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槿容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破裂,整个人被抵在门上,掐着脖子,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看见阿烛,从未有现在这一刻如此欢喜,险些痛哭出声。
“救我、救救我!”
长剑飞来,幸而土匪躲得及时,他提着宋槿容,下一刻何邵便来至身前,剑锋险险擦过宋槿容的脸,她吓得尖叫一声。
阿烛提心吊胆,生怕宋槿容出什么事,就算宋夫人已经对这个女儿失望透顶,可到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又如何受得了这样大的打击?
一墙之隔,宋梧月伏在地上的身体恰好被门挡住。
她咬着牙,一嘴的血,两条手臂已经不剩一块好肉。
宋梧月神情恍惚,痛苦而忍耐的哭声从嘴里泄出,她受不了了,她真的坚持不住了,不若就这样死掉吧。
“姨母?”一道颤抖的、细微的哭声在外头响起。
阿云茫然地看着被土匪挟持的宋槿容,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尖,她四下寻找,想要去自己的院子,但阿烛他们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小孩离开?
阿云极小声地哭起来,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还生涩无比。
可宋梧月偏偏听见了。
……姨母?
她抓着手中的碎片,潮红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珠,千万只蚂蚁在身体里爬,仿佛已经在啃食脑海的每一根神经。
是出现幻觉了吗?
宋梧月没有焦距的目光盯着一处,她企图站起来,可却使不出一点儿力气。
那个哭声仿佛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阿烛的安慰。
宋梧月咽下一口血,眼泪夺眶而出。
“阿烛、阿烛……”她喃喃道,血肉模糊的手臂擦着地面,一点一点,往门口爬去。
她想,哪怕只是一小片衣角,阿烛也会注意到。
阿烛果然发现了。
染了血迹的衣裳,哪怕没有看见脸,可在那一刻,阿烛的脖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吐不出一个字。
“姨……母。”阿云艰难而费力地说着话,她到现在为止,只会说这两个字。
阿烛尝到了嘴里的血味儿,她抖着手,将阿云交给青露,而后片刻不犹豫,悄悄绕路,翻窗入室。
这个土匪还不算太蠢,知道宋槿容好歹也是个主子,何邵投鼠忌器,不敢对他下死手。土匪便掐着宋槿容的脖子,威胁道:“还不让开?不然信不信老子掐死她?”
宋槿容泪眼朦胧,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呼吸困难。
何邵生不出多少怜惜之情,可到底是宋家的女儿,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槿容死在面前。
他冷冷地盯着土匪,道:“放下庾夫人,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土匪嗤笑一声,他又不是三岁孩童,真信了何邵的话,怕不是前脚刚放下人质,后脚就要死无全尸。
阿烛翻窗的动作不够利索,又因为心中惶恐,险些脸朝地摔得稀巴烂。
“五娘……”她连滚带爬地扑到宋梧月面前,“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走……”
宋梧月浑身的血,就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阿烛看着她无从下手,只能维持一丝冷静,动作飞快撕扯下布料,先捂住手臂上的伤口,不能再继续流血了。
“阿烛……”宋梧月抬起手,干裂的唇瓣微微开合,呼吸滚·烫,“别哭了。”
阿烛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她想说对不起,她明明那么讨厌宋槿容,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宋梧月是被她关押起来。
阿烛道:“你坚持住,我带你回家。”
宋梧月轻轻点了一下头,靠在阿烛的怀里。明明是跟宋枝枝一样纤细柔弱的人,却让她在此刻感受到了十足的安全感。
土匪已经挟持宋槿容走到院子里。
阿烛半搂半抱着宋梧月,看着土匪的背影,对青露他们打了个手势。
阿云人小眼尖,几乎是第一个发现了宋梧月。
她张了张嘴,这一回什么也没喊出来,只有眼泪不断从往外跑,它们和阿云一样想要离家出走。
姨母……姨母身上,好多的血。
青露等人绕到土匪身后,土匪掐着宋槿容,警惕又凶狠地望着他们所有人。
于是乎便看见了被阿烛扶着慢慢走出来的宋梧月。
看阿烛小心翼翼又无比珍视的模样,宋槿容心中生出一股恨意。土匪也开始后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拿宋梧月当人质。
“给老子让开!”他吼了一句,声音震耳欲聋,附近的土匪都听见了动静。
阿云小跑着到宋梧月面前,抓着她脏污的衣裙,小脸被泪水冲洗了不知道几回,眼睛都哭肿了。
青露给宋梧月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见她面色潮·红不对劲,生怕出事,询问之下方才得知宋槿容都干了些什么。
阿云年纪小,或许还没听懂,但阿烛已经不是孩子了。
她紧攥着手,青露甚至听见她牙齿咬在一起的咯吱声。
“我要杀了她。”阿烛道,被宋梧月拉住了手臂。
宋梧月无力道:“阿娘……”
她遭受如此屈辱痛苦,又何尝不想报复。她恨不得带着宋槿容一起同归于尽。
可每每想到阿娘,宋梧月就狠不下心来。
阿娘只有他们这几个孩子,她已经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了,因为他们都是她的孩子。不论是谁出事,她都会难过的。
宋梧月被喂了些水,喉咙才不至于太过干哑。
她低声道:“她在庾家伏低做小,日子不好过……如今又险些失了清白,等这一遭过去,就让她继续在庾家自生自灭吧。”
宋梧月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尤其这个人还是她的亲姊。
她知道宋槿容该死,但绝不能死在她们手中。
阿烛好半天才“嗯”了一声,与何邵远远对视一眼,示意他让路,不必再管宋槿容的死活。
但就在这时,其他土匪都赶了过来。
他们一个个手持武器,不论高矮胖瘦,都露出一副凶样,有的甚至举着还在滴血的菜刀。
他们也曾是山村里淳朴的村民,以耕地为生。可当饥荒饿死了老母、妻子、孩子,就只能背井离乡,靠着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努力苟活下来。
善良淳朴在这个世道没有任何用处,当他们落草为寇,开始对别人下手,冲破了心中对自我约束的那一层道德底线,尝到了甜头,知道主宰他人命运是一种多么痛快的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有一就有二,当初连鸡都不敢杀的人,现在也能摒弃人性,刀起刀落,砍掉别人的脑袋,肆无忌惮地凌·辱普通女人。
这群土匪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左右活一日赚一日,有什么好怕的?换在从前,他们唯唯诺诺,卑躬屈膝,老实本分,不照样吃不上饭吗?!这股凶劲在打斗中显露出来,就算受了伤,也要把对方剥下一层皮!
部曲们将阿烛几人围在身后,院子地方太小施展不开是一回事,打斗时还得注意阿烛安危又是另一回事。束手束脚的,好几个都落了伤。
阿烛抽出承影,护在宋梧月和阿云的身前。
一片混乱中,宋槿容被土匪扔在地上,只听见大喝一声,这群土匪跟豁出性命一般,不知畏惧地扑上来。
宋槿容惊惧无比,摸着脖子,在混乱中寻找一条生路。
她看见阿烛她们。
满脸泪水、连滚带爬向她们而去。
“救救我……救救我。”
阿烛冷眼旁观,承影反手捅穿一个土匪的胸膛,尸体轰然倒地,砸在宋槿容的眼前。
宋槿容被吓的失去声音。
阿烛一把揪住她凌乱的衣襟,在她惊恐的目光下,跟扔垃圾似的,将她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
“你、你不能这么对我……”恐惧与恨意交织在一起,宋槿容喃喃道:“是宋家救了你,没有宋家,你早就死了!”
“与我有恩的是宋家,不是你!”
阿烛再一次捅穿土匪的心口,鲜血迸溅脸颊,她回头,秾丽精致的眉眼覆上一层霜雪,犹如恶鬼相。
宋槿容尖声道:“我也是宋家的人!我是阿娘的女儿!你欠宋家的,你不能见死不救!”
阿烛一脚踹在她心口,假装没人看见,又碾着手指头,听到骨裂声才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是庾家人,别在这乱攀关系。”
宋槿容尖叫着、痛哭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其他土匪听见打斗的声音,都往这边来。
人越来越多,尸体也越来越多。
宋槿容哆嗦着唇,隔着好几个人,看见性命无虞的宋梧月和阿云。
她哭着喊:“五娘、阿云。”
阿云的眼里只有宋梧月,根本听不见自己亲生母亲的声音。
她小声流泪,只敢捏住一小片衣角。
姨母身上好多血,一定很疼很疼。
比阿娘掐她还要疼。
宋梧月神情漠然地看着长姊,这个昔日自认高门贵女典范的女人,她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是在想:宋槿容不是口口声声女子最重要的便是清白吗?她也不干净了,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宋槿容还是爬到了她们身边。
半个时辰前,趴在地上的人是宋梧月,如今,除了换了个人,其他仿佛都没有改变。
痛苦不堪、屈辱至极的人成了宋槿容。
她或许知道宋梧月不会对自己下手,所以有恃无恐,此刻满是恨意地瞪着这个妹妹,语气怨怼:“我要告诉阿娘!你和秦烛那个贱人沆瀣一气,对自己的亲姊都置之不理!”
阿云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宋梧月的身后躲。
宋槿容道:“你害我没了儿子,害我这辈子都不能再生育,我不过是想让你补偿我一个孩子,你却想要眼睁睁看着我死!”
宋槿容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她是宋家主和宋夫人的长女,因为上头有两个兄长,故而宋家主格外偏疼她,还没学会走路前,都是抱在怀里亲自喂食。
正因为如此,宋槿容无法容忍父母亲的目光转移到妹妹身上。她对底下两个妹妹都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嫉妒,她要让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成为高门贵女的典范,与此同时无时无刻不在打压宋梧月她们。
她自私自利,口口声声宋夫人偏爱小女儿,实际上她才是那个既得利益者。
这样的人,怎么会反省自己?她只会把一切错处都归咎旁人头上。
宋梧月不想和她有过多的争辩,她目光紧紧追逐着人群中的阿烛,她身形敏捷、出手利落,知道自己的短处,所以也不和土匪拼蛮力,承影划过半空,便有人捂着脖子倒地。
宋梧月咬着牙,生怕阿烛出事。
如果不是因为她,阿烛根本不会来清河。
宋槿容被人忽视,恨不得杀了他们所有人。
“宋五娘!”她尖声叫道,“你瞎了不成?快扶我起来!”
阿云听见这个噩梦般的声音,又开始发抖。
她哭着喊:“……姨母。”
声音微弱,但宋梧月几乎瞬间捕捉到了。
她猛然回头,低头看着阿云,眼眶发红。
“你会说话了?”
阿云害怕地靠在她身边,抓着那一片衣角不放开,仿佛这样就有了安全感。
宋梧月想摸摸她的脑袋,下一刻,蚂蚁在四肢游走,密密麻麻的痒意,让她忍不住浑身发抖。
药力还未过去。
青露先前找出的清心丸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压住。
宋梧月快要站不住。
有土匪注意到了他们这边,一个个挥着刀砍来。
好些部曲受了伤,但还是将宋梧月等人保护得严严实实。
宋槿容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她站不起来,部曲又不是聋子,都听见方才她骂自家小娘子贱人,怎么可能还全心全力保护她?
宋槿容这下终于慌了。
她死死地盯着不断往后退的宋梧月,还有那两条小短腿。
凭什么……凭什么?
她若是死了,那他们也别想活着!
宋槿容吃力地往前爬,伸出还完好的那只手,拼尽全力往前一够。
抓到了。
她把阿云拽到了自己面前。
全然不顾她摔在地上,后背有没有受伤,脑袋有没有磕破。
刀剑砍来时,她将女儿当作肉垫子,挡在身前。
呲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