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风,刺骨冰冷,扑在脸上就像有细细密密的针在扎一般。
阿烛已经病了好些日子了。
最开始,只是一场普通的风寒。
所有人都没怎么在意。
就连阿烛自己,都摆着手说:“不用大动干戈,我回去喝几碗姜汤发发汗就好了。”
毕竟距离他们回京,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行程。
盛京早已在裴明时的掌控之中,但谢珺还是先他们一步赶回去,将余下的一些士族的钉子统统拔除,而后便开始筹备登基大典。
即便裴明时是一介女流又如何?
她攘外安内,杀逆贼、剿土匪、除邪教,又于边关打退蛮夷,这都是她的战功。
除此之外,她还大力扶持农户商贾,减免赋税,与农家墨家一同研究出于农业发展有用的器具;又在商贾的支持下开设免费学堂,搭桥修路……
裴明时也已经三十出头了。
她的皮肤或许不够白皙,身段不够婀娜,可她的眉眼,依旧坚韧锋利。
如同出鞘的剑。
任凭风吹雨下,霜雪摧残,都无法动摇分毫。
阿烛睁开眼,就看见阿姐坐在床榻边。
烛光照亮了整个帐篷,让裴明时眼中的情绪无处遁行。
她眉头紧锁,是难得的低落无措。
“阿姐。”阿烛轻轻地喊了一声,在裴明时伸出手的那一刻,一如既往地将脸颊贴在她掌心。
阿烛也快是三十的人了。
可时光仿佛独独放过了她。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浓浓的信赖与眷恋,她蹭着满是茧子的手心,笑容有些疲惫,但依旧明媚如初。
“阿姐,对不起。”
她还是那么乖,第一句话就是先反思自己的错误。
“我不该没有自知之明,只想着跟在阿姐身边,阿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阿烛叹了口气,“这下好了,好好的身体,都被我自己整垮了。”
裴明时将她抱在怀里。
“阿妍。在坚持坚持,好吗?”
“坚持不住了。”阿烛还在笑,就像是在说一个好玩儿的事情,“都怪我自己,以前太不拿身体当回事,从去年开始,又不肯好好休息……阿姐,你别生气,也别怪我,其实,我能活这几十年,也算是老天眷顾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秦烛是早产,本就先天不足,后面又从小受尽姜家的虐·待,后天不足。阿烛本来也想好好爱惜身体的,但她太心急了,她的眼里只有阿姐,她想要为阿姐多做些事情。
她想……追逐阿姐的脚步。
她一字一句,轻声道:“阿姐,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你一定、一定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开国女帝。你的存在,会让后世的女子地位提高……你真的很厉害的。”
她咳了起来,嘴唇发白。
阿烛的思绪扩散开,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
“我还是很高兴,老天可以给我这次机会……我找到了阿姐。就算、就算我不能亲眼看见阿姐成为女帝的那一日了,可我知道,这个世上,只有阿姐才会成功……”
“对不起……”
恍惚间,阿烛感受到脖颈有冰凉落下。
她想起来,很小的时候,她快要死了。
阿娘也是这样抱着她,无助痛哭。
阿姐那个时候,年纪也不大,一向英姿飒爽的她,跪坐在床榻边,“阿妍……”
声音仿佛重合相叠。
阿烛眨了眨眼,她不想睡觉。
可是好困啊。
好困。
她从来没有这么困过。
就好像这些年来的疲惫,全都如潮水一般朝她涌来。
阿烛揪着裴明时的衣袖,低声道:“阿姐……我是不是,很不好啊?”
裴明时道:“怎么会?我们乖乖,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哎呀,她要是成亲的早一些,都可以做祖母了!
阿姐还当她是小孩!
阿烛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对奚少池,一点都不好。”
裴明时忽然泪如雨下。
阿烛连忙要起来,给阿姐擦眼泪。
可是她病的很厉害。
压根就没什么力气。
阿烛又道:“其实,也不能怪我吧……他也是个说不清的人。”
顿了顿,阿烛低声道:“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我就觉得对不起他。
这些年来,我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
阿烛慢慢闭上眼睛,她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累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妍。”
“不要睡。”
裴明时轻声哄她:“大医马上就过来了。我们很快就会好的。”
阿烛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她听着呢。
她没有睡。
裴明时夸她:“我们阿妍好乖啊。”
阿烛又应了一声。
她恍惚间,想起曾经自己和裴明时的对话。
——我这次没有给阿姐丢脸对不对?
——没有。你从来没有给阿姐丢脸。你是阿姐最最最宝贝的妹妹。
——他们会羡慕阿姐吗?
——会的,他们都羡慕我,有这么乖巧懂事的妹妹。
那就好。
她一直,一直都很想成为像阿姐一样的人。
如果她也能强大起来,是不是就可以替阿姐分担了?
就可以保护阿娘、阿姐、阿兄。
阿烛心满意足地陷入沉睡。
裴明时抱着她,坐了一夜。
隔日,秘不发丧,加快脚程赶回盛京。
松雪不忍心,“三娘,日子久了,尸体会发臭的。”
裴明时轻声但坚决,道:“我要将她葬在皇陵,与我一起。”
这是她的妹妹。
哪怕死了,也要放在身边。
不然去了地底下,被人欺负怎么办呢?
她还那么小。
裴明时也时常不解,就算阿烛再怎么乖巧撒娇,可本质上还是一个成年人。也是快要三十的人了。
怎么在她的印象里,永远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裴明时想不明白。
也不必明白。
走到今天,她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
可是,新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
“不——!”
一道急促的声音,打破宁静。
奚澜从梦中惊醒,闷热的天,却叫冷汗浸湿薄衫,他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房内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尤其杨石,好不容易跟谢珺和好,正殷勤地给他倒茶呢,就被奚澜吓得手一抖,茶水跟着泼了一地。
“做噩梦了?”奚照起身,心中生出几分担忧。
他以为奚澜压力太大,才会睡不好觉。
连短短的小憩,都会做噩梦。
奚照刚起身走去,就被突然冲出来的奚澜一把推开。
奚照一个踉跄,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就见奚澜扑通一声跪坐在阿烛面前,握着她的肩膀,满是惊恐地盯了许久。
阿烛:“???”
“怎么了呀?也不说话,好吓人。”阿烛道,伸出手就要摸奚澜额头,被他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阿烛更奇怪了,企图用玩笑来缓解这凝滞的气氛。
“做什么噩梦了?不会是梦见我死了吧哈哈——唔!”
阿烛笑一半就被奚澜一巴掌捂住了嘴。
他眼神尤为吓人。
阿烛不敢笑了。
“呜呜呜呜呜。”我开玩笑的!
奚澜喃喃道:“怎么可能,哈哈,你还那么年轻……”
杨石啧啧称奇:“完了,又疯了一个。”
谢珺瞪他一眼,少说话!没看见少池不大对劲的样子吗?
奚照摸了摸奚澜的额头,是正常的啊。
“少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裴明时审视地盯着奚澜,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股视线,忽然凌厉地望来,两人直直对上。
奚澜仿佛还沉浸在梦境之中,情绪失控质问道:“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吗?!为什么她生病都不知道!”
关心则乱,裴明时下意识地看向阿烛。
“阿妍,你生病了?”
阿烛:“……”
她一脸莫名其妙,“没有啊!我这几乎日日打五禽戏,身体可好了!”
奚澜却一口咬定:“你身体不好!”
阿烛:“你少咒我啊!”
奚澜道:“请大医过来就知道了!”
阿烛:“……”
她被奚澜的态度弄害怕了。
正巧,颜娘子提着药箱从外头回来,裴明时叫她给阿烛看一看。
“阿烛过来了?”颜娘子看见阿烛,素来不苟言笑的脸有片刻的柔和,端详片刻后,道:“气色尚可,昨夜睡得还好吗?”
阿烛点头:“好呀!”
奚澜绷着脸,就在一旁盯着颜娘子给阿烛诊脉。
颜娘子搭完左手搭右手,淡淡道:“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气血不足。是不是最近食冰酪太多了?”
阿烛顿时瞪圆了眼睛。
“就吃了一点点……”
“吃了很多!”
两人不约而同。
奚澜看了阿烛一眼,又急切问道:“还有什么毛病吗?会不会没看出来?”
阿烛忍无可忍,扑上去一把掐住他脖子。
“你才有毛病!”
“……”
奚澜挨了一顿打,才渐渐清醒过来。
梦里的阿烛,将近三十,常年跟着裴明时东征西战,为她四处牵线,说一句呕心沥血也不为过,本就底子不好的身体便愈发差劲。
但现在,阿烛自打到了宋家,便被裴明时要求锻炼身体,不论严寒酷暑,都不可间隔太长时间。阿烛也听话,哪怕是在路上,每日都会抽出一刻钟打打五禽戏,强身健体。
所以……
她现在身体挺好的。
奚澜抱头:“别打了、别打了,我、我……”
太多人了。
奚澜说不出口“我知道错了”。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阿烛累的气喘吁吁,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阿姐,我一会儿再过来!”
“哦……”裴明时半天说不出话,也是长了见识了。
杨石唏嘘道:“真看不出来,我们阿烛这么厉害呢。”
谢珺微微颔首:“还挺凶的。”
杨石摸摸下巴:“不过看少池的样子,还挺乖的。”
谢珺看他一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奚照忍俊不禁,仿佛被打的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你们俩,别幸灾乐祸了。”
“还是我们,少煦自己都在看热闹。”杨石道,不过,“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一物降一物,少池那个性子,竟然能在阿烛面前老老实实。”
谢珺悠悠道:“也不知道是谁,以前常说,小娘子家家的,最烦人了。”
杨石笑出鸭叫:“哈哈哈哈哈哈哈嘎!”
裴明时也笑了,难得替奚澜说了句话:“他也是关心则乱,想来是这一路上精神紧绷,生怕出什么意外,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唯恐阿烛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儿?”
阿烛看着奚澜,他就跟个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响。
奚澜也有点心虚。
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梦见阿烛死啊!
呸呸呸!
太不吉利了!
奚澜试图理直气壮:“我又不是故意的。”
阿烛看着他,道:“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你说,你都梦到了什么。”
奚澜:“……”
他们两个人心虚起来特别像。
看天看地看空气,就是不看对方。
奚澜低头瞅地面,数地上蚂蚁有几只。
“就是,梦见你生病了啊。”
“是梦见我死了吧?”
奚澜猛地抬头,“胡说八道!”
阿烛若有所思:“你方才说我还那么年轻……我是二十不到就死了吗?”
奚澜脱口而出:“是三十——!”
奚澜闭嘴。
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这嘴,该说的时候不说!要它何用!
阿烛松了口气,拍着心口道:“三十,还有十多年呢。吓死我了。”
奚澜反驳道:“梦是假的!假的!”
“好好好,假的,那你怪阿姐干嘛呀?”
“谁让她只顾着自己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关心你。”奚澜冷哼一声,对上阿烛戏谑的眼神,立马紧闭嘴,扭头就要走人。
“别走啊!再聊聊嘛!”
奚澜忽然停下脚步。
阿烛一头撞在他身后,捂着鼻子,眼泪汪汪:“你停下也不打声招呼……”
奚澜握住她肩膀,认真道:“阿烛,我让人送你回九江奚氏吧?”
阿烛:“?”
发什么疯。
奚澜也知道自己有点毛病,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到时候攻打荆州……太危险了。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阿烛:“我回去就招婿,招个千八百个,一年不重样。”
奚澜开始冒汗:“……我开玩笑的。”
阿烛露出一个虚假的笑,语重心长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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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啥人看,编辑通知下月完结……不过大概也没什么人喜欢看打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