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在惊呼声中猛然回头,看见了这辈子最难以接受的画面。
宋梧月压根站都站不住了,全靠青露等人扶着,但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爆发,挣开青露他们,向阿云扑了过去。
刀剑从后背刺入,穿透衣裳、皮肉、筋脉、骨头。
沉闷的声音,在这喧闹打斗中如尘埃一般渺小。
宋梧月抱着阿云,将孩子紧紧地护在怀里,她似乎已经无法感受身上的疼痛,从毫不犹豫地扑过来时,她的脑海就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保护这个孩子。
就像是,保护曾被她打压的遍体鳞伤的妹妹。
·
“阿烛,其实我渐渐的也能理解七娘了。她有她的抱负,想要给天下的女子一个识字念书的机会,她很好。是我太过狭隘。”
“阿烛,我一直对所谓的男尊女卑嗤之以鼻,我想,阿娘虽在内宅,可一点儿也不比阿耶差劲,甚至可以说,没有阿娘,阿耶根本就是寸步难行。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直到我看见唐娘子是如何与自己的姊妹相处,我才发现,我好像早在很久之前,就被三娘的一言一行给影响了。”
“我口口声声男女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潜意识里却觉得女子总归是要成家生子的。我指责七娘,说她不该抛头露面,与庶民厮混,我否认她的努力和付出,说好听一些,是不舍得她吃苦,可说白了,不就是觉得女子不能做这些事情吗?”
夜半难眠,她们在夏夜蝉鸣声中盘腿坐在廊下,难得敞开心扉剖析自己的不足之处。
宋梧月低声道:“……我明明也不喜欢三娘,却不敢反抗,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受其影响而未有所察,还试图禁锢七娘的思想,她做什么我都不满意。”
阿烛看着天上残缺的月亮,轻声道:“这些话,其实你更应该和七娘说。”
“我不敢。”宋梧月语气更加低落,“你说的对,我那样强势的打压、逼迫,根本不是爱。”
“我一直……一直都在伤害她。”
阿烛搂住她肩膀,“哎呀,你别哭,等会儿把七娘吵醒了……”
话没说完,宋梧月迅速把泪水憋了回去,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被雾气打湿的睫毛。
宋梧月一脸冷酷道:“你小点声,把她吵醒我就揍你。”
阿烛:“……”
她哼了一声,道:“你和奚少池才是一个娘生的吧,这么爱面子。”
“你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没什么。”
宋梧月抱着膝盖,道:“我受三娘的影响而不自知,害的她郁郁寡欢。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可我开不了那个口。”
“我没有那个脸到她面前去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
“我能明白。”阿烛搂着她,道:“你对七娘的爱毋庸置疑,可是,造成的伤害也是实打实的。其实吧,要我说,你道不道歉,对七娘来说已经没有很大的意义了。诶,你瞪我做什么?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自己也能察觉出来呀,否则也不会这么沮丧了对不对?”
宋梧月不吭声。
阿烛又道:“你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个坎,哪怕七娘原谅你,你也很难再释怀。”
宋梧月低声道:“我对不起她,我不希望她原谅我。”
“那你难道要一直耿耿于怀吗?”阿烛劝她,“左右都已经错过时机了,那再晚一些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欠她一个道歉。”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慢慢想吧,日子还长着呢。”
阿烛拍拍她的手,“好了好了,去睡吧。老大不小了,你这身子骨可不如我,小心熬久了明日起不来。”
宋梧月瞪她一眼,但也跟着起身。
宋梧月和宋枝枝之间一直有一层看不见摸不出的隔阂,她想要和宋枝枝道歉,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好几次宋枝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语气淡淡地扯开了话题。
宋梧月只好等下一次机会。
可是——
她好像没有下一次了。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宋梧月的身上就被捅出好几个血洞。
这一刻,耳朵仿佛失去了正常的听觉,所有喧嚣如潮水般退去。
她茫然地看着溅了一脸血的阿云,这个孩子实在是命不好,才这么小,就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她答应带她离开庾家,却又食言,还叫她看见了这么可怕的一幕。
阿云小脸呆滞,好半天,才张着嘴,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她捂住宋梧月的胸口,好多血、好多血……
就像是泄闸的洪水,怎么也堵不住。
阿云哭道:“啊、啊!”
宋梧月的听觉又回来了,她嫌吵闹,要不是看阿云年纪小,真想说教一二。
哎。
别哭了。
“五娘!”阿烛挥剑砍下一颗颗头颅,比刽子手还要无情,她跪在宋梧月身边,尖声道:“大医,青露,去找大医来!”
宋梧月想要把阿云交到她手上,但身体里却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她喃喃道:“阿烛……”
阿云难听的叫声,和阿烛崩溃的怒吼,交织在耳边。
宋梧月也想学阿烛以前捂耳朵的动作了。
她听见阿烛吼道:“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她感受到眼泪落在脖颈,冰凉冰凉的。
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让这么多部曲保护她们。
阿烛抱起宋梧月,她轻飘飘的,就和竹纸一样,风一吹就没了。阿烛连承影都不要了,把阿云扔给一个部曲,便冲到屋内,揭开宋梧月的衣裳,要给她上药。
“阿烛……”宋梧月道,这会儿终于感觉到疼了。
疼得她头皮发麻,脑子都要裂开。
阿烛道:“不要说话,没事的,大医很快就到了……五娘,你看着我,不要睡。”
她强装镇定的语气有了一丝不稳,甚至能听出颤音。
“五娘,你还没有和七娘道歉。你不能死。”
宋梧月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啊。
她靠在她怀里,因为失血过多,身体不住发冷,呼吸也渐渐微弱,神情恍惚道:“阿烛,我保护了阿云……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不、不!”阿烛把所有的创伤药都洒了上去,可还是止不住血,她开始心慌,声音发颤道:“她不会高兴的。”
宋梧月大脑缺氧,反应迟钝,已经不能进行一个正常的思考。
她喃喃道:“她不是一直在做这些事情吗,我也在慢慢向她看齐……这样的话,她是不是会原谅我一点?”
“那你要让她知道啊!你得和她道歉!没有你这样儿的,你连一句对不起你都不肯和她好好说……五娘,你不要睡!”
大医呢?为什么还没有来!
她明明已经让人保护宋梧月,为什么还会出事?
阿烛想不明白,她没有亲眼看见宋槿容拖着阿云的脚踝,让她做肉垫的场景,也就不知道,部曲并非没有好好保护宋梧月,而是,放任了宋槿容的自寻死路。
可谁也没想到,这个所谓的高门贵女,会如此疯狂,连自己女儿的性命都不在意,那么小的孩子,她也下得去手。
阿烛满脸泪水,她无比后悔没有和颜娘子好好学习医术,“五娘,你不要睡,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阿云怎么办?我恨死了她阿娘,我会讨厌她的。七娘,枝枝还在书院等你,是她催着我来接你的,她其实……很想你。还有宋姨母,我该怎么和他们交代啊!”
她痛哭失声。
宋梧月想摸一摸她的手臂,哭什么啊。
可她摸到了一手的血。
宋梧月愣住了。
阿烛受伤了。
因为那片刻的失神,她被人划破了手臂。
宋梧月着急起来,她以为她自己声音很大,实际上不仔细听都听不清。
“你的手……怎么了?”
阿烛哭着骂她:“都赖你,都是你身上的血!”
宋梧月想瞪她,没有力气,只好作罢,她靠在阿烛的怀里,声音越来越低。
“阿烛……”
她想说什么呢?宋梧月愣住了,又绞尽脑汁地开始想。
啊,想起来了。
宋梧月道:“我对不起枝枝,也对不起阿娘……你帮我,好好照顾她们吧,也要照顾好自己……我总觉得,你们还都是小孩子……阿云,你不要讨厌她,她很可怜的。”
她说的断断续续,十分吃力。
阿烛道:“大医很快就来了,你再等一等,别……搞得好像交代遗言一样。算我求你了,五娘,别这样对我……”
宋梧月已经听不清阿烛在说什么了。
没有焦距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脑海掠过许多的人和画面,她最终,还是对自己犯下的错事耿耿于怀。
“阿烛……”宋梧月低声喃喃道,“我还没有和七娘道歉。”
她知道来不及了。
可是,她有一点一点的改变。
枝枝,你看见了吗?
青山书院。
宋枝枝心口骤然一疼,不得不停下收拾功课的动作。
她捂着心房,背脊弯曲,呼吸变得急促。
怎么回事?
难道,是这段时日太累了吗……
好不容易那一阵抽搐的疼痛过去,宋枝枝舒了口气,正巧一个女子进来问:“山长,给五娘子的住处已经收拾干净了,可还需要再准备些什么吗?”
宋枝枝想了想,道:“这几日摘些月季放她房里,及时更换……她喜欢月季。”
女子笑着点头,由衷羡慕道:“您和五娘子的感情真好。”
感情好……吗?
宋枝枝没有说话。
她或许是真的没有出息吧,她已经记不清宋梧月是怎么对待她的了。她只记得,她将她搂在怀里,一声又一声的安慰。
她是她的阿姊啊。
宋枝枝从来没有怀疑过宋梧月对她的爱。
她只是不喜欢那种方式。
她心里清楚,宋梧月和宋槿容是不一样的。
·
阿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何为生离死别。
她抱着宋梧月,感觉到她身体一点一点变凉,呼吸微弱、脉搏迟缓。
她不停地和她说话,让她不要睡觉。
宋梧月起先答应的好好的,后面又忍不住闭上眼。
“五娘!不要睡!”
“嗯……”
“五娘,你怎么睡得着呀?你对得起还在书院等你的七娘吗?对得起千里迢迢跑来的我吗?对得起……见你辛苦生下的母亲吗?”
宋梧月听见了阿烛的谴责,她确实有些愧疚。
但是,她都要死了啊。
一个快死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心力去思考计较那么多呢?
宋梧月思考好久,迟缓道:“……阿烛,我没有机会孝顺阿娘了,也没有机会和枝枝说一声对不起,你帮我——”
孝顺父母,是子女应尽的义务。
那么,你帮我和枝枝说一声对不起吧。
宋梧月轻声喃喃:“我好后悔啊……”
我为什么当初就没有鼓起勇气呢。
我那……无法宣泄出口的愧意。
将与我一起,深埋地底。
宋梧月精神恍惚,握着阿烛的手,低声道:“让我睡一会儿吧……阿娘,我好想睡觉,对不起……下辈子,我还想做阿娘的女儿……”
阿娘,是世上最好的阿娘。
枝枝,是世上最好的枝枝。
还有一直保护着家里的阿耶,牺牲自己的兄长……
宋梧月永远为自己是宋家的女儿而感到骄傲。
她怀揣着无尽的思念与愧疚,慢慢闭上眼。
阿烛抱着她,好半天才答应道:“那你……只能睡一会儿啊。”
她小声抱怨,“我腿都酸了,五娘。”
你都不管我。
阿烛握住宋梧月的手,还算干净,“睡着了也要干活,给我擦眼泪……五娘,我手疼。”
青露带着大医赶来,给宋梧月诊脉。
大医叹了口气,道:“这位小娘子……已经没气了。”
阿烛“嗯”了一声,让人送他出去。
外头的土匪被处理的七七八八,剩下的也都跑了。
阿云挣脱了部曲的手,啊啊叫着,冲进来。
她人小腿短,进来时还摔了个跟头。鼻青脸肿的。
阿云扑到宋梧月面前,“啊啊啊。”
她一边叫,一边哭,还是抓着宋梧月的衣角,不敢碰她。
姨母,姨母。
“啊……”
日头高照。
可是阿云的太阳,已经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