了口气,再次对薛呈道谢,在阿烛的连连催促下回到她身边。
两人一左一右围着杨石,扯着他宽大的袖子。
“杨四兄快些走!”
“嗯,快些。”
杨石回头喊了一声:“士元!士元你等等啊!我马上就回来!”
窦识也认出了阿烛,回想来时路,心中陡然升起一个猜测,问道:“奚二郎可是已经回冀州了?”
薛呈颔首,道:“走吧。等明日主公回来,我再为世清引荐。”
窦识低声道:“我先前不是与士元说过,我是搭着秦娘子的马车才能一路平安抵达益州郡?莫非......奚二郎也是益州牧手中的一步棋?”
薛呈侧目望他,但笑不语。
窦识:“???”
不是,玩儿这么大啊!
隔日,裴明时等人回来,杨石一听动静连忙把六博收了起来,推了推阿烛:“快去叫元曦,别睡了!”
“哦哦!”
等杨石收拾好东西去前厅时,就听见奚照道:“益州和冀州兵分两路,拿下荆州只是时间的问题。倒是要注意白衣教蛊惑人心、散播谣言的手段。”
薛呈也在其中,面色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杨石走过去,低声询问。
谢珺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肯定一宿没睡,想甩脸色,不知想到什么,又给忍下了,低声道:“荆州那边传出消息,说明时是妖女转世。”
杨石:“啥?”
他们是死到临头了还要叫嚣两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