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一直恭谨贤淑、温婉谦顺的宋三娘会忽然变成一个疯妇?
梅神婆被吓了一跳,愣怔时躲避不及,叫宋槿容抓住了手。这个女人明明刚生产完,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修剪的干净整齐的指甲陷入褶皱的皮肤中,硬生生把梅神婆的手掐出血丝来。
她面无血色,死死地盯着梅神婆,一双眼睛尤为吓人:“你不是替我看过了吗?你说这次一定是个儿子!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去哪儿了?!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侍奉的仆婢们也受到了惊吓,但还是上前劝慰,小声道:“夫人,您冷静一些……小娘子,已经没气儿了。”
“夫人,孩子总会有的。”一个年纪小的婢子于心不忍,说了谎。
宋槿容为了盼这个儿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死死盯着婆子怀中早已没了气息的婴孩,不死心,非要让人拿到她面前来看,襁褓扯开,一目了然。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宋槿容喃喃道。
梅神婆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心里直发虚。本以为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士族贵女最是容易哄骗,没想到宋槿容一时受不住打击,还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发疯,梅神婆生怕惹上什么麻烦,忙推卸责任道:
“老婆子我可是为夫人看过好几回的,确实儿子没错!可老婆子也说了,夫人腹中的孩子,与小娘子八字相克,容易犯冲,最好早早送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夫人想想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是不是还与宋五娘子起了冲突?宋五娘子八字硬,也容易冲撞到未出世的小郎君,这不!出事了吧!”
梅神婆一拍大腿,越说越起劲,险些就要暴露了自己乡下农妇的粗鄙作态。
她见宋槿容神情恍惚,乘胜追击道:“夫人还年轻,总能怀上的。只要把小娘子送出去,就万事无忧了!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养好身体,否则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宋槿容抬眼,看也没看襁褓中断了声息的赔钱货,喃喃道:“宋梧月……是她,是她害死了我的儿子!”
伺候的仆婢有几个是从宋家陪嫁过来的,打心眼里瞧不上梅神婆这种装神弄鬼的人,但无奈宋槿容相信无比,又对她客气有加,平日里也没办法。如今听着这婆子推卸责任,将一切都栽赃在宋梧月头上,心中自然意难平。
有人替宋梧月辩解,小声道:“夫人,方才大夫来看过了,说夫人孕期吃了许多不该吃的东西,这才使得早产,孩子体弱早夭。与五娘子并没有什么关系……”
梅神婆一听这还得了,眉毛一竖,道:“你年纪轻轻的懂什么?那不过就是个庸医!”
她将说话的婢子骂了一通,宋槿容也一语不发。
任由自己的婢子低头掉眼泪。
先前开口的年纪小的婢子看不过眼,不愿意主子再被蒙蔽,心一横、咬着牙道:“夫人,她就是个骗子!刚才大夫来给您瞧过,说您喝的那些符水不仅伤身体,还害了腹中的孩子,这次早产,更是坏了根本,往后……再也不能有孕了!”
宋槿容失魂落魄的神情出现片刻的空白,好半天,才道:“你说什么?”
那年纪小的婢子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道:“梅神婆压根就是在哄骗您!是她害您损了身子,往后再也不能有孕了!”
“不可能!”宋槿容尖声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梅神婆想逃,但这么多人,哪里是她一个老婆子能跑得了的。
她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用尽毕生本事来哄骗宋槿容。
生不了孩子没关系,大不了让身边的婢子生一个人然后记在自己名下。不照样可以吗?
梅神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三寸不烂之舌,才暂时稳定住宋槿容的情绪。
好在她没有彻底失控。
否则,自己这条老命真是要折在这里了。
宋槿容早已疲惫不堪,情绪松懈下来,整个人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醒来已经天黑。
那个早夭的孩子,都没有让亲娘看一眼模样,就被听说了这个消息的庾老夫人骂了一声“晦气玩意儿”,让人在外头随便找一块儿地埋了。
不过,宋槿容也不在意。
若是个儿子,她失去了自然痛苦不已。
可那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女儿。
宋槿容心中只恨阿云,克没了她的儿子,又恨宋梧月,如果不是她们两个人,她怎么会七月里就早产生子?
她好端端的儿子,又怎么会变成女儿?
这种赔钱货,她有一个还不够吗?!
宋槿容被喂了小半碗的参汤,才算是有了一点精气神,让人去把宋槿容叫过来。
她生子如此痛苦,全是因为宋梧月!
怎么能不让她们也尝尝这份苦?
仆婢走出去,很快又急匆匆回来,面色发白道:“夫人,不好了……五娘带小娘子离开了!”
这是宋槿容一直期盼的事情。
但却是在这个关头发生。
她眼神流露出一丝凶狠,喃喃道:“她们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梅神婆忙煽风点火,火上浇油,只希望宋槿容能将所有仇恨都集中在宋槿容身上。
“老婆子说的没错吧。夫人,她们若不是心虚,又怎么会跑得这么快?这宋五娘子与您一母同胞,感情非同一般,却在您生死关头置之不顾,枉费夫人一直待她亲厚!”
宋槿容也道:“我对她不薄,还有阿云……我给了她一条命还不足够吗?这个嗓门星,究竟要将我害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婢子低声道:“既然梅神婆说,五娘与小娘子八字不好,那便让她们离得远远的,以免再冲撞了夫人。”
就在这时,宋槿容让人花重金请的大医来了。
夜里露水重,老者步履轻盈、身形矫健走进来,虽头发花白,可眼神清明,也不拘泥礼节,微微躬身,便为宋槿容搭脉问诊。
这是清河郡有名的大医,年过八十,无儿无女,等闲人都难以见他一面。
这一回如果不是因为宋槿容搬出了宋豫的名头,又将事情说的严重一些,恐怕也请不到他。
“孔大医……”宋槿容低低唤了一声,隔着床幔,都看不清楚孔大医的神情。
她嗫嚅着,兴许是借用了翁翁的名头有些心虚,又兴许是对自己连续怀孕好多次又小产的事情难以启齿。
孔大医给她两只手都搭脉看过,沉吟片刻,最终叹了口气。
这让宋槿容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孔大医就算不知道来龙去脉,这脉象一摸,也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他心有微词,却碍于老友的面,没有说什么重话。
宋槿容紧张道:“孔大医,我、我的身子……还能有身孕吗?”
“难。”
轰的一声,如平地惊雷,宋槿容的脸色变得惨白无比。
孔大医也不多说什么,只淡淡道:“伤了根本,再想调理怕是难如登天。”
床幔后面的人没有说话。
孔大医微微叹气,劝了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日后过继一个,也是一样的。”
点到为止。
他写了一个调理身子的药方,让婢子明日抓药煎好给宋槿容服下。
年纪轻轻,身上却诸多毛病。
光气血不足也就罢了,还胃寒、宫寒,中焦又不曾打通,容易上火,典型的上热下寒体质。肝肾也不好。
哪哪都是毛病。
孔大医又叮嘱了两句,便离开了。
若不是看在这是宋豫孙女的份上,他何至于夜里还要过来一趟。
真当老年人不用睡觉的吗?
梅神婆也不是不识货的人,孔大医在时,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他说些什么,那自己可就真完了。好在孔大医不是多嘴的人,等他一走,梅神婆立马道:“夫人,宋五娘子害你害得好苦啊!”
床幔里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服侍的婢子生怕出事,连忙唤了一声,正要挽开床幔时,听见宋槿容沙哑的声音。
“天一亮,便去把五娘她们寻回来。”
“就说……”她咬着牙,满嘴的血,“我难产丧子,生死垂危。”
·
宋梧月带着阿云在外头租的小院子住了一晚。
她习惯了一个人睡,毕竟宋枝枝早就长大。但阿云离开庾家之后,只认识宋梧月一个人,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半步。
没法,宋梧月只能带着她,叫她睡在里头。
阿云睡不着,她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紧张。
她怕再回到庾家。
宋梧月耐着性子安慰了小半个时辰,实在扛不住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感觉有什么东西挤到了怀里。
宋梧月推了一把,阿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能在离宋梧月最近的一块地方,维持着蜷缩的动作。
她有点困,但又怕睡醒之后一切不复存在,便努力睁着眼睛。
过了好久,阿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捏住宋梧月的衣角。
宋梧月似乎梦见了什么,呓语道:“别怕……”
阿云睁大双眼,怯怯的,又藏着些许微光。
姨母,是在跟她说话吗?
黑暗中,她看不见宋梧月的脸。
但阿云紧绷的身体,还是因为这两个字慢慢放开。
她又偷偷的、不知足地往宋梧月身边靠近一点,又一点。
最后蜷曲起手脚。
她只在姨母身边占据一小块位置。
一小块,就够了。
宋梧月还未睡醒,就听见外头有人在哭,吵吵闹闹的,紧跟着青雨走进来,急切道:“五娘,快醒醒,快醒醒。三娘出事了!”
什么?
宋梧月骤然惊醒,还没从混沌中回过神来,嘴巴先一步张开,问:“发生了什么?”
青雨边伺候宋梧月穿衣,边语速极快道:“三娘身边的人一大清早便过来了,说三娘昨日动了胎气,早产下一个女儿……但是因为体弱,很快没了气息。”
宋梧月跟被雷劈中一般,愣在原地,迟迟不能反应。
……动了胎气。
……没了气息。
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那,三娘呢?”
她还好吗?
青雨愁容满面道:“三娘血崩,还在救治,但听着也不大好了……五娘,快坐下,梳了头我们便快去吧。”
宋梧月张了张嘴,满心的苦涩。
她低声道:“……是我的错。”
她不该和宋槿容顶嘴,让她急火攻心,动了胎气。
是她……害死了宋槿容的孩子。
青雨道:“五娘别多想,三娘自己也是不当心,用了多少不干不净的符水……哎,不说了,还是快去瞧瞧吧。奴已经让人去请孔大医了。只希望他老人家可以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救一救三娘。”
宋槿容已经穿好衣裳,正要匆忙赶去,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便见阿云缩在墙角,死死抱着被衾,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独一双透黑透黑的眼睛,充满恐惧。
她不想回去。
宋梧月只好道:“那你……就现在这待着吧。我去去就回。别怕啊。”
阿云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宋梧月道:“青雨,你留下照顾她,别叫她磕着碰着,仔细些。我去看看三娘,对了,你记得给阿娘写一封信。我罪孽深重,三娘……怕是不会原谅我了。”
最后一句话酸涩无比。
宋梧月整个人都要被愧疚和悔恨淹没。
青雨不放心,但阿云又还小,若是强行将她带在身边,三娘见到,怕是更加不好。
“好罢。五娘快去快回。”
青雨生怕宋梧月受委屈,在她看来,宋槿容失了孩子,都是因为她自己作孽太多,与五娘又有什么相干?
三娘好歹也是高门贵女,老太爷还在呢,她便这样自轻自贱,庾家人可不就逮着她欺负了?但凡她强硬一些,有宋家、裴明时做靠山,难道庾老夫人还敢对她怎么样?
这人与人的活法,都是自己选的。
五娘七娘到现在都没有议亲,不照样过得舒坦自在?
这边青雨愁肠百结,那边宋梧月一到庾家,就被带到宋槿容的院子里。
不知为何,宋梧月心里有些不安。
说是血崩,可……屋里怎么没有血腥味儿?
床幔后头,一双阴冷的眼睛,落在宋梧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