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盛京再次发生地动。
这一回倒是没有二月里那一次地龙翻身来的严重,除盛京之外的地方,都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但盛京就不大好了,这一回的地动发生在半夜,许许多多的人在睡梦中就被房梁砸得血肉模糊。
才修建好的建筑又一次坍塌,如城墙这种还好,还有士族的居所,大多都是花了重金加固,可怜的都是普通百姓,二月里福大命大,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没成想最终还是躲不过。
消息传到豫章郡,阿烛就听说刚登基没几年的新帝被推出来一连下了好几道罪己诏,甚至在前往为国祈福的路上,被激愤的百姓用石头砸破了脑袋。
青露把一碗冒着凉气儿的冰酥酪放在阿烛面前,小声道:“听说宋老夜观天象,察觉不对,向陛下提前示警,却被人当作无稽之言,并未放在心上。”
掌心大小的小碗,冰酥酪几口就没了。到底没有入夏,吃多了冰的反而容易闹肚子。
阿烛心中冷笑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是这个理没错。”青露叹了口气,她是宋家出来的仆婢,虽说现在归属阿烛一人,但对宋家也是有感情的,听说这种事情,难免心气不平。
宋老是何等的人物,便是先帝在时,也是受到百般礼遇?千般恩赏的。如此好心示警,反被取笑,真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
更主要的是,嘲讽宋豫的是曾经想要替小儿子聘宋梧月为妻的一户人家,因为被宋夫人好言婉拒,便怀恨于心,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落井下石,自然不会放过。他们身为高高在上的士族,不将百姓的生死放在眼中,真正出事了,便把新帝推出来。
青露不是为新帝抱不平,只是觉得那些只是损失一些财帛,却毫发无伤的士族实在太过可恨。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新帝确实还不如他们来得潇洒快活。
阿烛这些天将信件处理完,并一一给大家回信。
她已经过了及笄之年,按理来说,应当已经定下亲事。但身边人都知道,她与奚澜之年感情不一般,他们自己没提,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
尤其是百里夫人,她好不容易找回女儿,怎么看都觉得女儿还小,怎么能这么快就嫁人?少说还要再留两年。
阿烛轻轻摸着手中的信笺,并州薛氏出了名的阔绰,就连信纸都是价值千金,熏香描金,还未拆开,风雅富贵便扑面而来。
青露跪坐在一旁研墨,见她沉思,不由轻声问道:“娘子是要去并州吗?”
温九娘一直想见见阿烛,在她心中,就算说破了天,阿烛也是姜惟的骨肉,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哪怕阿烛现在过得不错,温九娘没有亲眼见到,也是不放心的。
尤其是才经历了地动。
阿烛微微皱眉,她已经答应了宋枝枝,帮她去清河郡看一看宋梧月,若是可以的吧,顺道把宋梧月一同带回书院。
宋枝枝对宋槿容打从心底就有一种深深的防备。
她也曾经对长姊有过孺慕,毕竟宋槿容自小便聪慧出色,但这种情感很快就被畏惧所取代,到后面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彻底击碎了宋枝枝心中的侥幸。
宋槿容不会改的。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哪怕她在庾氏受了天大的苦头,她也不觉得这是夫婿、婆母的问题,反而会将这一切怪罪到别人头上。
宋枝枝不明白宋梧月为什么会心软。
明明她们都被宋槿容伤了一次又一次。
她气恼、愤怒,又挫败,她可以对无可救药的宋槿容狠下心来,却无法对宋梧月置之不理。
她不放心宋梧月在庾氏,又不愿意亲自前往。对于宋槿容,她是看一眼也嫌脏,恨不得此生永无相见之日。
所以便拜托阿烛,帮她跑一趟。
清河郡与琅琊郡不过几日的路程,顺道的事情,阿烛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这两日收到谢元曦的信,知道司州牧有意与裴明时私下里见一面,阿烛就知道事情差不多了。
本来准备收拾东西,动身出发,但又被并州薛氏的人给打乱了计划。
阿烛想,如果她要去并州,路途遥远不说,行程也会被打乱,更主要的是,阿娘怕是不会放心。
“要不……这次就先算了?”阿烛看向青露,她是个极有主意的人,除非是她自己愿意,否则别人是不能影响到她的。
显然,阿烛也不是在征求青露的意见。
问出来的那一刻,阿烛就知道自己的选择了。
“等我带五娘回书院,再偷偷往并州去一趟。”阿烛道。
事有轻重缓急。
别说宋枝枝了,就连她都不放心宋梧月这个大傻子留在清河郡。
宋梧月就是典型记吃不记打的人,偏偏又极为看重血缘至亲,当然,阿烛也怀疑她是被宋槿容欺压习惯了,以至于潜意识里还是不由自主听从宋槿容的话。
这是一种很可悲的事情。
但宋梧月自己并未发现。
阿烛给温九娘写了信,叫并州薛氏的人给带回去。做完这一切,准备去百里夫人那告知一声,要出门的事情。
青露见状,跟着起身。
“奴去收拾行李。”
·
清河庾氏。
一个长相普通的婢子低头走进来,轻轻唤了一声“五娘”,声音不大,但还是吵醒了榻上的小姑娘。
阿云在睡梦中抖了一下,小小的人儿如虾般蜷缩起来,几乎是瞬间,宋梧月拍了拍她,安抚道:“没事、不怕、不怕,我在呢。”
阿云睁着惊惶的双眼,小脸发白,微微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啊……“她抱住宋梧月的手臂,呼吸急促,小口小口喘气,好半天才在宋梧月的安抚下平静下来。
宋梧月看着她,不住地想到宋枝枝。
宋枝枝小时候好像也是这样,怯怯的,胆子跟老鼠一样。她那个时候只觉得妹妹小家子气,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她恨铁不成钢,严厉地要求她,必须如何如何。
可是如今,她看着阿云,只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脑子坏了。
宋枝枝已经足够可怜了,她怎么还能说出那样的话,去伤她的心?
宋梧月忍不住搂紧阿云,第一次见她,还以为是哪个奶嬷嬷的女儿。这个孩子的性格与宋枝枝有些相似,个子又像极了刚到盛京不久的阿烛,瘦小一只,让人无法不怜惜。
“怎么了?”宋梧月身边的婢子看着来人询问道。
宋梧月来清河郡带了少说几十人,但因为是来看望长姐,不好太过张扬,便把一半人安置在了租的小院里。她原本是打算着,小住几日就够了,但宋槿容不同意,拉着她的手不放开,门一关声泪俱下,又把阿云往她面前一推,让宋梧月不禁心软起来。
住进庾氏的前两日,宋梧月带了十几人,有仆婢也有护卫,第三日的时候,宋槿容便怪她疑神疑鬼,在家里能出什么事,她带这么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庾氏是什么龙潭虎穴。
宋槿容在庾氏的日子本就不好过,若再因为她的缘故被婆母教训,那她自然过意不去。于是宋梧月便只留下四个婢子,其他人都先住在外头。
就这样宋槿容似乎还有些许不满,只是最后到底没说什么。
宋梧月在庾氏已经待了快一个多月,期间好几次提出告辞,都被宋槿容的眼泪给糊住了心,加上实在放心不下阿云,便又稀里糊涂地继续住着了。
这些日子下来,她也算是看明白了宋槿容在庾氏的地位。说好听些是主子,可却连个仆婢都不如。至少仆婢不用日日大清早地去庾夫人面前请安!宋梧月长这么大,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要她说,就是从前的太后娘娘,也没有说擦面漱口这样的事情还要人来侍奉!
这也就罢了。
宋梧月虽然替长姊不平,可宋槿容却并未觉得委屈,对待婆母比对自己的亲娘还要恭谨孝顺,日日侍奉洗漱不说,隔三差五好好跪在地上替庾夫人洗脚!
她自己愿意,那宋梧月还能说什么?她只是心疼阿云。这个孩子打从生下来,就不受人待见。嫡亲的祖母嫌弃她,亲生父母也不管不问。以至于阿云都两岁了,竟还不会开口说话!
宋梧月甚至发现阿云身边的婆子因为受了责骂,把怒气发·泄在孩子身上,趁没人便偷偷掐她,左右宋槿容也不在意这个女儿。宋梧月还是因为抱她,小姑娘疼的直哆嗦,才察觉出不对劲,特意叫人留了个心眼好好盯着身边伺候的人,这才知道,他们庾氏的嫡出小娘子,竟然被一个婆子虐·待!
天大的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宋梧月气得不轻,因为这件事和宋槿容大吵一架。可宋槿容却哭着冲她吼,眼神中的怨恨浓重得如有实质。
她说:“你压根不知道我为着肚子里的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阿娘那个时候,也是日日忙着家中的事情,哪有什么时间亲自教养子女?我不过一时疏忽,又非不疼她!可你看看我,我本就因为阿云受尽冷眼,若这一次,还是不能生下儿子,我往后在这个家还怎么活?!阿云往后怎么活?!”
一番指责痛哭,叫宋梧月没了声音。
她只能把年幼的外甥女带在身边,日夜看着,才算是放心。
眼下,听到宋槿容身边的婢子说叫宋梧月过去一趟,阿云原先的困意一扫而光,抱着宋梧月手臂不住用力,她似乎在发抖。
她不想让宋梧月离开。
“什么事不能过来说?”宋梧月也不高兴,她好不容易把阿云给哄睡着,这样的待遇,也就是阿云能有了。
宋梧月对着妹妹无法说出口的愧疚,统统都弥补在了阿云身上。
仿佛这样做,宋枝枝受到的伤害就能被抹去一些。
宋梧月不耐烦道:“行了,下去吧,我一会儿过去。”
婢子只好低下头,“是。”
她退了出去。
阿云紧绷的神经才松下来,但也不敢再睡。
“啊……啊。”
小孩张着嘴,发出让人无法听懂的声音,眼神惶惶,紧紧地看着宋梧月。
宋梧月道:“没事了,你接着睡吧,我不走,啊,听话。”
这时候又不得不感慨一声,宋梧月真的是长大了不少。换在以前,她哪有这样好的耐性?
阿云低下头,瘦弱的手还是抓着宋梧月,呼吸逐渐平稳,但却不肯入睡。
宋梧月拿她没办法,只能轻轻拍着她后背,小声嘀咕着:“什么时候有机会让你见见阿烛,她可喜欢小孩子了,把书院里一个个都纵的不知天高地厚。”
说到这,宋梧月又有些埋怨宋枝枝。
她对外人都那样好,也不知道来看看自己的嫡亲外甥女。
阿云过得比书院里的孩子还要凄惨可怜。
“五娘。”
宋梧月没有过去,宋槿容等不及,便自己过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阿云又蜷缩起来,恨不得躲到墙缝里、床底下,最好谁也不要看见她。
不要骂她。
不要打她。
在这个还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年纪,阿云就已经朦朦胧胧地认知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的存在就是错误的,她不该活着。
宋梧月也发现了阿云怕母亲,心里憋着气,将她包好,让自己身边的婢子守着,才走出去,和阿云只隔着一扇观音求子的刺绣屏风。
她语气不大好,问:“什么事这么着急?”
宋槿容以为阿云已经睡着了。当然,就是没有睡着,她也不会在意。
她抚摸着已经七个多月的肚子,在此之前,她已经打掉了两个孩子,因为被庾夫人请来的神婆算出是女儿,便没有存在的价值。
好在,这一个终于是儿子。
宋槿容眼眶微微发红,低声道:“五娘……你是知道的,我婆母不喜欢阿云,她又是个不争气的东西,都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让我丢尽了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