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九娘絮絮叨叨地说着与她妍丽柔弱外表并不相符的话,长眉微蹙,眸含轻愁,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操心女儿出远门的普通母亲。
她翻着箱子里的布料,有些都放了好几年,但颜色还算鲜艳,“听说宋家七娘在琅琊那边开了一家书院?收的大多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女孩儿,也算是功德一件了。我也没什么能帮的上忙的,你叫人把这些拿去那什么青山还是黄山的书院,给他们做衣裳吧。”
阿烛搂住她的脖子,不用凑近都能闻到她乌黑头发上的淡淡花香,“谢谢您。”
温九娘翻了个白眼,“这点儿子东西就把你给收买了,真是没出息。当初就让你与我一同走,不论是做温家的孩子,还是薛家的孩子,都不会叫你受委屈。不过温家还是没有薛家有钱......”
阿烛不说话,抿着嘴笑,安安静静地听着温九娘的絮叨。
温九娘是个很会享受的人,衣食住行样样精细,能在最大条件下过得很好,就绝不会委屈自己。她本就是自小被娇养长大的,不论是夫家还是娘家,都将她当作珍宝疼爱,哪怕年过三十,膝下无子,也没有人说什么。
温九娘这样的家世地位,就算是没见过多少穷苦百姓,也知道如今世道有多悲惨,可她绝对算不上心地善良,她甚至因为姜惟的死,厌恶这个肮脏的世道。什么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统统都是假的!她连自己的义兄都保护不了,她还能做什么呢?旁人的死,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可这样的她,却记住了青山书院的孩子。哪怕阿烛只是在信中提过一句。
阿烛知道,这都是因为她。
“对了,这里还有许多我那些嫂嫂外甥女穿了没两回就不要的衣裳,干净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合不合身,扔了可惜,都拿去吧。可别嫌弃啊,这都是洗过的。这边是笔墨纸砚,我拿的不多,就准备了一箱子,你叫她们省着些用,也别太招摇了,寒门子弟尚且不能用这样好的墨,别养的他们一个个骄纵起来。”
“还有这些,这个,我就是不说你也肯定是给别人的,索性我自己来做这个好人。”
“这些随你怎么处置,但这个匣子里的东西,绝不能给别人,听见没有?”
“嗯?”
温九娘瞪她一眼,秋水剪瞳,眼波流转,就是瞪人都仿佛含情脉脉,美丽动人。
温九娘打开一个乌木匣子,除却一些价值不菲的首饰,便是地契、房契,还有十多家生意红火的铺子。
“奚无常那个人,脑子有病,连自己儿子都不在意的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喜新厌旧。你自己若是保管不好这些,就让宋夫人,或是益州牧给你保管。本来还想给你弄些金子,又怕叫人知道,你一个小娘子被人害了就不好了。”
阿烛道:“太多了吧,我哪儿用得了这么多东西?光这几家铺面都够我嚼用一辈子了。”
温九娘轻哼一声,道:“给你就拿着,要么,你跟我去并州。”
阿烛道:“嗯......”
温九娘瞧她这死样就知道说不动,想翻脸,但偏头的瞬间,看着她白皙柔美的侧脸,忍不住想到姜惟。
别看阿烛会在熟人面前嬉皮笑脸,可温九娘知道,这孩子跟不度阿兄一样,都有一颗柔软细腻的心。
温九娘垂眸,似乎笑了一下,推了推阿烛,嫌弃嗔道:“这么热的天儿,黏着妾身做什么?”
阿烛实话实说,道:“我想跟着阿姐一起,去攻打荆州。”
“你说什么?”温九娘顿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瞪了阿烛一眼,怒火在眼中跳窜,要不是打了心疼,她今日高低非得好好抽她一顿!
阿烛立马抱紧她,让她双手不能动弹,“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温九娘都快气死了:“你在益州玩儿我也不说你了,你还想跟着去打仗?我看你是安生日子过久开始发疯了!别人打仗,你跟着去做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去看山看水不成?!”
“我哪有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阿烛道,“你再生气也不能把我说的一无是处啊,我会伤心的。”
温九娘恨不得把她胸膛破开看看到底有没有良心。
“你就顾着自己高兴,丝毫不考虑我们会不会为你担惊受怕!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温九娘说着,声音都出现一丝哽咽,“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和不度阿兄交代?”
这不仅仅是故人之子。
更是不度阿兄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啊。
温九娘说什么都不会答应阿烛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要知道就在前不久,她听说清河的事情,知道宋五娘死在土匪的刀剑下,整个人险些心脏骤停,几乎要昏死过去。
醒来之后,温九娘甚至无比庆幸,遭遇不测的人是宋五娘,而非阿烛。
她知道这样想实在冷血刻薄,可还是忍不住庆幸,宋夫人有那么多孩子,就算是没了宋五娘,还有宋三娘,宋七娘,还有两个儿子!
可不度阿兄只有阿烛这一个女儿。
温九娘绝不允许阿烛出一点儿事!
她毫不留情地推开阿烛,不让她撒娇,语气严厉道:“这件事情你想都不要想,就算九江奚氏任你胡作非为,我也不会答应!”
温九娘无比失望,“你怎么能将自己置身于险地?旁人的命是命,难道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阿烛看着她,轻声道:“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讲我的故事,但我想,你一定知道姜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温九娘是喜欢阿烛,并不只是因为姜惟。她早已将阿烛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否则不会爱屋及乌,如此慷慨。
但阿烛终究不是她的孩子,她是姜惟唯一的骨血,是他留下的遗物,是他曾来过这个世上的证明。
温九娘不能骄纵她,她要好好保护不度阿兄的孩子,做当初没有做到的事情。
所以一旦牵扯到阿烛的安危,温九娘就如临大敌。
温九娘道:“你不要提不度阿兄,我尊他敬他,可这些年来,每每想起,便也恨他!”
“我恨他心胸宽广,恨他大公无私,恨他可以为救一兵一卒而身负重伤!恨他从未见过安成郡主,却因为妻子的身份,敬她爱她,毫无保留!我恨他对朝廷忠心耿耿,无私奉献,不论什么命令,都照做不误。我恨他,恨他被奸人所害,早早死去......”
说到最后,温九娘已然泣不成声。
薛三郎推门而入,将妻子搂在怀里,面露心疼,眼中还有不忍。
“阿鸢......”
温九娘喃喃道:“为什么要做好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不度阿兄做了这么多,谁会念着他好?裴明时的祖父给他兵权,不过是看中他忠心耿耿,会为裴氏卖命。先帝和安成那个贱人,狼狈为奸,践踏他的一片忠诚真心。还有他所以为亲如兄弟的士兵,还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将他害死,还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他头上?!”
温九娘越说越激动,“不度阿兄给姜家带来了那么多荣耀富贵,可姜家又是怎么对待他的?他死之后,不仅霸占瓜分了他的血汗钱,还苛待他唯一的孩子!所以,不度阿兄做了那么多,有什么用?!”
薛三郎附和哄道:“是,是。不度阿兄一番真心遭人践踏,那些人实在可恶。”
温九娘双眸噙泪,瞪着阿烛,道:“我知道你比不度阿兄聪明,他会傻傻付出,从不求取任何回报,你比他强一些,你有戒心有防备,能看出别人的真心假意,可也只是强那么一点儿!”
就和姜惟一样,她会对身处苦难的人而不忍,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不求回报,只求心安。
温九娘低声道:“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去管别人,裴明时的身边能人无数,不差你一个。你就和宋七娘一样,在书院里安安生生地教人识字念书,其他事情不要管。”
薛三郎给阿烛使眼色,叫她快答应。
阿烛却道:“我做不到的事情,绝不逞强,给别人添乱。可我若能做到,又岂能坐视不管、冷眼旁观?”
阿烛知道自己的能力,她没有阿姐那么厉害,志向远大,也没有七娘无私无畏,甘于奉献,更及不上元曦信念坚定,一往无前。
她或许平平无奇,只有嘴皮子利索一些。
可她也有力所能及的地方。
她可以在阿姐身边帮忙出谋划策,为益州和司州牵桥搭线,她可以平衡好阿姐身边谋士的关系,也可以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跟着颜娘子一同去给伤患包扎。
她身边都是天之骄子啊,他们可以抛弃身份地位,舍弃荣华富贵,去做家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为什么她就不行呢?
哪怕只是渺小、微弱的烛光,也可以照亮小小的屋子。
不是吗?
再说了,她还有家人啊,在做事情之前,她当然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安危。
阿烛摇头道:“你别把我想的跟阿耶一样无私,我做不到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阿烛会尽可能地避免自己受伤,因为她知道阿娘生下她有多么不容易,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我保证,我不会让自己出事,哪怕掉一根头发。”阿烛走到温九娘的面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在保护别人之前,我会先保护好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向阿耶、阿姐他们看齐。”
阿烛实话实说:“我出生,阿耶便死了,我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但我知道他救了边关许许多多的百姓,他很好很好,好到我无法生出一丝怨恨。我该以他为傲的,不是吗?”
“虽然做不到无私奉献,可至少能做一个有用的人啊。”
阿烛道:“好歹也是姜惟的女儿嘛,总不能让他丢脸吧。”
温九娘忍不住边哭边骂她:“什么姜惟,那是你阿耶!就算没有感情,你也不能这样叫他!”
好说歹说,温九娘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但要她支持阿烛是做不到的。
薛三郎小声道:“阿鸢,她是不度阿兄的孩子,像不度阿兄才好,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她不可能永远都活在后宅之中,不是吗?”
更重要的是,“我们未必能活到三十年,四十年,可那个时候,她才四十出头,我们不能永远地保护她。”
一个人倘若没有自己的思想,那和猪狗又有什么区别?
薛三郎其实挺喜欢阿烛的,她有主见,又乖巧,不会因为自己聪明就自大,也不会因为备受宠爱就狂妄骄纵。他敬重不度阿兄,也羡慕安成郡主竟然生出这样一个好孩子。
薛三郎想,如果他和阿鸢也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就像阿烛这样。
明媚,善良,活泼,聪慧,有主见,有胆识。
这样的孩子,又怎么舍得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
想必百里夫人也是同样的想法。
否则,她如何舍得阿烛离开自己。
温九娘没有说话,这么多年了,她未能有孕的旧伤始终不会好,因为不度阿兄早死的心病也迟迟未愈。
她不会想开的。
除非姜惟死而复生。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啦?”偏偏这个时候,阿烛还不知死活地凑上来,就打量她不会在阿兄面前打她是不是?
温九娘掐住阿烛的脸,“少嬉皮笑脸!信不信我——”
一个婢子在外头道:“九娘,奚二郎过来接人了。”
温九娘立刻松手。
阿烛忙道:“我来了,我来了!”
跟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三两步下台阶,抬头就看见奚澜朝这边走来。
阿烛道:“我来了!”
奚澜眉心一跳,目光落在她被掐出印子的脸颊上,下一刻下意识地张开手,将阿烛接了个满怀。
他抚了抚阿烛的后背,开玩笑道:“跑这么急,总不会是想我了吧?”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和阿烛才分开多久啊。
想裴明时还差不多。
但阿烛却说:“想你。少池哥哥,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就是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啊!
奚澜看着她,心脏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他抿嘴,小声道:“我也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