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相聚后,奚澜又要回冀州复命了。
他对阿烛千叮咛万嘱咐:“多吃饭、少熬夜,近来虽热,可也要少吃冰食,以免刺激肠胃。给你做的像风车一样的竹扇,尽管用,坏了也没关系,我会修的。最最重要的,你一旦感觉哪里不舒服,就去找大医好好看看,千万别耽误,记住了吗?”
阿烛昨夜睡的迟,今儿天还没亮就爬起来送他,本就困,听了这一大串子絮絮叨叨的话,眼皮子都忍不住开始打架。
她抱着奚澜的腰,偷偷打了个哈欠,不管他说什么都点头:“好好好,记住了。”
奚澜板着脸:“那你把我说的话重复一遍。”
阿烛眨了眨眼,假装没听见,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哼哼唧唧:“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怎么办呀,好舍不得你,不然你别走了吧。”
奚澜微微抿唇,想笑,又不想让她轻易蒙混过去:“真的舍不得我啊?”
阿烛连忙点头:“嗯嗯。”
奚澜道:“那你跟我一起去冀州吧。”
阿烛正要点头,忽然察觉不对,“啊?”
奚澜一脸正色道:“我想过了,你跟我去冀州,冀州牧他们也只会以为我们和好了,你心甘情愿跟我过去的。”
阿烛:“……不要了吧,我不想再坐马车了。”
奚澜讶然,皱眉道:“可你不是说舍不得我吗?”
阿烛情真意切道:“我想过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就不要计较这短暂的分别了,你快走吧,一会儿日头直晒,再把你给晒黑了,我会心疼的。”
花言巧语。
奚澜哼了一声,捧起阿烛的脸,飞快地啄了一下。
“走了。”
“……嗷。”阿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在逗自己,顶着张红扑扑的小脸,准备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这不转身还好,一转身,险些吓一跳!
裴明时、奚照、谢珺、杨石,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阿烛:“……”
阿烛:“!!!”
有那么一瞬间,阿烛头皮发麻,脚趾头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阿烛眼神飘忽不定,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大家,起这么早啊,哈哈。”
“早啊。”杨石露出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笑容,“虽然但是,我们只是路过哈。”
谢珺一本正经,道:“正好去前厅用食,阿烛要不要一起?”
裴明时微沉着脸,“这个奚少池,太不像话了。”
阿烛连忙道:“阿姐阿姐,你误会了!他开玩笑的!没想把我带去冀州!”
奚照似乎也有些生气:“老大不小了,还一点儿分寸都没有。等回来我一定好好收拾他。”
阿烛傻眼了。
唯独那个一身布衣、瞧着十分文静的男子没有跟着一起瞎起哄,无奈道:“奚二郎既已赶回冀州,我们也该准备起来了。主公,事不宜迟,尽快下令吧。”
裴明时颔首,问阿烛:“跟阿姐过去吗?”
阿烛犹豫了一下,正好谢元曦也起了,准备跟着颜娘子一同去妇幼堂帮忙。
薛呈让开路,朝谢元曦作揖。
“谢娘子。”
“谢先生。”谢元曦回了一礼,对裴明时道:“大人,我想带阿烛一起去妇幼堂。”
阿烛也怕给阿姐添麻烦,点了点头道:“那我跟元曦一起。”
杨石道:“这么早就去吗?不先用了早食?”
谢元曦认真道:“多谢杨四兄,我们路上吃就好。早去一刻,便能救一人,就不耽搁了。”
“诸位回见。”
“回见。”除薛呈以外,其他人都只是点头。
所以这一声倒是显得出乎意料。
谢元曦抿嘴,冲薛呈回以客气一笑。
杨石跟谢珺咬耳朵:“我跟你说,薛士元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谢珺“嗯”了一声,虽然嘴角噙着笑,可眼神发冷。
“我们走了啊!”阿烛不忘冲他们挥手。
杨石连忙也挥手,嘻嘻哈哈道:“等我忙完,去接你们啊。”
倒不是说杨石偏心,两个都是妹妹,但谢元曦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一根筋起来别说是他了,就连谢珺都要躲着她。阿烛就不一样了,和杨石凑在一块,两个人都没长大似的,要不是谢珺盯着,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儿来。
杨石还是更喜欢跟阿烛一起玩。
只可惜,注定是他一厢情愿了。
阿烛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不要,我们自己会回来!”
杨石道:“嘿,嫌弃我?那我还偏要去凑热闹。”
谢珺道:“别闹了,走吧。”
裴明时已经先一步离开,奚照去收拾了要用的东西,倒是薛呈似乎想与他们一起。
阿烛跟着谢元曦去了妇幼堂,这是颜娘子一直想做的事情,只是这些年没什么空闲,倒是今年,谢元曦过来了,裴明时叫她放手去做,她闷声不响,弄出了个妇幼堂。
妇幼堂,听名字便是收容照顾妇人与孩童的地方。
这不是益州独有的,像什么慈济堂、保济堂,各个地方都有,只是鲜少能做得像妇幼堂一样。
与宋枝枝想让全天下的女子都读书识字的目的不同,谢元曦更希望女子们可以得到应有的权益保障。
谁说女子便一定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女子的命运如柳絮,如菖蒲,如藤蔓,这一辈子,只能依附他人吗?
她为什么要是男人的附庸?为什么命运要为人掌控,甚至生死不由己?
她就不能,只单单是她自己吗?
在裴明时的支持下,谢元曦在益州郡颁布了新的律法。
包括但不限于,不论是否未婚女子遭人欺辱,或哪怕只是言语上的挑·逗,只要她们肯报官,或求助妇幼堂,妇幼堂便会为她们做主。
只要她们肯迈出那一步。就会知道,受到伤害,不是她们的错。
可若是一贯软弱,那不欺你,又欺谁呢?
以及,女子出嫁之后,若被夫家所欺,娘家不可依,便可报官,或直接求助妇幼堂,由妇幼堂联合官府出面调查,判其和离,分一半家产,并对过错一方杖刑五十。
还有遗弃女婴者,一旦查出,罚银、杖刑、加重赋税、三族之内不可为官。
杨石还给出了一个蔫坏蔫坏的提议:为了防止为恶者相互包庇,可以推出检举,但凡揭发无误,财帛、粮食二选其一,另外官府还会在主动检举的人家门口,挂一块牌子,凭此牌可以减免一年赋税。
一时间,人群沸腾!
阿烛边啃烧饼,边好奇道:“那这样不会被报复吗?”
谢元曦认真道:“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会安排人保护受伤害的女子、以及主动检举的百姓,如果敢报复,那就直接没收田地,再把人关进牢子里。”
只要处罚够狠,就鲜少会有人敢触碰律法。
毕竟,大部分都是穷苦百姓,他们虽然愚昧无知,可又不傻。
好处和坏处总是分的清楚的。
阿烛由衷赞叹:“元曦,你真是太厉害了。”
谢元曦脸颊微红,轻声道:“不,这并非我一个人的功劳。”
她非圣人,没有通天之能。
如果不是裴明时支持她,颜娘子帮助她,还有许许多多,愿意在这上面用心的人,光凭她一个人,又怎么能做到呢?
阿烛道:“可是,能迈出第一步,已经很厉害了。”
毕竟,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律法。
在益州郡还好,可一旦要全国推广,就会引来非议,遭到许多的诋毁、质疑、攻击。
阿烛感叹道:“这可是公然挑衅男子的地位啊。”
谢元曦严肃道:“以父为天、以夫为天的规矩也该改一改了。”
阿烛笑道:“这以后,读书人不得跟发疯似的骂呀。我都想好了,他们肯定大义凛然地指责益州,指责阿姐,还有你。哈哈哈。”
谢元曦道:“骂吧,骂吧。”
无能狂怒,跳梁小丑罢了。
说起来也是好笑。在谢元曦还是崔十二娘的时候,她恪守本分,是清河崔氏培养的士族贵女之典范,被无数读书人追捧夸赞。恨不得自己能娶到这么一个拥有丰厚嫁妆,家世出众的贵女,来为自己生儿育女、孝顺父母、操持家务。
可当崔十二娘死后,谢元曦就只是谢元曦,她要为天下女子立法,保护他们的利益不受任何侵.犯。
想必很快,她就会和裴明时一样,成为读书人所攻击的对象。
谁让,他们害怕呢?
如果女子立起来了,以后谁来伺候他们,谁还会像以前一样,无怨无悔、甘之如饴地付出?
妇幼堂到了。
不出所料,门口围满了人。
一个看着瘦瘦弱弱的男人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嚷着:“我都说了,我那是不小心的!谁让你自己不守规矩,和娘顶嘴?你一个做儿媳的,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孝道?赶紧给我出来!”
阿烛看见了颜娘子,她在为一个被打的满头是血的妇人处理伤口,妇人面色发白,手边还紧紧牵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女童。
瞧着和青山书院的阿婵差不多大。
“谢娘子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跟着看热闹的人群自发让开一条道,叫嚷的男人顿时没了声音,他这样的人,也就是在自己婆娘身上找存在感,换了谢元曦,他敢动一下手试试?
男人拘谨、老实,陪着笑脸道:“谢娘子,这只是个误会……误会。夫妻之间,哪有不打闹的,我只是一时急眼,那也是因为、因为她先顶撞长辈……”
“她顶撞长辈,你可以告她不孝。这不是你打人的理由。”谢元曦打断道,她生的清冷美丽,似女仙般高不可攀,令人望而生畏,一开口,便叫嘈杂的声音褪了个干净。
男人嗫嚅半天,才支吾道:“一家人,何必闹到那个份上,难道不要过日子了吗……”
阿烛笑道:“你也知道是一家人,那是你的妻子,给你生儿育女,照顾家里,不是你家的下人,签了卖身契的,可以任你打骂。”
她虽在笑,可说出的话一点儿也不客气,“我倒是奇了怪了,你这样的人,有亲戚朋友吗?你那些亲戚朋友知道你连自己的枕边人都打,还敢与你来往吗?”
“你做出的举动,和畜生也没有什么分别。”
男人唰一下面色涨红,想要骂她,但等何邵带着人候在门口,喊了一声“小娘子”。
就没人敢对阿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了。
男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只低着头,怨毒地看了里头的妇人一眼。
阿烛大声道:“大家可要注意了啊,枕边人是什么?那是最亲近的人。不论男女都一样啊,连最亲近的人都会打骂,那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今日他敢将自己的妻子打的头破血流,明日,他就敢杀人!不是说一时急眼,就能动手,那你一时急眼了,怎么不去打官老爷呢?无非就是柿子专挑软的捏!”
人群中,有人开始点头附和。
“可不是吗?什么都能拿一时急眼来说事,那我要是和他吵起来,他一时急眼拿刀砍我,我岂不是也没地儿说去?”
“就是,他媳妇儿自打嫁到他们家,每日天不亮就要洗衣烧饭,还要伺候公婆、照顾俩小的,比大户人家的杂役妈子还要辛苦。”
“他家不就是卖烧饼的吗?怎么他爹娘都不能动了?还要媳妇儿伺候?”
“穷人富贵病呗!”
说完引来一阵嘲笑。
阿烛依旧保持微笑,道:
“当然,也不是说不给这种人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若是寻常推搡,口头骂两句,那也好说。可大家伙也都看见了,他把自己妻子打得头破血流,这一路走来,地上都是血呢!跟谋杀有什么区别?”
“是啊,什么仇什么怨,要这样动手?”
“我可不敢再去他家买烧饼了。”
阿烛盯着那男人,笑道:“你只是娶妻,不是买杂役。你自己的父母,自己不孝顺,反而叫从未被你父母生养的妻子去孝顺,你可真有脸。”
难怪,大家都嫌弃女儿是赔钱货了。
生养到十几岁,正是年轻好干活的时候,嫁到别人家,自己父母都还没开始孝顺,就先伺候丈夫公婆,帮夫家做事挣钱。
阿烛第一次这么讨厌这个愚昧的时代。
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自己都不把女儿当回事,别人又怎么会来疼惜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