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常又不是傻子,等琢磨会味来了,笑着睨她一眼,“行了,想看就看。”
他将那块兽皮扔给阿烛,上好的兽皮,却是被炭笔所玷污,让人见了无法不惋惜。
“阿耶,这写信之人,怎么还藏藏掖掖的,这也太不信任您了吧!”阿烛只掠了一眼,还没看见写了什么,就开始暗戳戳地上眼药,“如此暴殄天物,想必对方身份极为不一般。如此富贵,如此身份,却藏头藏尾,简直毫无诚意!”
奚常赞同地点了点头。
阿烛想到奚澜和自己说过,梦见“常国公”就是奚常的事情,诡异的沉默一下,哈哈道:“阿耶,这位人才,不会是薛桓吧?”
奚常这下倒是惊讶了。
“哦?”
他微微一笑,装模作样道:“这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阿烛一颗心沉了下去,这个薛二郎,真是阴魂不散!
她眨了下眼,道:“随口一猜,难道真的让我猜中了?”
奚常于是顺着她的话道:“那或许就不是吧。”
阿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不知道为何,奚常感觉她看自己的目光越来越诡异。
阿烛试探道:“阿耶,你是不是跟薛桓的关系很好呀?”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薛桓的妻子安成郡主,可是杀害奚照兄弟二人母亲的真凶。
这件事情薛桓一直知情,却憋着坏给安成郡主来了一个如同天罗地网般的埋伏,一边利用阿烛叫安成郡主身败名裂,一边利用奚澜,把安成郡主往永世不得翻身的悬崖上推。
虽说他与安成郡主有仇,可这种事情做出来,不照样让人心里膈应吗?
就算奚常对发妻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可难道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也能毫不在意?
潜意识里,阿烛觉得奚常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奚常道:“我与他并不相熟。”
这是实话。
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关系呢?
如果有,那便是所给出的条件不够动人罢了。
奚常从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相反,他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喜怒不定,手段狠辣。
奚澜曾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梦境之中的奚常会和薛桓走到一起,明明按理来说,他们有着天然的敌对关系。就算没有,奚常也不会喜欢薛桓这种性情的人。
他疏漏了一点。
身为儿子,哪怕和奚常并没有父子感情,甚至还有因为母亲的死而产生的一丝难以察觉、深埋心中的怨怼,可受时代孝道的影响,奚澜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离经叛道。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揣测自己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为人。
阿烛作为一个旁观者,此刻隐隐察觉出了什么。
她觉得有些可笑,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
不止是她,其实外面的传言,就已经看透了奚常的本质。
——这就是一个不能用常理去猜测的疯子。
无常、无常。
喜怒无常。
名即是命,命即是命。
奚常的名字,仿佛就已经注定了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奚常看她。
阿烛一脸深沉道:“我觉得你们关系不一般。”
奚常:“怎么个不一般?”
阿烛往后退了一步,怀疑的目光不住在奚常身上游移,干笑着道:“阿耶,我要是说,你们俩暗度陈仓,感情非同一般,你会打我吗?”
奚常的脸上缓缓冒出一个“?”。
暗度陈仓这个词,他能听懂。
但是感情非同一般,这话从何说起?他怎么就不明白了?
阿烛小声道:“你骗我阿娘感情。”
奚常:“……”
好了。
这下他明白了。
奚常嘴角一抽,那股子恶心感顿时涌上来,动了动唇,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打量着阿烛,似乎在想她一个小娘子是怎么知道这么些事情的。
是谁在她耳边乱嚼舌根?
又似乎在考虑,如果把阿烛打一顿,夫人还会不会让他进屋。
说出这种冒昧至极的话,她难道不该打吗?
阿烛一见他起身,就吓的哇哇大叫,毫无小娘子的温婉贤淑。
“你生气了!心虚了!阿娘救命啊!”不等被抓,阿烛跑了出去。
她一路狂跑,跑的气喘吁吁,直到扑进百里夫人的怀中,才断断续续道:“阿娘!我有大事告诉你!”
追上来的奚常:“……”
他眉心一跳,嘴角抽搐,就知道她没安好心!肯定会在夫人面前胡言乱语!
“什么大事?”百里夫人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纤纤玉手抚着她后背,让她的呼吸逐渐均匀起来,“跑这么急,后面是有什么豺狼虎豹不成?”
阿烛憋出一句话来:“阿娘,其实,奚少池他爹喜欢的另有其人!”
百里夫人一愣。
阿烛好歹也是学过武的人,哪里没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她心中冷笑一声,虽然是第一次碰见奚常这种人,但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奚常有病,那她也犯病!
阿烛一脸严肃地胡说八道:“阿娘,其实他喜欢的是男的!”
“就是那个——”
那个谁还没说出口,就被奚常打断。
“夫人莫要听她胡说。”奚常大踏步走进来,乌眸沉沉,扫了一眼阿烛,阿烛都已经做好发疯的准备了,还会怕他?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和薛桓暗度陈仓!相互爱慕!这九江奚氏再好我们也不会再待下去!”阿烛正气凛然道,“你放心,这些年在九江奚氏的花销,我会一笔一笔还给你!”
奚常:“……”
奚常知道自己或许、可能、应该有那么一点儿不正常。
但是他没想到,有人能比他还不正常。
被人泼脏水,按理来说,奚常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怒极反笑,而后毫不留情地把造谣者处理干净。
但他对上百里夫人愣怔的美目,不怒反笑,悠悠道:“我喜欢谁,夫人应该只是清楚不过了。”
百里夫人想到前几日的荒唐,脸颊隐隐发烫,忍不住瞪了奚常一眼,捂住了阿烛的嘴。
“乖宝。”她肉声道,“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阿烛呜呜呜,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了指奚常。
奚常笑意如旧,见她被捂着嘴,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奚常对夫人如实交代,解释道:“那薛桓投靠了汝南王,兴许汝南王不合他心意,便又将主意打到我头上。阿妍明明看见了那包藏祸心的信,却要污蔑于我。”
幽幽叹气,他道:“夫人,我真是冤枉的。”
“我都没有看见上头的字!”阿烛扒开母亲的手,控诉道:“阿娘!他明明和薛桓不熟,却知道出自谁之手,这不是情比金坚是什么?他肯定在骗你!”
泼脏水这种事情,虽然不记得是和谁学的,但熟练了就好了。
百里夫人哄了两句,转头看向奚常。
这下,幸灾乐祸的人成了阿烛。
“夫人,这真的是误会……”奚常不能拿阿烛怎么样,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给薛桓抽筋剥皮。
好吧,他承认:“这并非薛桓第一次寻我。”
不等阿烛火上浇油,奚常又道:“我与他本没有瓜葛,只是觉得,夫人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阿烛在百里夫人的怀里,“小声”道:“巧言令色,蛊惑人心!”
奚常忍不住威胁道:“想必粮食还未到司州……”
阿烛“嘁”了一声,一副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的表情,“一群素未谋面的人,连阿娘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我心善给他们一条活路,我不高兴了,还管他们死活?跟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害的!”
“阿娘,我们去益州投奔阿姐吧!”
在阿烛的极力劝说下,百里夫人都不禁动摇。
她迟疑道:“你当真喜欢……”
“不喜欢!”
奚常现在生剐了薛桓的心都有了。
他就差对天发誓,自己和薛桓真的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百里夫人是知道奚常有病,只是没想到这病碰上阿烛,阿烛比他还人来疯。
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既然不熟,又怎么会叫人误会?”
“是我的错。”奚常认错得很快,实话实说道:“我只是想着,夫人合该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这世上唯有凤袍,才能与夫人相配。”
百里夫人:“……”
她转头和女儿语重心长道:“他病的不轻,你离他远一些。”
奚常:“……”
阿烛一个没憋出,幸灾乐祸地发出鸭子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嘎!”
阿烛捂住了自己的嘴。
嘎嘎嘎。
百里夫人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方才低声叹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进那牢笼。”
几乎和阿烛说的一模一样。
奚常定定地看着百里夫人,缓缓露出笑来,温声道:“是我思虑不周,反叫阿妍误会了。”
百里夫人轻轻抚着阿烛的肩膀,道:“阿妍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阿烛不情不愿地“噢”了一声,和百里夫人告状道:“我不喜欢薛桓。阿娘,之前在盛京,他拿我当刀子使,一肚子坏水,跑的还快,我们都抓不住他。”
“现在他还撺掇阿耶谋反!我知道阿娘不喜欢皇宫那种地方,我也不喜欢,但是阿耶好像一点都不了解阿娘,嗯,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像做这个皇帝啦。”
最后下结论:“和薛桓走到一起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百里夫人一听薛桓拿阿烛当刀子使,脸色就难看起来,柔声道:“说的对。”
奚常:“……”
俗话说得好,一失足成千古恨。
但他只不过是意动罢了,都算不上失足,不至于待他如此苛刻吧。
奚常叹了口气,被阿烛这个小疯子一闹,那点意动是消失的彻彻底底,灰飞烟灭。
往后,但凡奚常生出蠢蠢欲动的心思,他就会想到今日被阿烛怀疑和薛桓有一腿的事情。
很好,马上恶心作呕、心如止水。
阿烛被百里夫人哄了两句,从怀里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奚常面前,哼哧哼哧道歉:“阿耶,是我心思龌龊,误会你了。”
看样子好像还有些不服气。
奚常揉了揉她脑袋,故意“一不小心”揉乱了她的头发。
阿烛火冒三丈,听见百里夫人咳了一声,立马又低下头:“……”
奚常笑出声。
阿烛小声念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好了,小君子,快把东西给严朴直送去。”奚常又拍了拍她脑袋。
很明显,这是故意的。
奚常的睚眦必报,从不落下任何一个人。
阿烛气鼓鼓走了。
等回来的时候,奚常已经不在了。
“阿妍。”百里夫人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阿烛坐到母亲身边,低声道:“阿娘,少池哥哥曾经梦见过,阿耶与薛桓一起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
顿了顿,她语气低落下去。
“我不希望阿耶变成那样的人。”
百里夫人道:“不会的。”
阿烛抬头,百里夫人摸了摸她的脸,热乎乎的,不知道跑得有多快,脸都红了。
“阿娘,我不想再回皇宫了。”阿烛说,“我不喜欢那里。”
阿烛在皇宫,学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等待。
一种没有结果的等待。
看不见未来的等待。
本以为说出这样直白任性的话,母亲会诧异。毕竟她小时候是那么乖巧,懂事,体贴。
阿烛被紧紧搂住。
百里夫人道:“阿妍说的很好,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不要为了任何人去委屈自己。哪怕是阿娘。”
阿烛想了想,道:“阿娘可以。”
阿姐也可以。
奚澜也可以。
人这一生,哪有永远都顺风顺水的。
世上多是不尽如人意之事。
阿烛知道爱意珍贵,便是因为珍贵,所以更不能有任何的伤害磨损。
爱都是相互的。
只有一方付出,哪怕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可时间久了也会疲惫。
所以有的时候需要妥协、退让。
阿烛愿意做那个退让的人。
因为她爱的人值得。
百里夫人想到奚常说的话,让女儿放心。
“他不会的。”