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无星,明月残缺。
寂静之时,有朦胧清晖倾泻,与提灯中的的烛光一同驱赶黑暗。
阿烛少有失眠,不知是否近来忧思过度的缘故,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睡,索性穿好衣裳,借着月色出来走走。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从自己的院落,走到宋豫的院子,又在门口停下,转身返回。懒懒散散的,看不出什么目的,完全就是在用不需要动脑子的事情来打发时间。
青露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确保小娘子安危的同时,不去打扰她。
阿烛确实没什么事情做,或者说,她让自己处于一个脑袋放空的状态,什么都不去想,一个人原地打转也能玩的很高兴。
路上顺手扯了几片桂花树的叶子,边走边一点点掰着,掰扯成扔在地上都不明显的那种大小,一个来回来走完,两片叶子都没用掉。
正当阿烛走累了,厌烦了,准备回去睡觉时,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过来,声音清幽幽的。
——“阿烛。”
清凉的夜风,声音几乎在顷刻间被吹散,加之阿烛心不在焉,也没听清,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事情,她下意识撒腿就跑,连青露跟在身后都忘了。
“跑什么?”略显困顿的声音,透露出一丝迷茫,奚澜抓住阿烛的手臂,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她反手一拳砸在脸上。
吃痛声和短促的尖叫撞在一起。
“吧嗒”一声。
阿烛手中的提灯、树叶,一同掉在地上。
她一脸空白,震惊而呆滞地看着面前的人,“你……”
“你是人是鬼?”
捂着眼睛倒吸凉气的奚澜:“……”
顿时窒息。
以为奚二郎君想要给阿烛一个惊喜的青露:“……”
踌躇不敢上前。
四周鸦雀无声,寂静的令人心寒。
连日来的赶路让奚澜筋疲力尽、心神松懈,好不容易通过安插在盛京的探子偷摸进了城,到了宋家,奚澜准备去宋豫那凑合一宿,等明日再找阿烛,没想到就看见她半夜不睡跟个游魂似的在外头飘荡。
她飘就飘吧,怎么还打人呢!
打就打吧,那句“是人是鬼”又是什么意思?!
奚澜捂着那只酸痛流泪的眼睛,用另一只幸免于难的眼睛瞪她,本来气势很足,结果一开口,哽咽的声音就暴露了情绪。
“你什么意思?我还没死呢!”
“……”阿烛深深反省自己,愧疚低下头,为刚才的冒犯道歉,“你要原谅我,我真没想到你会大半夜出现在这里。”
求原谅还这么理直气壮?
奚澜哽了一下。
阿烛继续道:“我没有要咒你的意思,但我真以为刚才是你睡觉的时候灵魂出窍,跑到这里来了……”
声音越来越轻,阿烛就差把脑袋贴地上了
奚澜气笑了。
“还灵魂出窍……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多厉害啊。”阿烛嘟囔道。
她都能转世投胎,再活一次,灵魂出窍怎么不可能了。
“你说什么?”
“没没没。”阿烛赶忙捡起提灯,小心翼翼去扒拉奚澜捂着眼睛的手,“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以为大半夜撞鬼了。不是有意的。”
奚澜怨气十足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
阿烛忽然愣住,好半天才道:“如果五娘没有去投胎的话,会不会在家里看着我们?”
宋梧月死的消息,奚澜早就知道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想方设法争取到了这一趟来盛京的机会。就是为了过来看看阿烛。
他胡乱抹了几下眼角的泪,正要说些什么安慰人的话,恰好这个举动被阿烛看见。
她又愣了一下,讷讷道:“你怎么……还哭了啊。”
奚澜和宋梧月接触不多,即便是在宋家的那段日子,总共也没几回说上话。阿烛心中莫名感慨,真看不出来,奚澜心思如此敏感细腻,还会因为五娘而难过流泪。
奚澜:“……”
和被打疼了冒眼泪这么丢人的理由比起来,他觉得被误会也挺好的。
“宋五娘子应当已经去投胎转世了。”奚澜摸了摸阿烛冰凉的小脸,低声道:“若有来生,定然顺遂坦荡,平安无虞。”
他本就笨嘴拙舌,更不擅长安慰人,但寥寥几语,说得十分真诚。
奚澜是真的觉得,有来生这种东西。
就像他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做的梦是有关于他们上辈子的事情。
说起梦境,奚澜有些懊恼。和阿烛分开之后,他就鲜少做梦,否则,若是知道宋梧月上辈子的结局,他一定提前告知阿烛,不管怎么样,绑也要绑着宋梧月,不让她去清河郡。
阿烛释然地笑了笑,学着奚澜,摸了摸他的眼睛。
“还疼吗?”
男人流血流汗不流泪,奚澜在心里默念三遍,还是没忍住,“你每次都打我眼睛。”
不行,忍住。
不能哭。
阿烛震惊了,“什么每次?你可不要张口就来啊。”
奚澜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道:“本来就是。”
阿烛这下不干了:“诶你这人,真是,怎么还污蔑人的。你自己说,除了这次之外,我什么时候还打过你眼睛?”
奚澜理直气壮,闷声道:“梦里!”
阿烛:“……”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阿烛非常确定以及肯定。
青露听着他们争辩,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段日子以来,还是第一次见阿烛这样有精气神。
青露一直以为,阿烛和七娘的关系最好,没想到,她与五娘也是这样亲厚。
他们都不希望宋梧月出事,可是事情已经发生,青露不想阿烛永远沉浸在这悲伤之中。如果这样的话,她会一遍又一遍回忆那日的场景,而后一遍又一遍自责,为什么不时刻陪着宋梧月?为什么没有杀了宋槿容?为什么……
有那么多的为什么,那么多的如果,想要精神内耗、责备自己,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可是日子总还要继续的,不是吗?
五娘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她们这样。
阿烛随便找了块草地盘腿坐下,奚澜瞥了一眼,“小心有虫子爬你身上。”
说完也坐在她身边。
阿烛不怕虫子,“爬我身上我就抓起来扔你脖子里。”
奚澜:“……”
顿时毛骨悚然。
她真的好可怕!
阿烛又开始扯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或许是明月太皎洁,夜风凉爽,白日燥热的心情也被一一抚平,她语气平和,甚至脸上都露出了一点笑意,问:“你怎么忽然回来了?韩愚不要你了啊?”
“……”奚二郎君最好面子,禁不住激,张口就来:“他就算不要他自己都不会不要我!”
阿烛:“哦~”
抑扬顿挫,奚澜汗毛竖起,立马改口:“当然,我还是跟你最好了。”
耳朵开始发烫,他悄悄拉了拉阿烛的衣袖。
像是服软。
又像是撒娇?
阿烛忍俊不禁,干脆挨着他坐,抱着膝盖靠着他肩膀。
奚澜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
好半天,他欲盖弥彰问:“你冷吗?”
阿烛不明所以,“嗯?”
大夏天的,冷什么?
奚澜失落道:“没什么……”
说起正事,“冀州早有图谋荆州之心,冀州牧派人进京面圣,想要替朝廷分忧。”
“冀州要攻打荆州?”阿烛来了精神,坐直身体,笑道:“朝廷也不是傻子吧?冀州牧就不怕朝廷利用他的兵马粮草,攻下荆州之后,立马派人掌管荆州?”
“朝廷不是傻子,但冀州牧人老成精,也不会让自己吃亏。”
“怎么说?”
奚澜就三言两语给她分析了个大概。
阿烛沉吟道:“照这样看来,那确实好下手……阿姐在朝中应该也有亲信,或是我明日问问宋老……”
奚澜:“……你想做什么?”
阿烛握拳,义正言辞道:“白衣教目中无人、猖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是整个北朝的毒瘤!岂能让冀州独自承担这压力?”
奚澜:“说人话。”
阿烛:“可以让益州一起嘛。到时候让阿姐先一步掌控荆州,冀州牧累死累活半点好处没得到还吃了个哑巴亏,不得气死啊?”
奚澜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阿烛。
“你有没有觉得你像一种动物?”
“猫?狗?猪?”阿烛哈哈道:“我这么聪明,要是动物的话,怎么说也得是只老虎啊。”
奚澜:“老鼠还差不多。”
阿烛:“?”
奚澜吐槽道:“看见好的就把裴明时怀里扒拉,你是多宝鼠吗?”
阿烛嘻嘻道:“就当你是夸我了。”
奚澜在夜色中翻了个白眼。
“那你能在盛京待多久啊?”阿烛又问。
奚澜想了想,“荆州的事情怕是拖不了多久,你最好尽快联系裴明时,让盛京这边运作好,届时荆州打下,她直接接手,倒也方便许多。”
“冀州的事情什么时候可以解决?”阿烛问他,掰着手指头,“这都六月了,转眼就过去半年,一个月一个月,时间过得可快了,我们下次见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
“你现在就开始想我了?”奚澜道,眼眸在夜色中明亮如星辰,怎么都藏不住笑意。
阿烛:“……”
不想承认。
奚澜逼她:“是不是啊?是不是?”
阿烛恼羞成怒:“我不想你,还能想谁?韩愚吗?”
说完,两个人齐齐冒鸡皮疙瘩。
奚澜就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害羞又兴奋的心情荡然无存,顿时冷静不少。
他默默道:“你能不提他吗?我们俩真的是清白的。”
阿烛无中生有、一脸深沉道:“他看你的眼神可一点都不清白。”
奚澜愣了一下,回忆起来,摸了摸手臂上竖起的汗毛,可以肯定道:“他喜欢女人。”
阿烛没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边嘲笑奚澜,边拍他大腿。
阿烛可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这几下,把奚澜大腿都拍红了。
偏偏有些人爱面子胜过一切,硬着头皮,小口吸气,故作平静。
“不要动手动脚。”
——真的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
笑归笑,他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阿烛眼泪花都笑出来了:“你怎么这么可爱啊奚少池?”
奚澜:“……哦。”
默默红了脸。
奚澜想,她都夸他可爱了,拍两下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男人不能太娇气。
再说了,阿烛为什么只拍他,不拍别人?
还不是因为喜欢他。
奚澜真诚建议:“要不换一边拍?”
阿烛头顶缓缓冒出一个:“?”
是不是有病。
这种傻病会不会传染啊!
阿烛控制不住笑,只能用脑袋砸他肩膀,砸了好几下,“不行了,你别动,我脑子里的水要晃出来了。”
奚澜:“……”
你脑子是茶盏吗?
还晃出来。
阿烛平复了心情,抱着奚澜的手臂,小声说:“能看见你真好。”
奚澜顿了一下,内疚道:“对不起,没能帮上忙。”
阿烛笑,“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奚澜看着她,心里的难过却更多了。
和他是没有关系。
可是,和阿烛有关系啊。
自打地动之后分别,不过四个月光景,阿烛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哪怕在笑,眼神也不如从前那样明亮温暖。
宋梧月的死亡就像是一片厚厚的阴云,每每想起,便会在心上降下暴雨,把阿烛淋得全身湿透。
奚澜握住她的手,犹豫好久,轻声道:“我会极力促成冀州和益州的合作,让冀州牧以为裴明时徒有其表,走到今日全靠运气,令他放松警惕……到时候,你要不要去裴明时身边?”
“嗯?”
“冀州益州合作,你可以和杨怀安一起,代表益州出面……”
“嗯?”
“别嗯!我知道你听得懂!”奚澜恼羞成怒。
阿烛哈哈道:“然后你再说服韩愚,由你出面处理荆州的事情是吗?”
奚澜捏了捏她的手指头,“嗯。”
阿烛哇了一声:“那到时候我们不是能时常见面啦?”
奚澜矜持地点头。
阿烛抛出一个问题:“阿耶阿娘不同意怎么办?”
奚澜:“……”
阿烛深沉地给出答案:“那我就在地上打滚。”
奚澜:“……”
他真是太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