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白衣教与当地官员、土匪勾结,偷入清河郡的事情被人暴露出来,朝廷争得不可开交,将责任全部归咎于奚常头上。
他身为江州牧,却只顾沉迷美色,有此疏漏,害清河失陷,士族高门受辱,简直该死。
新帝,也就是顺帝,在朝堂中虽没有话语权,可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朝臣还是会装模作样询问他的意见,他们早就看不顺眼奚常,借此机会大做文章,请顺帝下令,夺奚常江州牧之职,再派他人去接管江州牧。
顺帝倒是十分配合,只可惜派去传旨的官员“不小心”死在了路上,听说被土匪杀了,还是死无全尸的那种。
这下好了,朝廷纷纷指责奚常大逆不道,竟然敢做出这种事情!但骂归骂,却没有官员再敢自请去江州传旨。荣华富贵虽好,可也要有命享受才是。
于是乎,便有臣子上奏,罢免清河郡所有官员,再治江州牧一个疏于管理的罪名,令他将功补过,抓捕白衣教等人、剿除土匪。这事儿就这么过去算了。
没过多久,江州的陈情书来了。奚常先是问候顺帝金安,再诚恳地认罪,言说自己已经派兵前往清河,争取亡羊补牢,最后“惶恐不安”地表达了一番自己对传旨官员的意外之死的哀痛之情,愿意配合朝廷调查以证清白……
严讼代笔洋洋洒洒写的长篇大论,任谁都挑不出半点错来。
既给了顺帝面子,又全了朝廷心意,当然,若还有什么不高兴的,那不妨当面来说。奚常愿意给他们体面,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了。
奚常现在焦头烂额,吃了夫人好些天的冷脸,还要收拾清河这个烂摊子,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奚常冷笑一声。
那他可太高兴了。
有了朝廷的文书,奚常便直接把清河所有官员革职,尤其崔家主这个郡丞,更是被谢家主公报私仇,在朝堂中踩了好几脚,从家宅不宁到办事不力,一连上了好几条罪名,总之,崔家主是别想好过了。
除此之外,盛京中还闹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出过皇后的宋家,忽然与远在清河的姻亲庾家一刀两断,态度之坚决,语气之痛恨,可谓是将两家的颜面都撕得一干二净,丝毫不顾及长女往后在庾家的日子。旁人不明所以,还想上门打听,谁料宋家闭门谢客,有关系亲近的人家,如戚夫人、罗夫人想问问发生什么,可能帮上忙,都被一一婉拒。
直到五月底,几驾马车驶入城中,旁人这才知道,一直久久未能露面的宋家主夫妇,竟是去了清河。不为别的,只是亲自去接自己的女儿回家。
“三娘是在庾家受什么委屈了不成?怎么还要宋夫人他们亲自去接?”已经嫁人的戚真儿恰好回娘家,她现在与罗玉敏倒是越来越亲近了,没办法,阿烛、五娘、七娘一个个都走了,剩下的手帕交也都嫁了外头去。
戚真儿问:“七娘她们回来了吗?不若找个时候去看看?”
正巧打探消息的婢子回来了她,慌里慌张,满眼惊惧之色,道:“娘子……不是三娘,是……五娘。”
罗玉敏撇了撇嘴,她和宋梧月性子不合,没两句就要吵起来,她才不想去看宋梧月呢。
除非她自己过来还差不多。
戚真儿面露奇怪,“五娘怎么了?你怕什么?”
她想起什么似的,对罗玉敏道:“五娘和你一样,到现在亲事也没个着落。哎,都说好事多磨,你们自己又是个什么想法呢?对了,五娘这回怎么还要宋夫人他们亲自去接?”
罗玉敏准备打一条络子,正绘花样,头也不抬道:“总不能是在外头与人私定终身,被抓回来的吧?”
戚真儿“呸”了一声,道:“五娘才不是那样的人。她心高气傲的,能瞧得上谁?谁配她不顾家族颜面,私定终身?”
“娘子!”婢子呼吸急促,面露哀色道:“五娘……死了!”
吧嗒。
线球滚在地上。
罗玉敏豁然起身,“你说什么?你怎么敢胡言乱语!”
宋梧月怎么会死呢?
戚真儿满脸茫然,不知所措,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放下东西就要跑出去。好端端的,五娘怎么会出事?
这定然是以讹传讹。
她要去宋家瞧个分明。
将要出门的时候,戚夫人赶来将她急急喝止,“都已经成亲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
她将戚真儿和罗玉敏拉了回来,咬着牙道:“我知道你们要去做什么,不许!”
“阿娘!五娘她怎么会……”
戚夫人闭了闭眼,道:“五娘出事了,在清河的时候,被土匪所伤,没能救回来。一路上靠着冰块,尸身才未能腐坏……你们不要去了,宋家人正伤心,这个关头,你们去就是添乱。”
她们含泪点头,只好作罢。
宋梧月的死瞒不住,宋家也没想着遮遮掩掩。
许多人亲眼看着宋家主从放了冰块的马车里把女儿抱出来,宋夫人如行尸走肉,全靠宋枝枝和阿烛搀扶着才没能倒下。
宋回这个沉迷炼丹的嫡长子终于露面,从双鬓斑白的父亲手中接过妹妹,他温声道:“五娘,回家了。”
只一句话,便让宋夫人泣不成声。
灵堂已经布置好,宋豫一身白袍,站在棺木前。
除了远在益州的裴明时和外放偏远之地的宋罔未能回来,宋家人都齐全了。
宋夫人泣不成声,捶着宋家主,哭得肝肠寸断:“我都叫她离宋槿容远一些、远一些,她不听!她这是要我的命啊!”
宋夫人终于尝到了当年公婆的悲痛。
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看着一向孝顺体贴的次女被放入棺木,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尖刀绞碎,化成一块块血肉,血雾上涌,竟直直喷出血来。
宋夫人得知消息,赶往清河,看见次女,一直到回来,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心中悲痛欲绝,却不敢表露半分,直到如今,宋梧月被放入棺木,她终于克制不住,大悲大恸下,呕血不止,几乎顷刻白头。
“五娘……我的五娘啊!”
她那自幼孝顺懂事的女儿。
不像宋槿容是长女,她没有享受过父母的偏爱,也不像宋枝枝是幺女,让人时刻担忧挂心。
宋夫人从来没有这一刻这样恨自己。
她怎么会生出宋槿容这样的畜生啊!
“阿娘!”
宋夫人昏死过去,宋家主抱着她去房里歇息,曾经挺拔的背脊,也渐渐佝偻弯曲。
宋枝枝跪在灵堂前,喃喃道:“我不该,让她去清河的。”
“七娘,事情既已发生,便不要再过多追责。”宋回温声道,他现在大抵是宋家情绪最稳重的人,如果阿烛没有看见他抱宋梧月时忽然落泪的话,或许也会这样想。
宋回道:“这不是你的错。”
顿了顿,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翁翁,轻声问道:“宋槿容呢?还活着吗?”
琅琊离清河虽有一段距离,可到底比宋夫人他们早到好几日。
宋枝枝到的时候,庾家人一个都没有出来,她走到房里,看见阿烛抱着宋梧月坐在榻上。她已经给宋梧月处理好伤口,又擦洗过、换了干净的衣裳。
除了面色死白之外,容颜一如往昔。
阿烛絮絮叨叨,说得口干舌燥。
按照以往,宋梧月一定要骂她聒噪。
可是她就安安静静地躺着,她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对着妹妹们指手画脚,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宋枝枝站在门外,看了好久好久。
她想,再也不会有人说她了。
也不会有人,既嫌弃,又心软地帮她照顾狸猫,
宋枝枝走进去,摸了摸宋梧月冰凉的脸颊,给阿烛擦了眼泪,最后问她借了一把匕首。
奚常动作很快,白衣教虽然跑了,但被抓捕回来百来人,至于烧杀抢掠的土匪,一个不留,死无全尸。
部曲将庾家团团围住,庾家人又惊又怒,却不敢放一个屁。宋梧月虽然死了,可他们也是受害者!庾家几乎所有钱财都被土匪抢走,尽管土匪死了,可那些钱也回不来了。
更重要的是,宋梧月又不是他们害死的!就算要追责,那也是因为宋槿容将人偷偷关押起来的缘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秦烛也是个疯的,竟然就这样每日与尸体为伴,俗话说得好,死者为大,宋梧月都死了,就不能让她好生安葬吗?不葬也行,就不能去外头住吗?非要死乞白赖地留在庾家做什么?
庾家人被关在一个院子里,吃喝拉撒也都在一起,阿烛没有要宋槿容的命,只是把她和庾家人关在一起。
等宋枝枝到了,她走进臭气熏天的院子,让人把宋槿容抓了出来。
宋槿容大声尖叫,不断挣扎,丝毫没有曾经引以为傲的贵女之姿。
她当着所有庾家人的面,抓住宋槿容的手,问她:“是哪一只手害得人?”
宋槿容不说,她骂宋枝枝目无尊长,骂她欺辱长姐。
既然不说,宋枝枝就只好自己动手了。
就如同当初,宋槿容令人压住青雪,砍去她的手掌,宋枝枝也学了其中精髓,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毫不眨眼的齐齐砍断她的手掌。
自手腕处切开,斩断,血流如注,断面分明。
宋槿容疯叫着,硬生生痛晕过去。
如果不及时止血,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宋枝枝把那两只手放在宋槿容的怀里,她的东西,没人稀罕。
庾家人都吓傻了。
有胆小的甚至晕了过去。
宋枝枝对庾老夫人道:“她是庾家的儿媳,按理来说,我不该越俎代庖,只是,她害了我阿姊,总要付出些代价来偿还。”
至于为什么没有杀宋槿容。
宋槿容的命是宋夫人给的,宋枝枝知道阿耶最疼爱的便是长女,阿耶阿娘未到之前,她不会再去动宋槿容。
庾家人本想让宋槿容自生自灭,可一听亲家要来,暂时拿捏不准他们的态度,便只好给宋槿容请了个大夫,处理了伤口,保住了她的性命。
宋家主和宋夫人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庾家,第一件事竟然不是看望长女,而是将宋梧月的尸体放到马车中,马车做了处理,边上盛满冰块,可以避免尸体出现腐烂发臭的情况。
宋夫人几乎哭晕在阿烛的怀里,宋梧月生前的女婢被救了出来,牵着阿云,还未说一句话,就被宋夫人吼道:“滚!”
她恨透了自己,恨透宋槿容,无法不迁怒阿云。
如果不是她们母女,她的五娘根本不会死!
阿云被吓哭了,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想要跟着宋梧月的尸体走,被宋枝枝让人拦住了。
这个世上,或许再也不会有人像宋梧月一样,对她那么好了。
好到,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宋夫人已经筋疲力尽,她听着女儿生前经受的遭遇,恨不得生剐了宋槿容。
宋枝枝也没瞒着她,低声道:“我砍了她的手。”
那双给宋梧月下药的手,那双拽着阿云当肉垫的手。
宋家主见了宋槿容,她躺在床榻上,双颊削瘦苍白,手腕处被缠了厚厚的白布。
“阿耶、阿耶!”
宋槿容哭着喊他。
庾老夫人等人面上无关,客客气气地笑,想要解释,说了一箩筐的话,一面撇清庾家,一面夸宋槿容宋梧月她们都是好孩子,但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宋家主可以阿烛带走,庾家往后会好生照料宋槿容。
谁知道,宋家主定定地看了宋槿容好一会儿,竟然抬手给了她两巴掌。
扇得她耳膜震荡,头晕眼花。
宋家主没有再理会这个女儿,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名义上的女婿,只对庾老夫人说了一句话:“她既是庾家妇,便劳烦亲家好生管教照料。”
往后是生是死,都与宋家无关。
宋家主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女儿。
宋枝枝将在庾家发生的事情一一说出,望向翁翁,问道:“翁翁,我救了这么多女子,为什么,上天不善待我的阿姊?”
这句话,宋豫也曾自问。
他从未做过一桩恶事啊,为什么老天要夺走他的孩子?
宋豫闭了闭眼,悲恸道:“老天无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