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宋梧月下意识地向屏风望去,怕阿云听见,她紧紧掐着手心,咬着牙压低声音道:“阿云是你的女儿,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就算庾家所有的人都不喜欢她,你也不能这样说她!”
“她不会说话,是因为你不上心!但凡你将她带在身边悉心呵护,她都不会被下人欺负!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有脸说她丢人?”
或许是因为有长姊这层身份的缘故,宋梧月在宋槿容面前一直都还算客气恭谨。
如今忽然发怒,别说宋槿容,就连屋内的仆婢都被她这疾言厉色的模样吓了一跳。
宋槿容捂着肚子,面色发白地往后趔趄了两步。
“你……我是你长姊,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宋梧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拽着宋槿容去外头。
她怕她脾气上来,叫阿云听见,那个像极了宋枝枝小时候的孩子会更加难过。
宋槿容被他这一举动吓得险些魂飞魄散,捂着肚子,尖声道:“放手!你放手!不要碰我!!”
“五娘子!”仆婢们连忙分开两人。
宋槿容尖声道:“你疯了!我是长姊!你敢——”
宋梧月怒声打断道:“便因为你是长姊,我尊你敬你。阿云是你生的不错,可你不要因为如此,就觉得她欠你什么!她是你的孩子,你应该疼爱呵护,而不是指责她不争气!她才多大?”
她满脸失望地看着宋槿容,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真是太可怕了!”
宋槿容又急又气,却还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好在这是阿云的小院子,基本上不大会有人过来。宋槿容面色时而红时而白,咬着后槽牙,绷不住一向引以为傲的贤淑模样。
“我怎么了?我难道对她还不够好吗?我九死一生将她生下来,也不要她回报什么,可她呢?她连一个正常人都做不到!仆婢怠慢,是我疏忽不假,可我是庾家妇,我每日要孝顺婆母,伺候夫婿,我还要打理家事!如今又快要临盆,我难不成还要每日将她拴在身边,时时刻刻盯着不成?!阿娘那个时候,不也是没怎么管过我们吗?!”
宋槿容胸口不断起伏,被两个仆婢搀扶着。
她想到阿娘。
阿娘身为宋家主母,要管着一大家子,不论是外头人情往来,还是家中上下大小事,都得她费心。在那种情况下,冷落自己的孩子是难免的事儿。士族郎君贵女,哪个不是由奶媪喂养看顾的?就没听说过,当家主母还要亲自喂养带孩子的!
她有什么错?她错就错在,当初听信了那个大夫的话,觉得肚子里一定是儿子。
否则,她绝不会把那不争气的东西生下来丢她的脸面!
宋梧月忍着怒气道:“阿娘虽不曾时时看顾我们,但每日都会问下人情况,贴身伺候的仆婢、奶媪也是用心选过的。你不要扯到阿娘身上!阿娘不会如你一般,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置之不顾,半个月都不过问一句!”
“婆母、夫婿重要,难道阿云就不重要?还是说,你只想要儿子,所以半点瞧不上她,是这样吗?”
这在庾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毕竟庾老夫人的态度明晃晃摆着,宋槿容的夫婿当初也希望阿云是个儿子,谁知道空欢喜一场,气得接连好几个月都没踏足宋槿容的院子。
宋槿容想要儿子想疯了。
若不能生下儿子,那她岂不是成了庾家的罪人?不仅婆母夫婿责怪,其他人也会嘲笑她,她这个正妻形同摆设,甚至连那些妾室都不如!
不,她绝不能沦落到那种地步!
崔元曦已经死了。
清河双姝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是士族贵女之典范!
宋槿容盯着宋梧月,一字一句道:“神婆说了,便是因为她的缘故,所以我之后怀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我与她命里犯冲!想要我这一胎安安稳稳,就只有把她送出去。”
“你说什么?”
宋槿容偏过脸,冷声道:“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五娘,你若是还念着我们姊妹的情分,便将她带走吧。若我以后生下儿子,在庾家有了立足之地,说不准还能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宋梧月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槿容。
“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冲到宋槿容面前,吓得宋槿容双腿发软,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还好被仆婢们给拦住了。
“五娘,三娘是有身子的人啊。”
“走开!”宋梧月怒道,“宋槿容,你的礼义廉耻去哪儿了?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我看你是疯了!我要告诉阿娘!你这个疯子!”
“你住口!”宋槿容气得面色煞白,微微弓起腰,哀叫道:“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疼。”
宋梧月愣在原地,动了动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仆婢们慌慌张张地扶着宋槿容离开,安慰的话语中还夹杂着一句急促的吩咐——“快把梅神婆请来!”
疯了,真是疯了!
宋梧月后退两步,转身踉跄着跑回屋里,青雨忙扶住她。
“五娘。”青雨小声道,“您何必与她争执呢?”
在她们看来,宋槿容已经是无可救药了。也就是五娘心善,舍不下骨肉亲情,这才不辞辛苦地跑过来。
她们本以为宋槿容只是想让宋梧月从中说和,好跟娘家恢复感情,有个靠山。没想到她竟然提出这样丧良心的要求!
当五娘是什么?
宋梧月咬着牙骂道:“疯子、她就是个——”
声音戛然而止。
阿云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站在屏风前,惊惶不安地看着宋梧月。
“啊……”她开口,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阿云也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尤其是被人骂哑巴的时候,她怕宋梧月也对她露出嫌恶的表情,慌张捂住嘴,紧跟着,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从眼眶跑出来。
阿云小声,又小声地流眼泪,被泪水模糊的眼睛,让人分不清情绪。
但宋梧月却在恍惚中看见了宋枝枝。
她被阿烛抱在怀里,默默无声地流泪。
像是早已认命。
可是,她的每个眼神,举动,都仿佛在哀求自己:不要这样,求求你。求你,不要伤害我。
那种久违的悔恨再次浮上心头。
宋梧月不愿意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哪怕她心里知道,她对不起宋枝枝,她的妹妹。
宋梧月往前走,蹲下身抱住了阿云。
“对不起……”
阿云在她的怀抱里找到了一丝安全感,这才渐渐放松,从捂住嘴的小手中泄露出了几声泣音。
宋梧月低声道:“阿云,她既然不要你,那你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你小姨母,她在琅琊开了一家书院,里头有很多孩子,还有阿烛,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青雨愣了一下,这、这怎么能行?
阿云就算不受宠,那也是庾家的骨肉,但凡要脸面的士族,都不会叫自己家的孩子流落在外。
宋梧月窝了一肚子的火,道:“不要说了!让阿云在这里,还不如去七娘那,再不行,我就带她回盛京去!阿娘不会不要的!”
她心意已决,收住了眼泪,拿出帕子先给阿云擦了擦脸,问她:“要不要和我走?你还有姨母,有外祖父外祖母,还会有其他人疼你爱你。”
阿云呆呆地看着宋梧月,这副模样确实不大聪明。
但是宋梧月一点儿也不嫌弃。
她又问了一遍。
阿云怯生生地看着她,或许是宋梧月这些日子以来的陪伴照顾,又或许是此刻的耐心等待,让她生出了莫大的勇气。
阿云小心翼翼搂住宋梧月的脖子,发出一声细弱的“啊”。
她想要跟姨母离开。
宋梧月的眉头缓缓松开,拍了拍她的背,算是一种安抚。
“好了,别怕。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又对几个婢子道:“去收拾东西,我们今日就走。”
青雨见状,小声提醒道:“不同庾老夫人他们说一声吗?”
宋梧月恼火道:“那种老虔婆,理她做什么?阿云是三娘生的,既然没一个人在乎,那我带走岂不是正好如他们的意?不要说了,去收拾东西!”
这里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青雨只好点头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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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神婆,梅神婆!你快看看我们夫人,她莫不是要生了?可这还没有足月呢!”
婢子将一个老婆子从外头生拉硬拽扯进房里,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
梅神婆心一抖,装模作样的上前摸了宋槿容的肚子。
她原先不过只是一个帮牛羊接生的赤脚大夫,学了些皮毛,又听说那白衣教招揽教徒的手段,便也动了歪心思开始招摇撞骗起来。
哪里懂这些?
梅神婆稳住阵脚,叹了口气,故作高深道:“看样子是要提前发动了。发生了什么?你们夫人怎么突然动了胎气?看样子……哎,只能祈求老天保佑,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宋槿容紧紧抓住了梅神婆的手,满头大汗,甚至顾不得怨恨宋梧月,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一定要生下这个儿子!她的儿子,绝不能出一点差池!
“梅神婆……你一定要帮我!你帮了我,我给你这辈子用不完的财帛,我给你建庙!”
得亏宋梧月不在这,否则一定又要骂她疯子!
梅神婆拍了拍宋槿容的手,笑道:“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宋槿容腹中的孩子才七个多月,梅神婆就算不懂,也知道这样早产,怕是没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干系?
宋槿容能平安生下儿子那是最好,若是不能,她再找一套说辞糊弄过去就是了。
梅神婆让人在外间摆了一张长案,在香炉中插了三炷香,装神弄鬼地施法。
嘴里念念有词,说的也都是别人听不懂的话。
看上去越发高深莫测。
其实不过是乡下地方的方言。
里头的惨叫一声接一声,血水也一盆接一盆往外抬。
渐渐的,声音开始变轻。
宋槿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快要疼昏过去,被灌了些参汤,又咬着块厚实的帕子,使劲,再使劲。
一声急促的哭声,微弱不已。
紧接着,宋槿容还没问上一句是男是女,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宋槿容仿佛听见有许多人在说话。
“怎么又是个小娘子?”
“夫人知道想必又要不高兴了。”
“梅神婆,梅神婆!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啊!”
“别说了,小娘子……快去请大医来!小娘子要没气儿了!”
“梅神婆!你先来看看啊!”
兵荒马乱,嘈杂声一片。
竟没有人顾得上宋槿容。
等她好不容易费力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孩子呢?是男是女?”
她在睡梦中听见是小娘子。
怎么可能呢?
宋槿容面色惨白,但脸上依旧带着虚弱的笑容。她肉声道:“把小郎君抱过来给我瞧瞧。”
还小郎君呢。
连闺女都没了。
大夫已经过来看过,说那孩子打从娘胎出来就有毛病,早产儿不说,光宋槿容孕期不知道服的什么符水,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吃食,就能把孩子吃没了。
梅神婆吓了一跳,等大夫走后,她就恼怒道:“庸医!他这是救不了命,便开始胡言乱语!”
梅神婆已经从婢子口中探听到了宋槿容为什么会忽然肚子疼的原因。
她唉声叹气,对面露疲惫笑容的宋槿容道:“夫人,我不是叫你好生养着,哪儿也不要去吗?尤其是小娘子那,你们母女天性相克,你这月份大了,更是最关键的时候……哎。好好的小郎君,都被克成了女娃子……本来还能留住一条性命,怕是宋五娘子身上煞气太重,硬生生克死了!”
宋槿容愣住,脸上的笑容摇摇欲坠,喃喃道:“你说什么?”
她忽然激动起来:“我怎么会生的女儿?!你说是儿子的!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去哪儿了?是不是你们偷偷调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