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梧月下葬后,宋家主辞去了他那不大不小、无足轻重的官职。
就在不少小人明里暗里幸灾乐祸之时,朝廷收到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
——荆州失陷了。
宋家连日来的低迷仿佛瘟疫一般,迅速席卷整个盛京。有些人再顾不得看宋家笑话,当火烧到自己家,便知道祸临己身的滋味。一个个上蹿下跳,恨不得朝廷立即下令攻打荆州。
早先说过,白衣教最开始便是在荆州南阳郡起家,从不足百人,到逐渐壮大万人之多,也不过几年。随着教众人数越来越多,白衣教如日中天,已经不仅仅只是满足于“救世者”的身份。先前,他们与清河郡官员勾结,企图在江州咬下一口肉来,好扩大自己的版图,谁知道奚常不发威则已,一发威便叫他们落荒而逃,损失惨重。
虽说损失的都是普通教众,也就是最容易洗脑的百姓,但多多少少也能算得上劳动力,加上被精兵围剿,传出去实在难听!教中开始冒出一些不安分的声音,质疑教主和那“佛子转世”的身份。
白衣教丢了夫人又折兵,可谓是吃了大亏,短时间内不敢再惦记江州,至于青州、益州、冀州等地,本就治理森严,发生此事后更是谨慎小心,让人找不到一点空子。
白衣教心有不甘,逃回荆州后便好好反省了一番,觉得还是得有自己的地盘,名正言顺的那种,而不是只能龟缩在小地方。于是,白衣教说服了南阳郡郡守,在他们的扶持下,将本就混乱中的荆州一举拿下。
正如当初,荆州牧帮助韩愚他爹杀害前冀州牧一样。没想到几年之后,兜兜转转,荆州也来了一次相似的易主。
但荆州易主的表面可没有冀州当时那么乐观。
要知道,当时常山郡郡守是打着替朝廷清剿反贼的名头,杀了公然造反的冀州牧,别管他是不是也想造反,可不管怎么说都算是有功之臣,要不然朝廷当时也不会封他一个常山王作安抚。
但荆州可就不一样了。荆州牧意外死在地动中,朝廷的诏书又迟迟未下,本就一团乱,还有冀州从中作梗、浑水摸鱼,使得荆州牧的儿子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就在这个时候,白衣教联合南阳郡郡守来了个釜底抽薪,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白衣教从发展至今,都是打着“普度众生、救济万民”的名头吸纳教众,恶心程度就连一直暗中窥伺皇位的汝南王都远比不上。别管他是佛教还是道教,影响到了朝廷的便是邪·教,以前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现在公然占领荆州,还口出狂言,散布谣言说白衣教教主才是天命之人,只有信奉白衣教,才能……
“妖言惑众!”
宋枝枝面露厌恶,她既不信佛、也不信道,但她知道许多穷苦的百姓需要信仰,在情理之中尚能理解。可白衣教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一些地痞流氓的货色,却敢冒犯圣人,自诩真神!
若是劫富济贫也就罢了,可恶的是,他们所哄骗的,都是曾与他们一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别看这些百姓什么都没有,可在当下,别说青壮年,就是女人、老人都可以充作劳动力。
且,是极其廉价的劳动力。
白衣教照搬了佛教的那一套,又改良一二,给人洗脑,如今受的苦,都是下辈子的福。做得越多,下辈子越富。信仰真神,才能得以永生!
什么?你说那死了怎么办?
白衣教蛊惑人心,死即是生,生即是死,死了之后才能获得永生,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与家人共享团圆啊!
士族或许嗤之以鼻,可构成这个世界的,绝不是掌握无尽权势与财帛的士族高门。哪怕他们看不起下贱庶民,也不得不承认,没了那些下贱人,谁来做苦力?谁来种粮洗衣做饭……等只有“下贱人”才能做的事情?
当越来越多的百姓对白衣教死心塌地,士族高门的这些上等人,才开始慌张起来。
许多朝廷官员急得跳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有亲眷在荆州啊!
白衣教也不是只会嘴上放屁的,俗话说得好,上头吃肉下头喝汤,再下头人总能舔着碗,要是只让驴干活却不给吃草,迟早闹出大事。
至于这肉汤哪里来,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首当受害的便是荆州的富户。
·
到了六月里,天气逐渐开始燥闷。
小炉子上的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却无人在意。五郎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点,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贪吃了。尤其是五娘死后,宋家人都削瘦许多,对口腹之欲越发不在乎。
宋豫院子里的那几块地荒废了好久,他身子骨愈来愈差,如今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躺在竹椅上,偶尔宋枝枝过来,唤好几声,才能得到一声回应。
“近来天气闷热,喝些水润润嗓子。”
坐在对面的宋回给两个妹妹都倒了一盏茶,他们鲜少再提及五娘,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她的死亡。
宋枝枝低低地道谢,阿烛捧着茶盏,用小匙往里头加了一勺槐花·蜜,搅拌均匀,才抿了一口。
还是有些苦。
她眨了眨眼,想起宋梧月在时,虽然那张嘴老是说出让人不爱听的话,可也是她,记着阿烛喜欢饮酪,时不时给她煮香浓的酪浆。
哎。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啊。
不在了,是要留下许许多多的痕迹。
让人怎么都忘不掉。
阿烛放下茶盏,揉了揉僵硬的小脸,这才露出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
宋回温声道:“阿烛,你在外头待的时间也够久了,该回去了。”
宋枝枝抬起头。
阿烛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瞬。
如今外头局势混乱,就如同清河郡发生的意外,让人始料未及、胆战心惊。百里夫人自然日夜忧心,既然宋梧月已经下葬,那阿烛也是时候回豫章郡了,以免在外头多生事端。
但阿烛放心不下宋夫人。
她是阿烛来到这个陌生时代,第一个给予她善意的人。
宋梧月的死,就如同当时宋穗娘的死一样,给了宋家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当时的宋家,倒下了宋豫夫妇,全靠宋家主和宋夫人一力支撑,才勉强熬过来。
如今,相似的命运再次降临,倒下的人成了宋家主夫妇。宋家小辈中,只有宋回和宋枝枝在盛京,阿烛如何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宋夫人和她说过,宋家也是她的家。
不论何时何地,发生了什么,只要阿烛想回家,宋家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
“我回去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吃了睡、睡了吃,养的肥头大耳。”阿烛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自己都嫌弃自己,“还是在宋家好,我都好久没有种地了。”
宋豫这会儿耳朵倒是灵关了,躺在廊下的竹椅上,慢悠悠来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种过地了?不都是奚二郎干的活吗?”
阿烛被揭穿,也不慌,反倒厚着脸皮嬉笑道:“他种就是我种。”
宋豫回想了一番,问:“奚二郎如今在何处?还在冀州?”
阿烛点了点头,忽然脑海中灵光乍现,浮现一个猜测。
荆州的事情,不会也有他的手笔吧?
宋豫掐了掐手指,被突然从身后冒出来的五郎一把捏住,生气道:“老先生!”
阿烛几人齐齐望过来。
宋豫叹了口气道:“我算算什么时候下雨,这天气,让人心口闷的慌。”
宋回嘴角一抽,让人去冰窖里拿了满满一缸的冰块,阿烛则抢了五郎手中的竹扇,对着冰块朝宋豫扇风。
银丝狂舞,糊了老头一脸。
他那世外高人的姿态维持不住,黑了脸,起身负手进屋。
五郎进去盯着他,省的他一天天吃饱了没事儿做,就开始掐他那几根手指头。
宋回还有其他事情,喝了盏茶,就走了。
树荫下,只剩阿烛和宋枝枝。
宋枝枝握着茶盏,从滚烫到温热,一直迟迟未说话,直到阿烛起身,道:“我去看看宋姨母。”
宋枝枝下意识拉住她,如梦惊醒般,轻声道:“阿娘这会儿许是刚服了药,有阿耶陪着。你别去了。”
阿烛这才想起来,又重新坐下,她受不了这样的沉寂,开始没话找话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你匆忙出来,书院不要紧吧?”
“不要紧,书院有管事的娘子,我不在,影响不了她们什么。”
“花花还好吗?”
“它又胖了,圆润的跟个球似的。”
“那……阿云呢?”
这两个字一出来,宋枝枝脸上的表情倏忽消失。
她们都知道,阿云自小可怜,可……
宋枝枝只要一想起,她的阿姊是怎么千疮百孔,血流如注,慢慢失去声息的,她就无法原谅宋槿容母女。
即便是宋枝枝,也很难用平常心对待阿云。
更不要说亲眼目睹,宋梧月抱着阿云,被人刺穿胸膛的阿烛。
她们所有人都在愧疚、悔恨,恨不得时间倒流,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宋夫人会强硬地把女儿留在身边,宋枝枝会阻止宋梧月前往清河,阿烛会寸步不离地保护宋梧月。
这一切,本可以避免的。
阿烛舒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果然啊,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所以我最不喜欢安慰别人了,没有经历过别人的苦难,再怎么真心实意的安慰,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宋枝枝轻轻点头。
哪怕共情能力再强的人,也抵不过刀子扎在自己身上的那种疼痛。
宋枝枝轻声道:“我让青雨把她带去了书院,阿娘不愿意看见她,我亦然。”
可不愿意看见是一回事,不能不管,又是另外一回事。
别说那是宋梧月用性命救下来的人,就算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宋枝枝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她只是难以释怀。
“阿烛……”宋枝枝低声道,“我从未有那么一刻,如现在这般,希望她冷血自私。”
曾经的宋梧月,对妹妹所做的事情嗤之以鼻,恨不得她和那些连庶民都算不上的无家可归的女人们划清界限,以免宋家名誉受损。
宋梧月不是坏人,可也算不得什么大善人。她是心软,可一旦触及到家族亲人的利益,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哪怕宋枝枝亲力亲为、耗费无数心血精力,一手创办青山书院,在亲眼目睹那些孩童用功读书,宋梧月还是会忍不住抱怨两句。
“做这么多,我看你有什么好处。把自己折腾的脸上都没二两肉了……”
在宋梧月的心里,救人是可以的,哪怕她并不知道宋家的大半钱财花在了赈济灾民的头上,可她深受母亲的教导,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愿意施以援手。
但宋梧月不希望,妹妹用身体做代价去做善事。
这并非自私,
宋枝枝却无比希望,她能够自私。
如果自私一些,不去管阿云,宋梧月是不是就不会死?如果自私一些,宋梧月对宋槿容的哭泣置若罔闻,那么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如果、如果。
世上哪儿来这么多如果。
宋枝枝扯了扯嘴角,道:“我这回·回来,准备把阿耶阿娘,还有翁翁他们都带去书院。”
人往往之后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宋枝枝的家人不多,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已经没有了阿姊,不能再眼睁睁看着父母老去而无能为力。
如果阿耶阿娘不肯离开盛京,宋枝枝也想好了,她还年轻,书院那边可以先放一放。大不了她每年去个几次,先把那群孩子养大,其他的之后再做打算。
宋枝枝必须承认,她没有宋梧月那样孝顺。宋梧月只要在家,便会每日陪着母亲用食,每到冬日,她会偷偷给阿耶兄长做护膝。
她比所有人都爱这个家。
“如果宋姨母他们肯愿意,那是再好不过了。”阿烛道,就是怕宋豫遭不住舟车劳顿。
阿烛试图回忆上辈子的马车。马车颠簸,若是能稍微改良一二……她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上辈子好像没有做过马车。
“……”
哎。
如果奚澜在就好了。
他好像什么都会做。
阿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