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橘黄色的浪潮云铺满半边天空，抬头望去，像是海水倒灌，一片金光粼粼。
快到清河郡，车队于山脚停下整顿，歇息片刻。
青露拿开水烫过的竹筒去接了些山泉水，回头便见阿烛从马车下来，幂篱被风打在脸上，阿烛干脆取下来，望了望四周。
“小娘子，用些水吧。”青露忍俊不禁，接过幂篱，把竹筒递给阿烛。
阿烛喝了几口，甘甜的泉水淌进喉咙，多少缓解了这几日的燥闷心绪。
“还要几日才到清河呀？”
何邵笑道：“小娘子勿急，明日再赶一日，就到了。”
阿烛叹了口气，抚了抚心口，总觉着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五娘也真是的，在外头待了那么久，也不给她们回个信。故意叫人惦记着。
休整之后，马车再次动身出发。
阿烛这回出门，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便带了百来人的部曲。松雪已经离开，就由何邵领队，他已过而立之年，身强体壮、经验丰富，也不像寻常大老粗那样，反倒粗中有细，十分可靠。
何邵说第二日能到，那便能到。
这几日虽然天气闷，可天空着实好看。
粉蓝的天如小娘子的面容，情窦初开时酡红一片，赏心悦目，美丽至极。
阿烛放下马车帘子，长舒一口气，对青露笑道：“哎呀，可算是到了，我的腰都疼了。”
青露道：“我给小娘子揉一揉。”
阿烛笑道：“不要紧、不要紧，等我见了五娘，我可得跟她好好诉苦，你不要揭穿我。”
青露抿嘴笑，不说话。
除却暗中保护的部曲，他们一行二三十人，瞧着就颇有气势，好在天黑下来，倒也不算惹人注目。
进城之后，何邵直接往早就探查到的巷子而去。
宋梧月出来的时候，阿烛给了她一些部曲，何邵便联系了他们，如此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青露扶着阿烛下马车。
阿烛道：“五娘是不是住在庾家？今日也晚了，明日一早，青露你去送个拜帖，以九江奚氏的名头吧，省的庾家门房瞧不上我们……诶，这院子里怎么没什么人？都被五娘带去庾家了？”
“小娘子！”屋里头走出来一个面熟的女婢，紧跟着四周又走出三四个部曲。
“你，啊，是青雾！”阿烛想起来她的名字，哈哈道：“五娘怎么把你留在这了？除了你们，其他人都在庾家吗？既然都带去了，也不差你们这几个啊。”
她没有多想，却见青雾红着双眼，哽咽一声道：“小娘子，五娘不见了！”
天边仿佛响起惊雷。
阿烛愣在原地，眨了下眼，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她努力维持冷静，“五娘去哪儿了？什么时候不见的？其他人不在，是因为都去找五娘了是吗？”
青露道：“小娘子莫急。”
何邵也没想到，刚到清河，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青雨咬着牙道：“就在前几日，五娘和三娘发生了一些争执，她便带着庾小娘子从庾家出来了。五娘原本是想着隔日便带庾小娘子去书院，谁知道，三娘动了胎气，孩子刚生下便夭折了，三娘血崩，危在旦夕……五娘便着急忙慌地去看望，不过半日功夫，就没了！”
她忍不住掉泪，她们都是家生子，是从小跟在主子身边的，感情非同一般，若是五娘出了什么事，那她们也不用活了！
青露递过去一张帕子，“好了，先擦擦。”
阿烛冷静问道：“五娘什么时候去的庾家？带了多少人？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
青雾抹去泪水，道：“从庾家出来的第二日，一大清早就被三娘身边的人喊了过去。匆匆忙忙的，只带了两三婢子，我们也只当很快回来，没有放在心上。后面临近午时，五娘迟迟未归，也没个口信，青雨便过去问，不曾想，三娘院子里的人说，五娘早就走了！”
阿烛皱眉，宋槿容说宋梧月早就走了，这句话本身就让人存疑。
“不是说三娘血崩？情况如何？”
“青雨去看了眼，三娘虽身子虚弱，躺在床榻上，可到底被救回来了。只是我们五娘，五娘不知所踪，青雨还有其他人都出去寻了，也没有一点儿消息。”
说到这，青雾眼中的泪大颗大颗滚落。
一个士族贵女，好端端的不见了。
即便他们不愿意接受，可还是忍不住往坏处想，青天白日发生这样的事情，最大的可能便是被人掳了去。
如果真是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丢了清白事小，宋家不是刻板人家，不会因为失了清白就将人逼死。
最怕的是，没了性命啊！
哽咽不住的哭声中，一个小孩瑟缩在门后，露出半只恐惧的眼睛，她紧紧抓着门，努力尝试了好几遍，才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
“姨……啊……母……”
阿云会开口说话了！
青雾豁然回头，吓了阿云一跳。
青雾悲伤地看着她，如果五娘知道她会说话了，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三娘的孩子，庾小娘子。”青雾注意到阿烛的目光，忙解释道，“叫阿云。”
“阿云……”阿烛念着这个名字。
若是换做往常，看见这么小的孩子，阿烛一定将人抱在怀里揉了又揉，怎么娇宠都不为过。但眼下她实在没有心情，更不要说这是宋槿容的女儿。
阿烛记仇着呢。
宋槿容是怎么对她的，又是怎么对自己的两个亲妹妹的，她记得一清二楚。
这辈子都不会忘！
青雾弯腰和阿云介绍道：“这是秦小娘子，五娘与你说过的阿烛。阿云还记得吗？”
阿烛。
阿云睁着遮掩不住惶恐的眼睛，呼吸急促，雾气汇聚眼底，化作泪水，淹了小脸。
她记得。
姨母说过，小姨母和阿烛，都会喜欢她。就跟姨母对她一样。
阿云忍着对陌生人的恐惧，抓着青雾的手，站到阿烛面前。
“啊、啊……”她又不会说话了，又急又慌又羞愧，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她小声哭着，试图把“姨母”两个字说清楚。
怪可怜的。
阿烛心想，一点儿也不像宋槿容。
她叹了口气，弯下腰把人抱到了怀里，让人打了水先把小脸擦干净，而后边抚她后背，边道：“问过庾家的门房没有？可有看见五娘当时出去往那边走？还有当时附近可曾经过什么人？都去打探清楚。城里每个角落都去仔细找找，明日拜帖照旧。五娘是因为去庾家才出事的，他们好歹也派些人帮忙一起寻。”
“对了，报官没有？”
青雾迟疑摇头，低声道：“三娘说，五娘兴许是去哪儿了玩迷路了，这点事情不值当报官。若是真的出事，报官也有损五娘声誉，还是我们自己私下去找的好。”
“……”想骂人的话到嘴边又给咽下了，阿烛看了眼怀里在发抖的小孩，不好说她亲娘坏话，只能道：“去官府，自报家门，让他们帮着一起寻找。”
何邵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守着院子，其他人都派出去。
天色已晚，剩下的人开始烧火做饭，收拾行囊。
阿烛哄着阿云，她又胆小又敏感，比从前的宋枝枝还难接近。
“小娘子，先用饭吧。”不多时，青露端了饭菜进来。
阿云年纪小，就给她蒸了一碗蛋羹。
阿烛抱着阿云，先哄着她把蛋羹吃了，才快速扒拉了自己的饭。青露心疼她，要接过孩子，但阿云怕人，不肯。她还懂事，知道阿烛辛苦，就不要她抱，站在边上，小手轻轻拉住了阿烛的一片衣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阿烛这下哪里还能狠下心来？
她把阿云抱在怀里，哄了又哄，喊她宝贝，夸她好看，声音轻轻软软，很容易让人卸下心房。
带孩子是个费精气神的活儿，阿烛好不容易把她哄睡觉，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的事儿了。
阿云被轻手轻脚放在床榻上，没了温暖的怀抱，她就蜷缩成一团，缩在墙角。
这是潜意识里的行为。
可以看出，这个小孩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阿烛叫青露看着，自己走出去问青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槿容的女儿，怎么好端端被五娘带出来了？
如今五娘丢了，宋槿容也不担心自己女儿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
青雾说起这桩事就一肚子的火，忿忿不平道：“……这庾家上下都没有几个好人，三娘更是魔怔了一般，心心念念想要儿子，还听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神婆的话，符水喝了不少不说，还说阿云这孩子八字不好，妨碍她生儿子……”
青雾说了一通，句句都是抱怨。
不提别的，就光说宋槿容是怎么对待阿云，就足以让人咂舌。
你说，若是偏僻山庄的村妇，自小没念过书，不识字，愚昧无知，把传宗接代当作使命，哪怕死了都要生出个儿子，那也就罢了。
可宋槿容是谁？
她的翁翁，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敬重的宋豫，父母皆是良善开明的人，对她疼爱有加，又诸多满足。她自己也是饱读诗书，虽不能和谢元曦比，可能担上“清河双姝”的名头，总归是差不到哪儿去的。
阿烛想不明白，是庾老夫人逼得她呢，还是她的夫婿给她灌了迷魂汤？都什么念年头了，还非得要生儿子？
想要儿子也没错，儿女双全总算是好的。
但为了儿子不要女儿，未免就有些难看了吗？
“疯子。”阿烛骂了和宋梧月同样的话。
她想到阿云，难怪，这孩子瘦小一只，胆怯惊惶，还不会说话！
看来庾老夫人和宋槿容没少给她脸色瞧。
阿烛心中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了，你也去歇息吧。这几日辛苦了。”
青雾眼眶一热，她算什么辛苦。若不是因为要照看阿云，她也恨不得跟着一起去找五娘。
阿烛脱了衣裳，只剩里衣，侧躺在阿云身边，将她搂到怀里。
阿云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被惊醒，她听见阿烛说“睡吧”，才慢慢合上眼，蜷缩成一团，又乖又可怜。
阿烛抱着她，其实从这个小名也能看出来，宋槿容对这个女儿一点儿也不上心，或者说，压根不当回事。
阿烛睁眼醒到了半夜，又把宋梧月消失不见的事情仔仔细细思考了一遍。
宋梧月从庾家出来，自然是坐马车或是牛车回这边的，否则光靠两条腿走路，得走上小半个时辰。
那么，她是在上了马车之后，被人带走，还是说，就在庾家门口，受了迫害？
阿烛没有怀疑宋槿容，一方面，她早产丧子这件事是真的，落下病根也是真的。另一方面，阿烛什么虽然知道宋槿容没什么良心，可实在想不到她会谋害自己的亲妹妹。
宋梧月对她如何，只要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宋槿容再是丧良心，也不能害宋梧月的性命啊。
——宋槿容确实没有想要宋梧月的命。
黑暗的小屋，宋梧月被绑在柱子上已经好几日了。
她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嘴巴被堵住，双眼也被黑布束缚，看不见一点光明，手脚叫麻绳绑得严严实实，手腕勒出红痕，在最初的挣扎中磨破流了不少血。
宋梧月的几个仆婢都被关了起来，她还好，一日能有一顿饭，毕竟是亲妹妹，宋槿容还不至于饿死她。
但她的仆婢就没那么好命了，从被打晕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
再这样下去，迟早闹出人命。
不过宋槿容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仆婢而已，都是签了身契的。
门被推开，在寂静中，一点儿声音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宋梧月发出沉闷的呜咽声，她看不见、也动不了，甚至无法开口说一个字。
她的恐惧，已经在这几日来的黑暗、寂静中达至顶峰。
她希望有人能和她说一句话。
但送饭的人每次都把饭推进她嘴里，盯着她咽下去，就快速把粗布塞回去。
宋梧月如果不吃，吐出来，那就饿肚子。
宋槿容没了儿子，又伤了身体，对这个妹妹可谓是恨之入骨，哪里还会来惯着她？
宋梧月精神恍惚，听见有人喊她。
“五娘。”
宋槿容居高临下看着她，“你考虑清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