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已经习惯了阿烛的“污蔑”,从车舆中下来,仆从连忙递来一块沾了水的帕子。
说起来,这些人都是韩愚给奚澜安排的。韩愚是个好主公,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将人给了奚澜,便没有过问只字片语,不会说像有些人那样疑心病重,还会在下属身边安插内线。
这些仆从对奚澜虽算不上是忠心耿耿,但也是毕恭毕敬、老实本分。毕竟像奚澜这样吃苦耐劳、又没什么架子,还不会苛待下人的主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奚澜平日里也不大使唤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些事儿做,仆从可谓是一点儿都不敢马虎。
奚澜擦了擦脸,在阿烛的注视下吃了两个烧饼,本来还觉得没什么,硬生生被她盯得头皮发麻。
青露支了个砂锅,熬了些米粥,见奚澜没两下就把烧饼给吃完了,忙盛了一碗出来道:“烧饼噎人,二郎君就着米粥一起,肚子也舒服些。”
路过阿烛身边,忍不住说了一句。
“娘子别瞧了,先来用食,一会儿还要赶路呢。”
“……嗷。”阿烛跟上去,不等奚澜松口气,就听见她用不算小的声音凑在青露耳边说,“我怎么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呢?是不是昨夜出去做坏事了?”
奚澜一口米粥在嘴里,险些咽不下去。
“我听得见!”米粥热乎又烫嘴,他语速极快地嚷了一句,“你少污蔑我!”
阿烛“嘁”了一声,回头道:“我又没指名道姓。”
奚澜恼了:“你不说我还能说谁?”
阿烛边不经意地往昨夜奚澜歇息的马车靠过去,边道:“那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奚澜察觉不对,喊了一声:“阿烛!”
阿烛在马车前站住,背着手,一脸无辜:“叫我做什么?”
奚澜端着碗,深呼吸:“你过来。”
阿烛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啊。”
正巧青露走过来,奚澜把喝了一口的米粥塞她手里,趁阿烛掀帘子之前,飞快上前将她拉到身边,“你别在这儿。”
阿烛本来只是想逗逗他,没想到还真的有问题。
“你有秘密。”她盯着他,语气肯定。
奚澜僵硬道:“没有。”
阿烛唉声叹气:“我们之间,竟然有秘密。”
奚澜停顿了一下道:“……没有。”
这次声音没有那么坚定了。
甚至有些疲惫。
阿烛瘪了瘪嘴:“原来,这就是失望的感觉。”
奚澜被她这一声接一声的叹气整的头皮发麻,只好缴械投降:“真没有秘密。我就是……就是做了个东西,还没做好。”
他忍不住小声抱怨道:“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好歹、好歹也给我点面子啊。”
阿烛笑得一抽一抽,奚澜看不过眼,干脆将人抱在怀里,摸着她后脑勺,阿烛就趴在他肩膀上笑。
奚澜小声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阿烛哼唧道:“因为你不会生气呀。”
也只有奚澜不会生气。
她要是天天这样闹,换做是阿娘,都不会嫌她烦人吧?
人的性格有多面性,阿烛在阿娘阿姐面前,永远是乖巧懂事的,这是她潜意识里的行为,不想让她们担心。在朋友面前,她虽然有时跳脱,但在关键时刻总是给人十足的安全感,因为阿烛一直希望,可以成为像阿姐那样的人,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保护家人和朋友。
唯独奚澜不一样。
只有在他面前,阿烛可以胡言乱语、成日里抽风一样也没关系。她所有的没头脑、不高兴、小脾气,都不需要隐藏忍耐。
奚澜不大会哄她,就像是现在,他会抱怨着说阿烛欺负他,可也顶多就说这么一句。
奚澜也不会撒娇,他抱着阿烛,感受着彼此的心跳与呼吸,情意与热忱,仿佛就没有再说其他话的必要了。
可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静静的,藏着委屈地看着阿烛,阿烛就知道,不管她做什么,奚澜都会无条件接受。
阿烛笑够了,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奚澜思考了一下:“看情况吧。”
“我要是打你呢?”
“你打我还少吗?”奚澜没好气儿,又小声嘟囔道:“别当着别人的面打我就行。”
阿烛沉默了。
不是,他就这么爱啊?
奚澜见她不吭声,着急起来:“你说话啊!在外面多少得给我留点面子吧?有什么事情,我们关上门来解决不行吗?”
阿烛:“……好。”
奚澜这才松一口气。
阿烛心情复杂道:“我要是什么事都跟你反着干,你会不会生气?”
奚澜不假思索道:“你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阿烛:“万一呢?”
“那也肯定有你的原因。”奚澜道,顺手捂住阿烛的嘴,“好了不要说了,你可以去用早食了。”
阿烛被他捂着嘴,含糊不清地感叹:“你脾气好好啊。”
奚澜还是第一次被人夸脾气好,咳了一声,嘴角的弧度克制不住微微上扬。
“还好吧?”
阿烛感叹道:“脾气是真的好,我觉着你以后媳妇儿跟人跑了,你都能心平气和让大家坐下好好——”
谈谈。
奚澜忽然冷下声音,面无表情地看着阿烛。
“你想跟谁跑?”
“……”
阿烛真诚道:“我说我打个比方,你信吗?”
奚澜冷冷道:“不行。”
他控制不住脾气,难得给阿烛甩脸色。
“我要是哪里做得不好,你直说。不然让我知道你一声不吭跟人跑了,我就打断他的腿,做成人·彘。”
嚯。
阿烛还在他的底线上反复蹦哒:“那不是一声不吭,就可以啦?”
奚澜冷冷道:“你可以试试。”
阿烛立马道歉:“我错了。”
当玩笑对人造成伤害,那就不再是简单的玩笑。
眼见奚澜的神色缓和下来,阿烛心里有点别扭,小声道:“你别太惯着我了……我怕我是恃宠生娇,失去边界感。”
奚澜心想,他就是不喜欢梦里阿烛对他那样客气冷淡,仿佛两人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我知道你只是玩笑,你没有别的意思。”奚澜实话实说,他不需要阿烛道歉,“是我太偏激了。”
“不过,我不想我们为了这种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争吵,好吗?”
阿烛连忙点头。
奚澜看着她乖乖的模样,趁着马车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他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阿烛的脸颊。
好乖啊。
是他的。
奚澜忍不住又亲了几口,声音黏糊又小声:“阿妍,乖乖。”
阿烛也算是厚脸皮的人了吧,但每次听他喊,都控制不住脚趾头蜷缩起来,红着脸虚张声势。
“再喊揍你了啊。”
俗话说得好,债多不愁。奚澜反正被揍习惯了,尤其是梦里,都不知道挨了几次打,还回·回往脸上招呼。
他这次故意把脸凑到她面前,坦然道:“打吧打吧。”
阿烛:“……”
有毛病啊!
她扭头就走,脸红的跟蒸蟹似的,其他人不明所以,只看见阿烛鼓着腮帮子,奚澜跟在后头。
以为阿烛被奚澜气到了。
用了早食,一行人准备动身出发,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刀剑碰撞的动静,紧接着一辆失控的马车东倒西歪地往这边而来。
“让一让、让一让!”马车上的人大声道,怀里抱着一个书箱,准备孤注一掷跳车逃生。
阿烛惊了,这老马看着只是受惊,他连试都不试着安抚一下吗?
这么快的速度,若是跳下马车,别说凡胎肉体了,就是他怀里的书箱,都要被摔得稀巴烂吧?
不必奚澜发话,九江奚氏的部曲便飞身跃起,稳稳当当坐在那匹老马身上,以多年经验摸到了马身的几枚银针,取出之后,又安抚好一会儿,才使得老马慢慢停下。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停得猝不及防,马车上的人,连人带书箱一起滚了下来。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
书箱压在小腿上,阿烛清楚地听见了那一声咔嚓。
“听着都好疼哦。”阿烛唏嘘道。
奚澜立马捂住她的耳朵,不解风情,但是很实用。
“那就别听了,”
阿烛:“……”
一直紧紧跟在后头追杀的黑衣人看见九江奚氏的马车,似乎有片刻犹豫,但还是冲了上来,想要给倒在地上惨叫的那人补上一刀。
都到这个份上了,若还让他活着,他们还有什么颜面回去复命?
“救救命啊!”跑不掉,喊总是能喊的。
阿烛震惊了,拉着奚澜道:“这都命悬一线了,他还抱着他那个书箱呢。”
奚澜想捂住她眼睛,“你不怕?”
阿烛当然不怕,“怎么了,你害怕啊?”
奚澜在撒娇和面子之间,毫无疑问选择了后者,撇了撇嘴道:“有什么好怕的。”
阿烛往他身边靠了靠,“好好好,我害怕。”
奚澜:“别装了。”
装成这样,他一点儿保护心上人的成就感都没有。
何邵好歹也是部曲头领,怎么能让人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虽然阿烛他们没有发话,但也正是没有发话,这个人还真就不能叫他这样死了。
九江奚氏的部曲将人救了下来。
何邵本还想留几个活口审问,看着不像是冲他们来的,但也不能放松警惕。
阿烛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窦识怀里的箱子,小声道:“莫不是装了奇珍异宝?”
奚澜道:“我去抢过来?”
阿烛道:“这不好吧,主人还在呢。”
奚澜道:“瞧着也快死了。”
窦识忍无可忍,叫道:“我伤的是腿,不是耳朵!我能听见!你们两个!”
部曲挪开了书箱,放在地上,窦识疼得直吸冷气,气势直接少一大截。
何邵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看了眼朴实无华的车舆,和年老的马匹,不论从哪里来看,窦识都不像是出身士族。
奚澜身边的仆从将人扶起来,救人救到底,还给窦识瞧了瞧被压坏的小腿。
“骨折了。”
说着给窦识一根还未折断、烧掉的木柴,让他先当拐杖用。
窦识面露苦色,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今日如果不是碰巧遇上阿烛他们,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窦识拱手作揖,先向奚澜和阿烛道谢,“某是荆州人士,父母双亲早逝,家中本还有几亩田地,却不料被白衣教霸占,某便带着全部身家逃了出来……不曾想还是叫人惦记上了。”
奚澜淡淡问:“这便是你的全部身家?”
窦识低头看了眼脚边的书箱,叹了口气道:“某祖上也曾是士族高门,一朝没落,能卖的都卖了,以此艰难度日。只是这些传下来的书,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的。”
只是书啊。
奚澜兴致大大减少,他好歹也是出身九江奚氏,还瞧不上窦识那点家产。
阿烛好奇道:“追杀你的人,是为了你家传下来的这些书吗?”
窦识尴尬起来,他年过三十,膝下并无子嗣,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怕就是这些竹简了,可要说那些人是为了竹简来的,窦识自己都说不出口。
他拱了拱手,自嘲一笑道:“某不才,在南阳郡还有些名气,白衣教欲招揽为军师,某不愿意,却不料竟惹怒了他们……”
阿烛睁大眼睛,“然后呢?”
窦识破罐子破摔,道:“他们便将窦某人抓了去,以竹简要挟,为其出谋划策。”
“某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本以为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一劫,没想到遇上二位,救人如水火之中,某感激不尽。”
奚澜微微眯眼,忽然出声道:“你是窦世清?”
窦识脸上掠过一抹诧异,苦笑道:“正是在下。”
注意到阿烛疑问的目光,奚澜低声解释:“便是他出谋划策,白衣教才能顺利拿下荆州。”
想来,也正因为如此,窦识才会遭此追杀。
白衣教中有军师,倘若窦识不走,迟早会影响他的地位。
所以他假意给了窦识逃跑的机会,又在教主面前打小报告,说窦识逃跑,要投靠他人。白衣教教主一听,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又岂能让他活着?
于是,窦识很不幸地被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