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不小的院落,这一幕实在赏心悦目。
薛三郎夫妇走出来,薛三郎看见这郎才女貌的登对场景,正要感慨好一对璧人,忽地听见妻子一声冷笑,立马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好悬好悬!
温九娘道:“阿兄,将他们赶走,我瞧了恶心!”
奚澜闻声望来,在温九娘说赶走二字时便下意识捂住阿烛耳朵,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联想阿烛似幼鸟归巢般向自己扑来,也能猜出几分。当下也冷了脸,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牵着阿烛的手离开。
不用他们赶,谁稀罕来这里。
温九娘活生生给他们气笑了,狠话没一句,就先红了眼眶,泪珠盈睫,在薛三郎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我要去给不度阿兄上香,我要告诉他,阿烛带着别人都欺负到我头上了!”
薛三郎一边儿答应一边儿哄道:“不哭不哭,我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温九娘被哄了好一阵,才止住泪水,回头望了一眼被箱子堆满的厢房,道:“我才不是他们那种没心肝的东西。”
另一边,马车内。
奚澜问阿烛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薛三夫人欺负你了?”
阿烛道:“没有呀。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欺负我?你没发现她都被我气哭了吗?”
奚澜摸了摸她脸上的红印,“她掐你了。”
阿烛一本正经道:“这叫爱的抚摸。”
奚澜:“......”
他看着就这么好骗吗?
“只是一点意见分歧,不要紧。”阿烛说得轻描淡写,她不是会被轻而易举影响到的人,旁人的言语态度她根本不在意。
当然,温九娘不是旁人,如果她继续阻挠,阿烛也是会伤心的。
阿烛岔开话题,兴致勃勃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接我了?是不是阿姐很想我?少煦哥哥他们都在吗?”
奚澜心虚,下意识别过脸,道:“就不能是我想你了吗?”
顿了顿,又回答阿烛方才的问题:“知道我们今日会到,大兄他们都在。不过,谢娘子还未回来。”
谢娘子,就是元曦了。
阿烛笑道:“元曦现在可忙了,阿姐在信里说,她如今跟在松雪的身边,什么都学,什么都会,时常体察民情。就像是......”
她想了一个很合适的形容词:“广寒宫中的仙子下凡一样。”
奚澜忍俊不禁,“那你呢?你是什么?”
阿烛装模作样地想了好一会儿,才一脸骄傲道:“我是阿娘和阿姐的小宝贝!”
奚澜点头,想说“也是我的”,但这几个字实在肉麻,他有些难为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奚澜忽然知道为什么阿烛总是招人喜爱了。
在这个未婚男女走在一起都会被非议的时代,读书人以写诗作赋表达爱慕之意,士族高门会相互赠礼传情,至于穷苦百姓,他们连温饱都是问题,又哪里还有心思去想什么情啊爱啊的呢?
但阿烛不一样。
她总是格外坦诚直白,不论是对谁。哪怕只是陌生人,都能从言语之中感受到她的真诚关怀。
奚澜想到年幼时,老成持重的兄长教他如何观察一个人的好坏。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瘦、廋哉?【1】”
彼时奚澜似懂非懂,不管兄长说什么,他都听着记着就好。后面在老师身边,晏漳对此嗤之以鼻,说:“只要你足够强大,管他好坏,都得对你好声好气说话。”
奚澜觉得也有道理。反正他不喜欢与别人接触,管他好坏,都跟他没有关系。
但现在,他看着阿烛,对兄长曾教过他的学问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阿烛的眼睛,永远坦荡明亮,喜恶分明。
正想着,阿烛凑过来,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嘻嘻笑道。
“我知道我很好看,但你老盯着我,我也是会害羞的。”
奚澜:“......”
她看着真的不像是会害羞的样子。
阿烛继续道:“再看要收钱了。”
奚澜破罐子破摔道:“我没钱。”
闻言,阿烛睁大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眸充满震惊,她本来只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瞎扯,但现在是真的有点不解了。
“你在韩愚身边干活,他不给你发俸禄啊?”
等等。
阿烛上下打量奚澜,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在韩愚身边,就这么老实巴交的吗?都没人给你送礼?你不会连油水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水至清则无鱼,但阿烛丝毫不怀疑奚澜能干出把别人的贿赂原路返回的事情。
“你这样会得罪人的。”她开始惆怅,“那你在冀州是怎么过的啊,喝露水吗?”
越说越离谱了。
奚澜道:“没有。除开自己用,剩下的我都想办法给大兄了。”
在梦中,兄长总是两袖清风,不应该说,裴明时身边的亲信都没多少积蓄。尤其是裴明时自己,虽说打仗耗钱,但裴明时的私库大部分都是用在修房造路、培养人才上面。
阿烛愣了一下,道:“我也把用不上的钱都给阿姐了。”
奚澜皱眉,“钱哪儿有用不上的?裴明时还差你这一点?”
阿烛不服气:“那是我阿姐!我阿姐又不会乱花钱,都是花在该花的地方。你还说我,你自己都把钱给少煦哥哥。”
奚澜道:“那是我大兄,我就这么一个兄长!”
阿烛道:“我也就一个阿姐!”
两人忽然火气上来,瞪了许久。
奚澜忍不住“啧”了一声,拉着阿烛的手臂说:“不然我们别管他们了,裴明时身边的人都是穷光蛋,跟他们在一起,俸禄没有不说,还要自己往里搭钱。”
阿烛忍不住辩解一句:“以后会好起来的。”
“白衣教不是四处敛财吗?等打下荆州,就算分一半,也够益州用好久了。”
却不料奚澜冷哼一声,道:“分一半?那我这么辛辛苦苦做什么?”
给他人做嫁衣吗?
要不是为了兄长,奚澜根本不会跑到冀州去。
就算韩愚对他很好,可这种浅薄的情谊,又怎么能及得上他与兄长这十多年来相依为
命?
阿烛诧异道:“可若是冀州没有得到半点好处,你回去之后,不是要被问责......”
奚澜淡淡道:“冀州牧的年纪也大了。”
说完,恰好马车停下。
奚澜不想让阿烛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冷血无情的人,率先下了马车,朝她伸出手。
益州,尤其益州郡被裴明时管的如铁桶一般,至少不用担心暗处有眼线盯着他们。
两人并肩而立,走进府邸。
“可算是来了!哎呀快让我看看,我们阿烛都长这么高了!”身着青色大袖衫的年轻郎君朝他们走来,白净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阿烛脆生生喊道:“杨四兄。”
杨石要摸阿烛脑袋,被奚澜眼疾手快拍开了。
奚澜道:“干什么?不要动手动脚。”
阿烛捂嘴偷笑。
杨石冲阿烛挤眉弄眼,道:“你不知道,少池一听薛三夫人......”
奚澜冷汗涔涔,打断道:“还走不走了?”
阿烛笑着看他一眼,那眼神好像看破了一切,只是什么都没说。
杨石也笑,道:“走走走。”
又说奚澜:“你啊你,都好久没见了,还这么不客气,一点也不尊敬我。”
奚澜哼了一声,杨石一贯不着调,有什么好尊敬的。
说着,杨石将他们领到前厅。
裴明时与奚照相对而坐,谢珺坐在她左手边,对面的空位想必就是杨石的了。
奚澜虽然不擅长人际关系,但也不是傻子,更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谢珺和杨石之间的猫腻,于是几乎是一进来就察觉到他们两个不对劲。
奚澜差点笑出声。
杨石还在招呼:“来来,少池你坐你大兄边上。”
也就是谢珺对面。
奚澜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他可不想掺和进去:“我累了,你们聊,我去边上睡会儿。”
杨石:“诶你!”
谢珺冷冷地看他一眼,起身道:“我去看看午食好了没有。”
杨石登时不敢吭声。
等谢珺走出去之后,阿烛好奇道:“怎么了呀?谢三兄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杨石小声吐槽道:“就因为之前司州的事情,我在明时面前说让他去,他就不高兴了。”
阿烛更好奇了:“为什么?谢三兄又不是会偷懒的人。”
还有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口。
以阿烛对他们的认知,杨石才是那个会偷懒的人。
而且,谢珺虽然表面很嫌弃杨石,但实际上最纵容杨石的就是他。
杨石更郁闷了,“我哪儿知道啊。”
奚澜躺在屏风后头的小榻上,忍不住撇了撇嘴,蠢的吧你。
杨石叹了口气,自从司州的事情解决,谢珺回来之后,就对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不管杨石怎么讨好都没有用。
杨石心里也很委屈。
这都多久了。
不就是让他干了点活吗?他要是不想干,也可以让别人去啊。他又不是故意的。
杨石又叹了口气。
阿烛听得头皮发麻,道:“杨四兄,不然你去看看吧?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奚澜闭目养神,心想:管他们做什么,反正吵吵闹闹最后还是好得不行。
在裴明时几人的注视下,杨石厚着脸皮道:“那我去哄哄他。”
裴明时和奚照但笑不语。
只有阿烛很给面子地点点头:“去吧去吧。”
杨石立马出去找谢珺。
伙房外,谢珺跟庖厨道:“再加一道烤牛肉,煮些酪浆......”
“都是我爱吃的。”杨石凑过去,嬉皮笑脸道:“瑶之......”
谢珺冷冷道:“是阿烛喜欢吃的。”
言下之意,跟你没关系。
少自作多情。
杨石搭着他的肩膀,被他推开,他又凑上去,黏糊糊的,“瑶之,瑶之,别生气了......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从来就没有闹这么久。”
谢珺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你觉得我这是在闹?”
杨石立马求生欲十足道:“没有,没有。”
杨石道:“是我的错,但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行吗?”
谢珺问:“你错哪儿了?”
杨石犹豫了一下,试探道:“我不该只顾自己,不为你考虑。”
谢珺默然无语,盯了他好半天,也没说话。
他还能指望什么?
杨家主夫妇给他名字真没取错。
就是块不开窍的石头!
杨石黏着他,死皮赖脸的,“瑶之,瑶之,瑶之,别生气啦。”
谢珺道:“别拉着我,热。”
杨石立马拿出羽扇,“我给你扇风。凉快吧?”
谢珺:“......”
他有时候真恨他这个脑子。
杨石觑着谢珺脸色,小声抱怨道:“你都不知道,你不理我的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谢珺冷冷道:“吃得香睡得好,你还想怎么过?
杨石一噎,“我什么时候——不是,你怎么知道我睡得好?”
“你不会晚上偷偷过来看我吧?”
也不是第一次了。
杨石有个不好的习惯,他睡觉喜欢踹被子,睡的四仰八叉,冬天的时候还好,基本上都是和谢珺睡在一起,他怕冷,也不怎么踹被子。但夏天就不行了,明明身子骨不好,又爱踹被子,每次都不关窗,一宿过去就会着凉。
隔天就瓮声瓮气的说话。
谢珺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就会过来看一眼,给他盖被子。
盖着盖着,杨石要是醒了,就会被拉着一起睡。
所以——
杨石嘻嘻笑道:“瑶之,我就知道你嘴硬心软。”
谢珺冷冷道:“你多想了。还用看么?你每日面色红润,谁见了不夸一句?”
杨石再度一噎,悻悻然道:“我是真没睡好,我好几次梦见你跟我生气,还打我......”
谢珺皱眉,“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杨石狗腿道:“对啊对啊,所以说是梦啊。”
与此同时,奚澜闭目养神中,困意渐涌。
一个声音闯进。
“三娘!”
刚过三十的松雪比现在看着要成熟不少,面上有风霜的痕迹。
她面色焦急,踏入营帐。
声音都在发颤。
“三娘......”
“阿烛、阿烛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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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上·第十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